褚蒜子此刻尚沒收到荊州的消息,認(rèn)為桓溫除了亡命天涯之外,沒別的出路,而且只能是向西逃,自己不能再給他任何機(jī)會!
“趕緊通知褚華,徐州不管了,按兵不動,在荊州全境清剿。凡是和桓溫有過交往的臣僚將佐一概格殺,以免再犯武慶之禍?!?p> “那袁宏呢?他和桓溫共事多年,也要殺掉?”
“殺,全殺,一律換做自己人。姐現(xiàn)在就去奏明皇帝,調(diào)江州和岳州兵相助,徹底將荊州境內(nèi)清理干凈,不留后患。”
褚蒜子前往司馬奕寢宮,一路上還在后悔,這幾年間,自己只顧著在建康大做文章。早知今天這樣,當(dāng)初就應(yīng)該快刀斬亂麻,不僅荊州,益州也要全部換成自己人。
司馬奕聞訊后驚魂不定,立即讓尚書令司馬昱下旨照辦,誰料竟遭到反對!
“陛下,臣以為不可,眼下戰(zhàn)事正酣,何必興師動眾,讓朝野不安。再者,桓溫亡命之人,羽翼已盡,只求逃命而已,不必太放在心上?!?p> 因為桓溫出逃,對司馬昱而言,無疑是個好消息!
一來他落難之時,自己仗義執(zhí)言,為其四處奔波,他必定會感恩;
二來,朝堂上自己處于弱勢,有了桓溫在外,會牽制褚家很大的精力,自己也能松口氣,尋找褚家的破綻,把他們扳倒。
這樣的話,自己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成為皇帝駕下權(quán)勢熏天的人物!
看來荊州的那顆棋子說得是真的,自己栽培多年的心血沒有白費(fèi),桓溫的確布下了大網(wǎng)!
司馬昱本來非常高興,而且他料定,皇帝應(yīng)該和自己的想法一致。但是,司馬奕卻執(zhí)意要求下旨,讓二州派兵相助,還行文至各州郡,全力緝拿桓溫。
“父王,皇帝和太后各不相讓,針尖對麥芒,在此事上卻出奇的一致,孩兒以為,里面定有什么難言之隱?!?p> “曜兒,你這句話倒是提醒爹了,當(dāng)時在寢宮里,當(dāng)太后說明來意后,圣上是滿口答應(yīng),還是一種同仇敵愾的口吻!”
司馬昱記得當(dāng)時的場景,在他的印象中,陷害桓溫,主謀者是褚蒜子,而非皇帝。按道理,司馬奕不應(yīng)該太害怕,害怕的應(yīng)該是褚家。
現(xiàn)在深究起來,司馬奕這反常的背后,唯有一種解釋。
那就是他們都曾陷害過桓溫,或者都曾犯過什么見不得人的滔天大罪,怕桓溫來報復(fù)。
世子司馬曜心思活絡(luò),繼續(xù)解釋道:“桓溫不知遭遇過多少次襲殺,可他得勢時最多是殺幾個諸如褚旺褚財之類的蝦蟹,點到為止,應(yīng)該不會大動干戈。他如果舉兵找太后和圣上尋仇,一定是還有別的什么原因,比如,比他個人安危還要重要得多的事!”
“孺子可教也!”
司馬昱對世子很期待,也很欣賞,那么,比桓溫自身安危還要重要的究竟會是什么事?
三年前,桓溫來京時,鋒芒畢露,在三次朝會上控訴了三件事。
司馬昱在竭力回憶,其中一件是指責(zé)褚家在淮河畔襲殺他,另外兩件就是哀皇帝之死和成皇后的凄慘處境。
可是,這三件事都和褚家有關(guān),和圣上無關(guān),那還有什么事讓他倆不再爭吵,而同仇敵愾?
“一定是穆皇帝!”
司馬昱抽絲剝繭,步步推演,得出這一結(jié)論,自己也嚇了一跳。
桓溫一定是會掌握了什么證據(jù),或者起了什么疑心,難道穆皇帝不是痼疾復(fù)發(fā),而是另有陰謀?
司馬昱臉色陰冷,渾身驚顫,在驚慌畏懼和痛苦之余,也發(fā)現(xiàn)那條大道愈發(fā)清晰。
那條大道,自己只有在夢中才敢想一想。
穆皇帝如果真是遇弒,屈指一算,自己就離那條大道越來越近了,他需要桓溫的幫忙!
新年伊始,荊州城破的消息才傳到了建康,衛(wèi)將軍麾下的衛(wèi)卒或死或降,唯有褚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褚蒜子心情跌到了谷底,她還心存僥幸,祈禱弟弟沒事。
徐州的戰(zhàn)事還在繼續(xù),褚家不管了,派出多撥人馬去荊州打探消息,可是荊州城四門緊閉,沒有任何痕跡。
看樣子桓溫是要據(jù)城自守,也對,好不容易僥幸揀回一條性命,龜縮在城內(nèi)不敢露頭也能理解。
褚蒜子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在焦躁中等待,期盼上天降下奇跡,褚華有一天能活著回來。縱然他十惡不赦,可是在她的眼中,都是自己的好弟弟!
暮春的一天,司馬奕寢宮里,幾人正在商議北方戰(zhàn)事。
自錢老幺到了徐州,雙方漸成膠著之勢,慕容恪攻不下城池,而晉人也不敢撤兵,只能暫時僵持著。
“大事不好了!”
王內(nèi)侍連滾帶爬,闖入寢宮。
“陛下,太后,桓溫奪了荊州,殺了中軍,正率精兵六萬入京,已至蕪湖?!?p> 司馬奕如聞晴天霹靂,慌問道:“什么,怎么會這樣?他哪來這么多精兵,他興師動眾來京作甚?”
褚蒜子花容失色,心驚肉跳,此刻她最關(guān)切的是她的弟弟:“褚華在哪,他有消息了沒有?”
“褚大將軍還活著。”王內(nèi)侍滴滴答答的回道。
褚蒜子驚悸之余,勉強(qiáng)松了口氣,又疑問道:“那他躲到哪里去了,為何至今不返京奏報?”
“他,他被吊在桓溫樓船的桅桿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褚蒜子撕心裂肺,慘叫一聲:“???弟弟!”
司馬昱清晰的記得,褚蒜子當(dāng)時那種處于絕望邊緣的無助,那種陷入瀕死邊緣的驚怖,這種表情從未在堅強(qiáng)的她的臉上出現(xiàn)過!
肌肉僵硬,半天沒有回過神,足見這個消息給她帶來了多大的惶恐!
“快,緊閉城門,讓司馬晞的中軍,還有丹陽尹郡兵上城樓,絕不能讓叛軍攻破城池?!?p> 褚蒜子咆哮著,驚恐之下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還有,下旨殷浩大軍,徐州不要了,泗州不要了,全部交給鮮卑人,讓大軍回師勤王!”
她越俎代庖,替司馬奕下起了旨意,忘了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攝政太后,忘了自己的旨意殷浩根本不予理會。
數(shù)百艘戰(zhàn)船劈波斬浪,在江面上綿延數(shù)里,風(fēng)帆獵獵作響,江上的往來漁船、客船紛紛避開。兩岸的人家驚奇的打量著浩浩蕩蕩的船隊,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大軍一路暢通無阻!
面對突如其來的水師,沿途州郡沒有接到朝廷旨意,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況且即使得知是荊州水師,也不敢以卵擊石,水兵索性在碼頭觀望,看著桓溫大軍如若無人之境。
“餌已懸鉤,唯須隱忍!”
這是身在東天牢獄中時,郗超托何充送來的囑托。
憑著這句囑托,桓溫咬著牙,苦熬了三年的鐵窗生涯,忍著痛,在譏諷和羞辱中堅強(qiáng)地活了下來。
如今,餌已上鉤,不須隱忍了!
他手一揚(yáng),紙箋上下飛舞,飄飄搖搖,落入了滾滾的江水之中。
郗超確實有謀略,尤擅未雨綢繆,頗有遠(yuǎn)見。四年前荊州鋒芒正露時,他就想到了最壞處,比如萬一桓溫被對手在建康制住,該如何脫身?
然而他,包括大伙,當(dāng)時想到的最慘的結(jié)局僅僅是桓溫被朝廷扣在京師,至多明升暗降,被剝奪了軍權(quán)。
桓溫也是如此,他從未想到會經(jīng)歷那樣的腥風(fēng)血雨,會以反叛罪名被下獄,險些被殺。
幸運(yùn)的是,對手在權(quán)衡利弊后放了自己一條生路!
在身處囚牢的那種險境之下,如果對手通過袁宏這條眼線知道荊州內(nèi)部不和,分崩離析,荊州大勢已去,則必然會放松警惕。
等他們自以為得計時,自己也就能化險為夷。而其間,對手必會委派最為心腹之人,控制荊州,搗毀自己的老巢。
褚家委派的心腹之人就是郗超他們渾水之中要摸的魚,結(jié)果還是條大魚!
“恩公,你的耳朵!”
前日傍晚,艦船剛出荊州時,劉言川突然咋咋呼呼的嚷道。
桓溫記得很清楚,當(dāng)時還問道:“大驚小怪的,我耳朵怎么啦?”
“你小子眼力好,你來看看?!?p> 劉言川一把扯來郗超。
郗超看著桓溫的左耳后,成北斗之狀的七顆痣,紅的發(fā)紫,郗超不知這一段故事,不解道:“沒什么呀,七顆紅痣而已。”
桓溫記得,當(dāng)初在句曲山,老仙翁看著這七顆痣時的神色,便知非同尋常,還神秘兮兮的對他說了一番話,并且叮囑他不得告知任何人,否則不僅會禍及自身,禍及家族,還會禍及天下!
辭別之際,老仙翁特地叮囑,二十年后,再上句曲山,他有話要說。
當(dāng)時自己并未當(dāng)真,因為他不相信,已耄耋之年的人還能活上二十年。因而自那一別之后,桓溫就從未再想過此事。
而今,離二十年還早著呢,偏偏這七顆痣泛起了紅色,如同老仙翁當(dāng)時說的那樣。
桓溫瞪了言川一眼,警告他不準(zhǔn)說出原委,怕郗超知道后又要借題發(fā)揮,繼續(xù)搬弄起他那三寸不爛之舌。
但出了蕪湖,郗超癡心不改,繼續(xù)搖唇鼓舌!
“此次進(jìn)兵,要將那幫污濁之人一網(wǎng)打盡,連根拔除,大將軍獨掌朝綱,我等竭力輔佐,還百姓澄澈玉宇!”
桓溫卻怒道:“褚家扳倒庾家,清除異己,操弄權(quán)柄,有罪還可恕,畢竟未觸及大晉根本,有情可原。可是,放任冉閔覆滅,坐視不管,讓大晉中興,華夏一統(tǒng)中原之大好時機(jī)失之交臂,簡直是該死!”
郗超興奮道:“大將軍,終于想通了,屬下真為你高興。那大將軍破城之后,何為首要之事?”
“清理朝堂,鏟除旁葉別枝?!?p> “大將軍一語中的!咦,你耳后的紅痣怎么褪色了?”
桓溫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守口如瓶。
剛剛郗超提出破城,桓溫并未這么打算。因為燕晉此刻在北方拉鋸戰(zhàn),如果處置不當(dāng),導(dǎo)致內(nèi)訌,讓鮮卑人乘虛而入,自己則會成為千古罪人,遺臭萬年!
將來如何面對亡父的諄諄教誨?如果面對成皇帝的囑托和穆皇帝的期盼?
但毋庸置疑,這一次,桓溫真的動了殺心,不為個人仇怨,而為大晉錯失良機(jī),讓鮮卑人滅了魏國,天下漸成三足鼎立之勢。
然而,桓溫冷靜下來思索,他們雖惡,但目前的罪行尚不足以讓自己沖冠一怒,攻破京師!
如果自己師出無名,罪罰不當(dāng),意氣用事,恐會重蹈王敦覆轍。不僅于事無補(bǔ),還會留下千古罵名。
可箭在弦上,大軍意氣風(fēng)發(fā),怒氣沖沖,很快將泊舟西城下,如果到時候城門緊閉,自己該何去何從?
桓溫忐忑不安,其實,比他還忐忑不安的另有其人,那就是建康城內(nèi)的司馬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