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涼的清風(fēng)從雜貨鋪不大的門臉穿過,吹拂在身上,帶著絲絲愜意,讓人有些說不出的慵懶。
瞄了一眼還在吸溜吸溜扒著飯的少年,任義輕嘬了口小酒,才忍不住嫌棄地罵道:“臭小子,是不給吃飽飯啊,還是有人給你搶?”
少年抬起頭習(xí)慣性的用袖口擦了擦嘴,才憨厚的咧嘴笑道:“我只是餓了,嘿嘿......”
“你覺得我信?”任義揚(yáng)了揚(yáng)一對灰眉,有些意味難明的說道。
少年有些懵,有些不明所以的反問道:“老板你啥意思?”
任義嘿嘿兩聲嗤笑,舉杯一飲而盡手中酒,精明市儈的眼神里盡是鄙夷。
少年愛慕,人之常情。
只是好高騖遠(yuǎn),就有些不知所謂了。
“唉~”一聲嘆息,道盡艱難。
“不是,老板你啥意思?你...你說明白......”少年略顯粗糙的臉頰一下子就紅了,就是不知是急的,還是怎么是。
斜瞅著,此刻在任義眼中明顯就是有些惱羞成怒的少年,放下手中杯子,老頭以一個過來人的口吻,緩緩說道:“傻小子,不要把老叔的一片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那丫頭不是你能想的......”
“老板~”少年像是被踩著尾巴的貓,騰地一下站起,“你在亂說些什么呀?我哪有...我沒有...才不是......”
望著像是所有秘密都被揭穿,有些驚惶失措,又不知所措的少年,老頭微瞇的眼眸里盡是笑意。“真得?”
“當(dāng)然是真得,慕青姐是我最敬仰的人,如同親人一般,我怎會如此想,老板你不要亂說?!鄙倌耆卧礋o比認(rèn)真跟鄭重的沉聲回喝,連帶著脖頸的青筋都有幾分突起。
老頭狐疑了半晌,盯著少年的眼神才有些松弛,給自己又倒了杯酒,才幽幽出聲道:“小子,我希望你說的都是真心話,不然最后難過的一定是你自己?!?p> “有些人,有些事,你要明白是可望不可及的?!?p> 少年緩緩低下頭,看不清他的表情,聲音卻是出奇的平靜,“我知道?!?p> 哧溜一口酒,辛辣之味入喉,老頭閉上滄桑的眼眸,靠在躺椅上一起一伏,不拈酒杯的手掌在腿上輕輕拍打,一陣韻味十足的俚戲之音從鼻腔中悠然傳出。
少年默然了一會,心態(tài)也逐漸趨于平靜,剛想彎下腰去收拾小桌上的碗筷,突地“啪嗒”一聲脆響,讓他又當(dāng)愣在場。
掉出的是一塊不大的牌子,似鐵非鐵,有些成舊。
朝上的一面是紋路古怪的花樣。
正悠閑自得哼著小曲的老頭,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給驚了一下,陡然睜開眼簾,就要出聲喝罵,卻發(fā)現(xiàn)少年正憨楞愣的盯著桌面,隨即也轉(zhuǎn)動目光望了過去。
一望之下,先是一怔,隨即微瞇的眼瞳頓時一縮,他一下坐直身體,拿起鐵牌緩緩擱在眼前......
鐵牌的另一面紋刻著一只蜘蛛,人面蛛身,栩栩如生,煞是猙獰可怖。
任義端詳?shù)纳袂楹龅匾幻C,微縮的瞳孔收的更緊一分。
他抬起頭,語氣冷峻地問向少年,“這東西哪里來的?”
懵過一陣的少年這會也回過神來,只是眼神里還都是茫然,他一只手摸了摸胸口,一手在撓頭,似是在回憶,好一會才緩緩開口道:“我也不知道啊......”
任義氣的直接閉眼,“就沒見過你這般憨笨之人,東西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你自己居然不知道從哪來的?”
“哦~我記起來了...”還在隱隱作痛的肩膀,像是給出了提示,少年恍然大悟道:“我剛才打酒回來時,在街上撞了一個人,是不是那時候......”
“什么人?我們街上的?”任義急問。
少年搖搖頭,“不是,生面孔...好像是昨日才到來的,就是跟劉捕快一起的那名一說話就先笑瞇瞇的年輕人?!?p> 任義眉頭微微皺起,眼神里有晦暗不明的光芒流逝,片刻,他抬起頭,臉上卻充滿了市井間的市儈與小心,掃視了一圈門外,把聲音故意壓低了幾分,不忿道:“這兩天街上發(fā)生的事,你也聽說了,死了好幾個高來高去的江湖人,咱們就是市井小百姓,這種事可不敢參合,也參合不起,人家都躲著,你咋還盡望跟前湊呢?”
“不是,老板”少年一聽黢黑的臉龐上頓時一白,慌忙搖手辯解道:“我真沒有,那人著急忙慌的趕路,是他撞得我......”
閱歷深厚的任義,從少年口無論次的只言片語中很容易就得出了一些脈絡(luò),也大致了解一些東西,他擺擺手,止住少年的話頭,揚(yáng)起手中似鐵非鐵的牌子,語氣嚴(yán)肅且認(rèn)真道:“記住嘍,這東西你沒見過,誰問都沒見過!”
少年一怔,隨即重重點(diǎn)頭,“明白?!?p> 老頭摩挲著手中的牌子,神情凝重,擺擺手道:“去忙你的吧,這東西我來處置?!?p> 一陣微風(fēng)拂來,好似還能傳來淡淡的血腥氣。
憨厚少年的鼻尖已有汗珠沁出,聞言麻溜的忙不迭收撿好小桌上的碗筷,快步朝店后走去。
小鎮(zhèn)唯一的酒肆內(nèi)。
氣氛融洽,歡聲笑語不絕于耳。
這會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反正大家在推杯換盞中,皆是嬉笑顏顏,賓主盡歡。
酒宴結(jié)束時,已是月上中天。
望著一眾蹣跚離去的商賈鄉(xiāng)紳,典史大人重重出了一口酒氣。
一直在旁站立的酒肆老板于老頭見典史大人也有些微醺,連忙上前就要相扶,卻被典史大人擺手制止。
釋放出一個親和的笑臉,典史大人才口吐酒氣道:“老哥這半漿確實(shí)名不虛傳,醇香濃厚,回味綿長,絕對不負(fù)名酒之說?!?p> 于老頭陪著笑臉,故意錯開半個身位,雙臂略張,虛扶著身形也有些踉蹌的縣上貴人,嘴上卻是不加遲疑的客套著,“大人過譽(yù)了,鄉(xiāng)間俚酒,哪敢枉受有名,只是鄉(xiāng)親們捧場罷了,大人愛飲就是對此釀最大的褒獎了。”
微微迷離的眼眸盯著于老頭片刻,典史大人才哈哈大笑起來,用手指點(diǎn)點(diǎn)了他,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是獨(dú)屬于市井商賈的油滑和小心。
同時也一份不會讓人拒絕的好意。
見福來正在忙里忙外的收拾著酒后殘局,于老頭就把街面上難得一見的縣上貴人請到一旁的閑置桌前。
桌上正有一壺新沏的茶水裊裊冒著熱氣。
典史大人打了個酒嗝緩緩坐下,對一旁束手而已的于老頭示意道:“老哥,要是不忙就坐下聊會?!?p> 聽著這話于老頭有些受寵若驚,拘謹(jǐn)?shù)剡B稱不敢。
典史大人提起茶壺望兩個杯子里倒進(jìn)七分茶水,把一杯推到上首空位處,笑呵呵又道:“老哥,坐下吧!”
小小酒肆雖說上不了什么臺面,但也開了小二十年,迎來送往,人情世故近六十余載,再加上鄰里皆知的“半漿”風(fēng)波,于老頭那能不知好歹,人家一而再的好意,是出至真心還是假意,他還拎得清。
躊躇片刻,當(dāng)即也就不再推辭,落身下坐。
喝了口幽香撲鼻的熱茶,典史大人笑吟吟的隨意開口道:“聽老哥口音祖家好像不是本鄉(xiāng)的吧?”
于老頭微微一滯,隨即表情有些黯然道:“是啊,鄉(xiāng)音難改,老漢祖家江北白水,十?dāng)?shù)年前逃荒至此,走累了也不想走了,就落了戶扎了根。一晃這么多年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可唯獨(dú)這鄉(xiāng)音卻是改不過來,倒是叫大人見笑了?!?p> 典史大人擺擺手,“故土難離,鄉(xiāng)音難改,這是人之常情。人啊,就像是一片浮萍,飄飄蕩蕩隨水而淌,在那里扎根那里就是家鄉(xiāng)?!?p> 于老頭點(diǎn)頭稱是。
這不是迎合奉承,確實(shí)是老頭心中所想。
現(xiàn)在膝下兒女成雙,雖不是親生,卻勝似親生。
不知不覺間,于老頭就望向了把適才還一片狼藉,這片刻工夫就收拾停當(dāng)?shù)母?,眉眼間流溢出的都是慈祥和滿足。
典史大人何等眼力,自然發(fā)現(xiàn)于老頭的異樣,不禁問道:“這位小哥是......”
“福來~”于老頭招呼一聲,對典史大人道:“這是犬子,福來來見過大人?!?p> 福來麻溜的跑了過來,清秀的面龐上雖滿是汗水,可神情開懷,笑容滿面,一開口滿嘴白牙,先躬身道了句“見過大人”,再很有眼色的把桌上兩只杯子給續(xù)上茶水。
“好好好...”典史大人笑著連道三聲好,似乎對這個聰明伶俐的小子很是滿意,轉(zhuǎn)過對于老頭不吝夸贊道:“老哥,是個有福氣的人?!?p> “哈哈~”于老頭笑聲爽朗,似乎比三伏天吃了冰涼酸梅飲還要通體舒坦。
“你也忙了一天了,與你姐姐早點(diǎn)去休息吧,剩下的活計一會我來收拾。”
“不用,您就放著,反正我明起的早,留著我收拾,老爹你就陪大人聊天就行?!备磉谥蛔彀籽?,笑嘻嘻的回道。
“噢,老哥果然是有福之人,兒女雙全呀!”看著一家人父慈子孝,典史大人有感而發(fā)地道。
“那是~我姐姐可厲害了,今兒大人的席面就是我姐姐操持的......”似乎有些忘乎所以的福來話還沒說完,就被于老頭厲聲打斷。
“臭小子,就你話多,還不快滾~”
福來并不在意老爹的訓(xùn)斥,做了個鬼臉,轉(zhuǎn)身就朝廚房行去。
典史大人本就隨意一講,可一聽福來說出今兒那一桌在縣城都難得一見的席面居然是位女子所做,當(dāng)即就被勾起了好奇之心?!暗拇_,今兒這席面比起八方樓都不遑多讓。”
于老頭知曉八方樓是縣城最出名的酒樓,典史大人這樣講實(shí)屬有些抬舉,連忙擺手謙遜道:“大人實(shí)在過譽(yù)了?!?p> 典史大人放下適才一時好奇而捏在手中的茶杯,語氣誠懇地道:“老哥,你也不要太過自謙,段某雖說不能一概而論,但也有一番見識,此言絕不是妄言。”
于老頭抱拳拱手,“大人謬贊,謬贊。明兒必讓小女再做幾道拿手的,給大人嘗嘗鮮?!?p> “哈哈,好,那咱就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那行,老哥,時間也不早了,不耽誤你休息了,我就先回房了?!钡涫反笕苏f罷就起身而走。
于老頭也連忙站起,“我送您!”
典史大人擺擺手,“就幾步路,你忙你忙!”
望向已經(jīng)走上樓梯的穩(wěn)健身影,于老頭并不奇怪,但轉(zhuǎn)頭看向廚房方向的眼神卻充滿了難以抹去的憂愁。
酒肆二樓只有四個房間,甲乙丙丁。
典史大人的房間自然是最好的甲字房,在樓梯的盡頭,最為幽靜。
當(dāng)?shù)涫反笕苏郎?zhǔn)備推門而進(jìn)的時候,卻頓住了動作,一雙方才還有些朦朧醉意的眼眸剎時間溢滿鋒芒。
“是我!”一聲輕音在房內(nèi)響起。
詫異在臉上一閃而逝,典史大人推門而進(jìn)。
房內(nèi)沒點(diǎn)燭火,一片漆黑。
但他能清楚的感知到就有一個人坐在窗邊的椅子上。
“你怎么這個時候來了?”他一邊說著,一邊來到另一個椅子上坐下。
黑色人影不說話,只把一物在兩張椅子中間的茶幾上推了過來。
拾起那物在手掌里輕輕摩挲,典史大人的動作忽然一頓,雙瞳里有精芒閃爍不定,“消失二十年的人物終于現(xiàn)身了?”
“是跟你來的那個愛笑的捕快發(fā)現(xiàn)的...”黑影幽幽說道,“我想他的下場不會太好,不然,也不會只留下東西不見人?!?p> 典史大人沉默片刻,才接著說道:“嗯,死了?!?p> 房間一下陷入寂靜。
好一會,黑影才在一聲重重的嘆息后,開口道:“放棄吧!為了一個飄渺的傳說已經(jīng)死了太多人了?!?p> 典史大人不言不語,一動不動的坐在黑暗中恍如一尊雕塑。
不回答,其實(shí)就是答案。
黑影沒再勸說,只在翻窗而去時留下了一句話。
一句話,也只有四個字。
“好自為之!”
典史大人把手中之物死死攥在掌心,低聲呢喃道:“我一定會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