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夜,梧桐樹上的蟬聲已歇了好久,毗鄰東郊的歐式排屋漸漸回歸于寂靜,靜到百無聊賴。幾棟灰白的中西合壁的房子如同遲暮的老人般安然聳立著,幾盞路燈閃出蒼白的光芒,光芒下樹影參差斑駁,在夏夜里灑下星星點點的微涼。風(fēng)從樹梢上掠過,隨后吹進(jìn)二樓的窗臺。落地簾子一下下地被掀起又一次次地掩上,簾下那長串流蘇結(jié)著愁怨般地在底部悄悄地飄蕩,仿佛是一個舊夢,被輕柔地?fù)u晃著。而夢是沒有底的,要是做得太久就容易成癡。
冷白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感受到從窗口吹進(jìn)的一絲微涼,迷迷糊糊地將半夢半醒的自己滲進(jìn)窗下的影影綽綽的光輝里。鄰家的女人的哭泣聲從萬籟寂靜中驀地響起,好比是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從老遠(yuǎn)處傳來,那么尖銳又那么刺耳,以至于讓她猛地睜開眼睛,覺醒在昏暗的房間里。
房間是偌大而空洞,在夜光的反襯下甚至還顯得有些詭異。此刻,枕邊人早已不在,她側(cè)身蜷睡在雙人床上的樣子像個單薄矮小的紙片人,黑黢黢地投在對面一堵白墻上。她輾轉(zhuǎn)地?zé)o聲息地蠕動起來,在床上翻來覆去,于是白墻上跟著上演起一出皮影戲。墻的高處懸著一張她年輕時穿晚禮服的照片,十八年前一個江南女子溫婉的模樣兒釘在這堵記憶的墻上,在影影綽綽中演變成一種對于時光的憑吊,是要配一部老式留聲機(jī)再放一張在舊唱片靜靜地聽的。
鄰家女人哭得越來越?jīng)]有底氣,如同一個不可理喻的孩子因受到了大人的譴責(zé)而變得越來越委屈,直到男人從粗獷的喉嚨里甩出最后一句話再重重地奪門而去后,女人的哭聲才又一次落在她家二樓的陽臺上。
深夜里鄰家男人奪門而去,女人的哭喊隔著露臺隔著一道墻追命似的落在夜幕下。一棟棟樓里窗口的燈一盞盞地被點起,又一盞盞地被熄滅……
冷白被女人的哭聲擾得心煩意亂,躺在床上只覺得頭痛,一陣陣地撕裂般地痛疼使她感到恐慌。墻上還演著屬于她的皮影戲,孤獨、落寞而又惆悵。空調(diào)的冷氣早已將自己的心吹涼了,涼到無邊的荒漠里去,她隱隱地期待著會有一個靈魂的擺渡者裝扮成她喜歡的樣子走出這片沙漠。
這哭聲一直追到了冷白的這片荒漠里,她見那哭聲好比是在哭靈——哭她的靈。她不由地驚了驚,想支起身看看落在白墻上自己的影子,或是看看自己十八年前那張穿晚禮服的照片。而她的靈仿佛被哭散了,零零散散而慌慌張張地散在房間的角落里,怎么也收不起來。四周黑洞洞的,唯有夜光透過窗簾射在床前,她想,也許那道光是她唯一的出口,然而那光在眼前變得越來越詭異而深邃,好比是具有某種神奇力的通向未知世界的白色光影,又好比是對她的名字的一種召喚——來自時空的召喚:“冷白”。
荒唐的是,她居然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睡在這間偌大的房間里這張雙人床上,清楚地意識到窗外那道白光在時光中游移,分分秒秒,一寸一寸地變化著,同時也清楚地聽那個哭泣聲中還帶著對她的呼喊。但此時她卻有了遲疑——她分辯不出那哭聲來自于哪里,甚至不知是男還是女。
當(dāng)哭聲落在她的床前時,她著實嚇了一跳——一個帶著哭腔的男人的聲音如同五雷轟頂般擊中了她,他喊她的名字,聲聲句句地喊著“冷白”。這個男人在哭訴一段過往,一場遙遠(yuǎn)的關(guān)于她和他的愛情。哪怕這場愛情聽起來不像是自己的倒像是一段已隔了世的屬于別人的情緣,卻還是這樣生動而具體地被呈現(xiàn)了出來。他的哭聲里夾雜著痛苦和悔恨,這份源于男人的痛苦和悔恨讓冷白懷疑:自己莫非已經(jīng)死了?
她已經(jīng)死了。她確信,他是來憑吊她的。
他是喬子農(nóng),一個在她生命里消失已久的男人。二十年是一段漫長而久遠(yuǎn)的時光,漫長和久遠(yuǎn)到令人懷疑他是否真實存在過。這些年來,她一直在猜測他,不知他身處何方,甚至還不止一次地猜想,他或許早已客死異鄉(xiāng),尸骨難覓了。可沒想到,自己竟然死在了他的前面。
喬子農(nóng)帶著他的懺悔正站在了她的床前,“冷白”這個名字此刻被他以一種絕望的形式反復(fù)地吟唱起來。但冷白不明白他為什么要來懺悔,更不明白他怎么會在她死亡地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她的床前?難道他僅僅是一個靈魂的擺渡者,為了超渡她的魂而裝扮成她意中人的模樣而來到她的床塌前?
“你來做什么?”她問,聲音卻夾在了喉嚨里怎么也發(fā)不出來。這個叫喬子農(nóng)的男人哭訴說這些年對她的思念,而這份思念又恰恰是從她心中滋生的。她從半開半閉的雙眼中見的他有著當(dāng)年的輪廓,他沒變,還是二十年前的樣子,說話的聲音還是那樣老氣橫秋,只是伴著哭聲讓人聽起來有點兒心酸。
“你不是二十年前就已經(jīng)走了么?還來做什么?”她再次無聲地問,感覺自己半開的眼角有些濕潤,感覺自己散落的靈魂正一點點地聚攏來,于是她屏住呼吸,拼盡全力地掙扎起來。
喬子農(nóng)喊“冷白”的聲音漸漸遠(yuǎn)了,遠(yuǎn)到只剩下一絲氣息,如同窗口掠過的一陣涼風(fēng)在撩撥簾子,簾下的流蘇飄蕩出一串單調(diào)的音符。那白光此刻鋪天蓋地向她襲來,靈魂在白光中一驚一驚地顫動,瞬間就歸了位。
“子農(nóng)!”她終于喊出了聲,慌亂中驀地坐了起來,慌亂地將目光向窗外探去。她的眼睛從一片混沌中睜開,眼門前是鋪天蓋地的光亮——她居然醒了。晨光從輕薄的簾子后面一點點地滲進(jìn),灑在她的床頭。她低頭輕笑,喃喃自語:“原來是一場夢,虧得是一場夢!”偶然抬頭撞見了墻上穿晚禮服的溫婉的自己,那舊模樣兒仿佛是在做戲。
……
清晨,小書房里傳來悠揚的鋼琴聲,女兒在彈奏她父親喜歡的《默默的情懷》。那是一部由嚴(yán)歌苓的小說《陸犯焉識》改編的電影《歸來》的主題曲,也是兩年前的那個雨夜她忙碌的父親忽然決定回歸家庭,帶著她們共同走進(jìn)電影院看的最后的一部電影。
記得那個雨夜冷白坐在車子后座默默地看著父女倆在前面哼唱著這支曲子,丈夫蕭然的目光時不時地從后視鏡里向她投來,那目光含著深意,冷白不想解讀。窗外的細(xì)雨迷離了菰城的夜,使暮色下的一切顯得分外地不真實。記得那夜歸來后,蕭然在小書房里跟他女兒曉曉一起唱彈奏這曲《默默的情懷》,直到夜由淺入深,直到窗外的驟雨停歇,他安頓好女兒回房休息。也正是在那驟雨初歇的深夜,蕭然的粗大的手掌意外地伸向她并且撩起她貼身的內(nèi)衣?lián)崦莨橇尕甑募∧w,他一觸及,冷白猛然一驚,敏感地起身,慌亂地拽緊衣襟,披頭散發(fā)地倦坐在床上——回絕了他。
“為什么?”那夜,枕邊人蕭然朝她低喊,而她卻不看他的眼睛。她想,他的眼神一定充滿著深深地懊惱,而這懊惱是她最不想看到的。“我回來了,難道你不高興么?”
冷白牽動嘴角淡淡地一笑,昏暗的床頭燈將她打照得只影孤單。在他面前,她心如止水地坐著,那樣子令他沮喪:“為什么?這些年來,你難道沒有想過讓我回來么?”
“女兒都這么大了,我已經(jīng)不想了……”她遲遲疑疑地將身子往后退,退到床沿時,她說:“這里是你的家,你隨時可以回來,但請你不要勉強(qiáng)我,勉強(qiáng)你自己?!?p> 兩年前那個驟雨初歇的深夜,蕭然因女人的冷漠而奪門離去,冷白沒有像鄰家女人那樣追出去挽留他——她或許再也不會這么做了。那夜,冷白站在窗前看著匆匆下樓又匆匆發(fā)動了汽車的他,看著這個曾經(jīng)玩世不恭的男人一溜煙地馳出蕭家鐵門消失在迷霧茫茫的夜色下,心情是悵然的。
冷白一直不明白,蕭然為什么會在兩年前選擇回歸呢?他不是另外買了房么?不是在外面有姘頭了么?
“姘頭”一詞,冷白聽了無數(shù)遍。無數(shù)遍里唯有一遍是與她有著利害關(guān)系的,這一遍是從她小嬢嬢口嘴講出來,一旦講出來就怎么也收不回了。
那是在女兒剛上小學(xué)不久,她作為班主任在女兒的班里給孩子們上課,小嬢嬢在教室門口已站著了。下課鈴一響,小嬢嬢便心急火燎地跑進(jìn)來:“冷白,你曉得我今天看見誰了?”不及問,冷白便又她的嘴里聽到了蕭然的名字,等冷白警覺地將小嬢嬢帶出教室時,在教室的走廊上她居然聽到了從嬢嬢口中嘣出的“姘頭”一詞。
“我小嬢嬢說你在外面有人了?”那天夜里冷白問蕭然,她隱忍著心中悲憤,咬牙切齒地低喊:“她今天看到你了!”
蕭然沒有否認(rèn)但也沒有承認(rèn),只是靜坐在燈下抽煙,等到冷白的追問一聲高過一聲時,這男人忿然起身,甩出一句:“你能不能先告訴我喬子農(nóng)是誰?”
……
那年她的女兒八歲,才讀小學(xué)兩年級,自己還是個年輕貌美的少婦,依然是釘在墻上的那副溫婉的模樣。
冷白在仲夏的晨光里獨坐,記憶是一簇簇青苔攀爬在一堵回潮的老墻上,是要借著清晨的陽光依稀地追過去才能看得真切——隔得太近或太遠(yuǎn)都不合適。
想當(dāng)年,冷白的父親在外面養(yǎng)情人的事也是小嬢嬢告訴她的,起初她還以為是母親在捕風(fēng)捉影,而小嬢嬢卻神秘地向她點點頭并且在她耳邊吹氣似的說:“是真的!”
小嬢嬢是冷父的妹妹,是奶奶生下父親后隔了許多年后再生下的一個孩子。這輩子,她生來只做冷家的姑娘,對男人有種天性的抵觸,她只當(dāng)了女兒、妹妹、和嬢嬢。后來連侄女冷白也出嫁了,她依然是冷家的姑娘——老姑娘。
……
二十年前一個深秋的下午,冷白的母親穿著戲服在潛園的水榭邊的一處亭臺中輕唱。園中丹桂飄香,空氣中彌散著一種甜滋滋的味兒。銀杏樹葉隨風(fēng)吹落,又隨風(fēng)落在母親的水袖上又被她另一只水袖輕輕地?fù)廴ァ@淠笓勐淙~時懷著恨,似乎在恨時間的倉促,也恨秋風(fēng)的無情,而真正“無情”的是她嘴里唱起的《孔雀東南飛》中的焦作卿。
母親將一出“雀離”唱得悲悲切切,她流著淚,緩聲唱起:“記得那年春花發(fā),謝別高堂到君家。事奉公姥勤作息,進(jìn)退應(yīng)答不敢差……”仿佛這女人真是劇中的劉蘭芝,唱著唱著便淚如雨下。
當(dāng)年二十歲的冷白比起如今十六歲的女兒要怯懦得多。她在亭外回廊中站著,嗅著秋風(fēng)吹來桂花的縷縷香氣。不覺間,耳畔母親的調(diào)子終止了,亭中響起急促且虛弱的喊叫聲,她驀地轉(zhuǎn)身,見母親倚靠在欄桿上,一副痛苦的樣子。她隨即飛快地來到母親身邊,問:“姆媽,你怎么啦?”
母親收住眼角的淚,問:“你死到哪里去了?”女人的臉色由蒼白轉(zhuǎn)為蠟黃,再由蠟黃而漸漸好轉(zhuǎn)——冷母又活過來了。而她依舊坐在那里,一雙眼白兒瞅著自己的女兒,厲聲又問:“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就在那邊,哪兒也沒有去啊。”冷白低著頭,嘟嘴道。
母親在水榭涼亭中重新站起,她抻了抻衣袖,扯起戲中旦角的劉蘭芝的唱腔,重新開唱:“自古道,糟糠之妻不下堂,為什么,蘭芝無故遭夫休……”
水榭亭臺中,漸漸熱鬧了起來,小小的亭子旁站滿了來聽母親唱戲的人。眾人里有人認(rèn)出了母親,竊竊私語地說她就菰城越劇團(tuán)的唱戚派的殷英,誰知一老婦人偏偏抿著嘴嘲諷道:“什么?我活了一把年紀(jì)怎么從沒聽說過菰城劇團(tuán)有個殷英?既然是唱戚派的,怎么唱出來的倒像是尹派呢?”
尹派是小生流派,而母親明明唱的是花旦,兩者天差地別。母親聽罷,她的唱就這樣戛止,沖動地上前抓住那老婦人,兩人頃時間母獸般扭打了起來。
眾人鬧哄哄地勸著,勸不動,就紛紛散了,而母親像是把所有的怨氣都出在了那老婦人身上,羞惱地追著婦人,揮著水袖,一陣亂打。婦人見狀,自己也討了饒:“殷英,別打了!”
母親近乎瘋狂地追打,追到潛園的草地上,結(jié)果重重一跤跌下,爬不起來了。冷白撲過去扶起母親,抬頭時竟看見了那人——二十年后在冷白的夢里哭靈的男人。
那個夢里哭靈的男人的確是喬子農(nóng)無疑,冷白對他最初的印象就是黝黑而健碩的膚色和他高大的身形。記得他立在母女面前,問:“你媽受傷了,送醫(yī)院吧?”口音是北方的調(diào),字正腔圓的,讓人聽來是一身的正氣,眉宇間流轉(zhuǎn)的神氣仿佛是她前世早已見過的。
冷白撩起母親的戲服,見雪白的闊腿褲上溢出了斑斑血痕。“膝蓋破了。”她哭出一句,再問:“姆媽,咱們?nèi)メt(yī)院吧?”
冷母卻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