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蒜子一日之內(nèi),連吃兩回閉門羹,狼狽逃竄。
而建康西城下,郗超卻興致勃勃,問道:“大將軍,怎的還不攻城,難道還怕攻不下嗎?”
桓溫笑道:“就這城池,半日便能拿下,但這里是京師。你應(yīng)該知道,只有兩種情況下才可以攻打京師,要么是率兵勤王,要么是興兵反叛?!?p> 郗超爭辯道:“大將軍似乎遺漏了一條,不是還有清君側(cè)嗎?”
“誰是君側(cè)?”
“當(dāng)然是毒如蛇蝎的褚蒜子!”
“她已經(jīng)交出權(quán)柄,退居后宮,怎能是君側(cè)?”
“可她作惡多端,罄竹難書,這條理由還不夠嗎?”
桓溫?fù)u搖頭,苦惱道:“這樁樁件件或許都和她有關(guān),但你們想過沒有,她有什么把柄攥在咱手里?她動動嘴就能殺人,就是不留下任何證據(jù),最多拋出幾個替死鬼,而她永遠(yuǎn)躲在幕后,這正是她的高明之處!”
郗超疑道:“大將軍即便想對她網(wǎng)開一面,那也得先進(jìn)了城再說。這樣空等,城門能自己開啟嗎?”
“你耐心等著吧,我想會有人打開它的。”
桓溫要復(fù)仇,要正大光明的復(fù)仇。眼前的城樓上,千萬只眼睛在注視,在等待。
而他,也在靜靜的等待!
“轟隆”一聲,在桓溫的期盼之中,城門緩緩開啟。司馬昱作為朝廷的使者登上戰(zhàn)船,要摸摸桓溫的底細(xì)。
可是,僅僅一炷香的工夫,司馬昱又離開了艦船,或許是話不投機(jī),雙方并未達(dá)成一致。
臨回前,他再次商請道:“朝廷的意思是,先放了褚華,諸事皆好商量?!?p> “桓某再說一遍,先準(zhǔn)許大軍入城,諸事才好商量?!?p> “好,本王這就回去稟告,請稍待。”
“會稽王,天色可不早了,我的將士們大都是山匪草莽,耐性有限,所以還請早些定奪,否則,桓某難保他們沒有出格之舉?!?p> “本王明白,明白,告辭了。”
“別忘了,再來的時候,把她請到城樓上?!?p> 在說到請字時,桓溫特意加重了語氣。
“好,一切照辦!”
桓溫提什么,司馬昱都下意識的滿口答應(yīng),唯獨這一條,答應(yīng)之后,心里泛起疑惑。
他知道桓溫口中的她是誰,突然有了個想法!
“不行,必須先放了褚華!”
寢宮內(nèi),桓溫的提議遭到了褚蒜子咆哮般的拒絕。
“太后,桓溫可是說了,再拖延,他未必約束得了那幫山匪。萬一真要是動了刀槍,便覆水難收,想要商談也來不及了?!?p> 司馬昱心內(nèi)竊喜,臉上卻是怒容,威脅道。
“陛下,臣雖于軍戎之事,不很擅長。不過,照這樣的陣勢,不到天黑,他們便可攻破城門,那時就不是商談了,而是要清君側(cè),再次上演王敦蘇峻之禍?!?p> 司馬奕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幾次想要開口,又止住了。
司馬昱趁熱打鐵,以退為進(jìn)。
“陛下,臣摸過底了,桓溫并無對陛下和太后不利的想法。他要的不過是個公義,不過是要出口惡氣,這些,對朝廷而言并不難辦。”
這句話,讓司馬奕定下心,他打定主意,要拋開太后單干!
只要不觸動自己的皇位,大不了給他復(fù)官復(fù)爵,再懲治幾個蝦蟹,這確實不難。因而,不再等褚蒜子開口,便急著答應(yīng),為桓溫當(dāng)起了說客:
“那就趕緊答應(yīng),下詔請他進(jìn)城吧?!?p> 褚建和司馬晞心里七上八下,沒了主見,既不敢蚍蜉撼樹,上城迎戰(zhàn),又怕桓溫入城,拿自己祭旗。
褚蒜子心里忐忑,暗恨司馬昱出使不力,未能給自己吃下定心丸。萬一桓溫不放了褚華,自己豈不是賠了弟弟又丟了顏面?
而司馬昱心里笑開了花,因為無論是戰(zhàn)是和,他都不會吃虧,他巴不得早些促成其事。
見太后還在猶豫不決,他便軟硬兼施,要撂挑子了:
“如若朝廷還不應(yīng)允,臣再也無顏去見桓溫,臣請辭,請朝廷另請高明?!?p> 說完便要告退,被司馬奕止住了。
“會稽王且慢,除了你,再無人能入桓溫之眼,還是不辭辛勞,去回復(fù)他吧,朕和太后都應(yīng)允了?!?p> 褚蒜子無可奈何,沒辦法,現(xiàn)在主動權(quán)不在自己手中,就算是城下之盟也只能答應(yīng),只能期望桓溫會網(wǎng)開一面,以寬懷為本。
談妥之后,司馬昱步步為營,才拋出了另外一個要求。
那個要求是桓溫特意詳加囑托的,必須要答應(yīng),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對了,臣險些忘了,桓溫還有一個提議?!?p> “哪來這么多提議?他還要哀家如何?”
褚蒜子以為桓溫又要讓朝廷退讓,發(fā)瘋似的叫嚷。
“太后誤會了,此項提議與太后無干,他是要敦請成皇后蒞臨城樓,至于是何用意,臣尚不清楚?!?p> 司馬奕奇道:“成皇后去作甚,這與她何關(guān)?”
褚蒜子心里更加惱恨,隨口嘟囔道:“哼,不就是舊情難忘!”
司馬奕追問道:“太后說什么?太后知道是何原因?”
“沒有沒有,哀家哪里知道,隨便說說罷了。對了,成皇后怎能隨便出宮?”
司馬昱反問道:“太后,成皇后并非囚犯,也未聽說犯了什么過錯,她為何不能出宮?這可有旨意?”
司馬奕委屈道:“朕何時下過這樣的旨意,她是父皇之后,也是胞兄之嫡母,朕于公于私都不敢不敬?!?p> 其實,褚蒜子在他面前挑撥過,說杜芷岸奪了周太妃的恩寵,又說收養(yǎng)司馬丕是不懷好意。
而如今,在皇位是否還能保得住的情況下,那都不算個事!
“是啊,就說何皇后吧,不僅應(yīng)允她可以出宮,還恢復(fù)了她自由之身,嫁娶自由,為何成皇后連宮城都出不了?”
司馬昱明知故問,緊盯著褚蒜子。
何皇后是何充的侄女,穆皇帝的皇后,穆皇帝駕崩后,何皇后也沒有子嗣,卻能順利出宮,嫁娶自由!
褚蒜子不敢再讓司馬昱追問下去,便打斷道:“會稽王,這個說來話長,以后再議吧。不是要敦請她嗎,那就趕緊準(zhǔn)備吧?!?p> 司馬昱走后,褚蒜子也喬裝打扮,直奔西門城樓,她要看看叛軍是何等陣勢,還要看看桓溫請杜芷岸上城樓是何用心。
桓溫下獄,杜芷岸慘遭褚華褻瀆,琳兒又為了救護(hù)主子而被殺害。她痛徹心扉,沉浸在哀思之中,難以自拔。
尤其是,桓溫出獄當(dāng)日,褚蒜子故意讓她前來觀陣,目睹了舊情人的慘況,在她的心里再次劃下一道深深的傷痕。
“世人都追逐花容月貌,羨慕朱唇丹臉,可是這些對我有什么用?沒有它,我也不會成今天這個樣子!”
她對著銅鏡,癡癡的笑著,癡癡的說著,癡癡的拿起針線蘿中的剪刀,朝著自己的臉上刺了過來!
猛然間,她又想起了琳兒臨終前的囑托。
琳兒說桓溫吉人自有天相,要自己好好活著,等他來相救。
潤玉般的肌膚已清晰的感受到了刀尖的寒意,芷岸停下了,喃喃道:“琳兒都對他充滿期許,我又怎能放棄?”
所幸的是,自那以后,自己被褚蒜子當(dāng)做供桌上的牌位一樣,惡賊也不再來騷擾,宮內(nèi)暫時清靜下來。
桓溫出獄后,沒有如自己期望的那樣洗清委屈,官復(fù)原職,而是為母守喪去了!
四年間,杳無音信。
芷岸無依無靠,如同斷了線的風(fēng)箏,如同迷失了回家之路的孩子!
褚蒜子似乎已經(jīng)忘了這個芷宮,忘了這里還有個活著的人,隔三差五忘記發(fā)放月例錢,起碼的肉蔬供應(yīng)也斷斷續(xù)續(xù)。
更有那些見風(fēng)使舵的幾個宮人,像是躲避瘟疫一樣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自娛自樂,哪里還會來照料芷岸,甚至還劫奪了她本就菲薄的錢糧。
宮人唯一的差事就是每隔一個時辰輪流前來看一眼,看看她是否還活著。
只要不死,隨便她怎么樣。
芷岸索性在木蘭樹下辟出一小塊菜園子,春夏秋冬,種些時令蔬菜,既能彌補(bǔ)吃用之不足,還可以打發(fā)時間。
遺憾的是,琳兒走后,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芷岸就對著木蘭樹說話,對著菜園子說話,對著天邊飛過的鴻雁說話。
在這個世上,唯有他,是自己還能茍活下來的唯一理由,唯一的信念!
春風(fēng)秋露,酷暑寒冬,歲月無聲的流逝,南飛的大雁一次次北還。芷岸默默的忍受,靜靜的等待,等待著哪一天有奇跡出現(xiàn)。
等待著有一天,他會親手開啟這扇囚了她十二載的宮門,慰藉自她塵封了二十載的心門!
如過去普通的時光一樣,一日,芷岸照舊在院落里發(fā)呆,宮門開啟了,王內(nèi)侍走了進(jìn)來。
“見過總管!”
一個內(nèi)侍諂媚的迎上前,笑嘻嘻道:“稟總管,那賤人還活著呢?!?p> 哪知王內(nèi)侍身后站著親自來接的司馬昱。
司馬昱揚(yáng)手一掌,抽得小內(nèi)侍轉(zhuǎn)了個圈,叱道:“你個閹豎,出言不遜。成皇后若是有個好歹,本王將你碎尸萬段!”
這記耳光很響亮,也很突然。
“成皇后呢?”
“在,在,在里面?!?p> 小內(nèi)侍捂著火辣辣的臉,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屁顛顛在前面引路。
他來了,他終于來了,他領(lǐng)著千軍萬馬來了!
“成皇后秀外慧中,不施粉黛也難掩天生麗質(zhì),不過,是不是稍稍收拾一下,那城樓上下,可是萬人矚目哩?!?p> 司馬昱好生勸道。
芷岸走向梳妝臺,卻又停下了。
她偏要倔強(qiáng),反倒無心妝扮,就這樣素顏去見他!
司馬昱很用心,從布滿蛛網(wǎng)灰塵的庫房中找到了當(dāng)初的鑾駕,精心裝點過后,才抬至芷宮外。
“起駕!”
“好家伙,堅船利艦明刀亮槍,真是威風(fēng)!”
“那是什么?太血腥了,看來他這次是報仇來了?!?p> “借光借光,讓我也露個頭,看看啥場面?!?p> 城樓上,圍攏著黑壓壓的京師百姓,軍士們也懶得驅(qū)趕,一起睜大眼睛,看看到底會如何收場。
城樓的另一側(cè),褚蒜子在數(shù)十名侍衛(wèi)和內(nèi)侍的簇?fù)硐?,緩步登階而上。樓上的軍士見到大內(nèi)侍衛(wèi),知有貴人到來,便空出一處角落,讓于貴人。
褚蒜子上到城樓,剛剛俯視了一眼,便驚得連連后退。要不是內(nèi)侍扶住,就要撞在城磚上。
只見褚華被五花大綁,吊在高高的桅桿上,隨著戰(zhàn)船的顛簸,身體隨之搖晃。而桅桿兩旁,赫然懸掛在密密麻麻的人頭!
那是褚華麾下死黨的八百余顆血淋淋的人頭,他們的尸身被埋在荊州城外,祭奠慘死的王芙和袁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