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畫先生的私宅里有一棵有個性的紫荊樹,它就是不開花。
先生為了給它治病想了許多辦法,施了許多肥,可它就是不領情。
終于有一天,先生灰心喪氣,把它移到了庭院的角落里。
終于在今晚,它綠色的枝丫上開出了一朵紫色的小花。
原來它是嫌棄這院子里冷清啊。許多許多的夜晚都不像今晚,今晚宅子里住了五個人。
還是晌午的時候,那五個人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冉寺青從容地把蒜香茄子里的蒜頭撿到盤外,而后他準備把赤裸裸的一條茄子推到阮戀瑂面前時,終于意識到了他一連串動作的不妥,
“我……,不喜歡茄子里的蒜味,所以……,推己及人……,你大概也……?!?p> “恰好我也不喜歡,……真巧啊?!比顟佻s生硬的驚訝著這巧合。
真巧啊,昨日她沒能跟先生搶到那道蒜香茄子,今日還是沒能,文在離默默夾了一塊紅燒肉。
文在離左手邊,解顧正在盯著邊安裕。
邊安裕正在給一塊魚肉去刺,隨著手上仔細小心的動作結束,解顧對他說了句,“多謝?!倍蟀涯菈K魚夾到了自己碗里。
解顧看著側頭瞇眼看他的人,一臉無辜,“父母官關心百姓,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胸口的怒氣上沖到喉嚨,邊安裕忍了下去,又準備把手伸向清蒸魚。
“她剛才吃過紅肉,就不會再吃白肉了?!苯忸櫝粤艘豢隰~肉隨口說。
他怎么沒發(fā)現文在離有這個習慣?
邊安裕的手一停,而后側頭咬牙對他說,“我自己吃,不行嗎?”
解顧一挑眉,“禮尚往來,我?guī)湍闾舸??!庇谑菉A了一塊魚到自己盤子里。
兩人的互動吸引了文在離的注意,她將要轉頭看過去,卻被阮戀瑂的問話攔住了,“先前說,你的名字叫文在離是嗎?我家先祖有一位叫阮宗,她為了一個女人終身未娶,那個女人也叫文在離,這還真是……?!?p> “巧合罷了?!弊郎系娜齻€男人突然同時說道。
本來阮戀瑂突然說話就是為了緩解她的尷尬,這下好了,更尷尬了。
飯桌上迎來了一小段沉默,阮戀瑂看向冉寺青,他沒有看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看向文在離,文在離正在認真吃飯。
她看向解顧,解顧正在挑魚刺。
她看向文……狗官,他正在看著解顧挑魚刺,他是不是有一點臉紅?
解顧挑完魚刺,邊安裕突然微微的坐正了一下身子。
然后他就看著解顧把一塊完整的魚肉放到了文在離碗里。
……,***,邊安裕在心里默默罵了一句,把筷子伸向了粉蒸肉。
“我在京城居住了許久,好像從來沒有遇見過你?”冉寺青完成了他的沉思,對正在看戲的阮戀瑂說。
“啊,我之前一直住在青州,上個月才來的京城。”她來到京城,原本是為了自己的婚事來著。
“難怪,那一定沒能在京城好好游玩一番吧,畢竟阮家的宅子離長安街遠一些?!?p> 他這是又要打算說什么?。吭趺磶浊甓家粋€樣子,說話非要拐彎抹角的,“啊,我來了京城就一直待在家里,確實沒能……”
“那搬來我家住幾天如何,這里離長安街近,游玩也方便?!?p> 如何?傻子,人家一個官家小姐還能隨便搬到你家來住是怎樣,解顧給文在離續(xù)了一碗蘑菇湯。
“好啊。”想讓她搬過來就直說嘛,真是,
傻子。得,兩個傻子說話,關他什么事,解顧問文在離,“那個糖醋排骨今天的調味剛好合你口味,要不要試一試?”
“我也來先生的宅子里借住幾天如何?”邊安裕突然說。
解顧轉頭瞪了他一眼,“你住哪門子……”
“這里離皇宮近,早上上朝方便,身為百姓,不應該時刻支持父母官工作嗎?”邊安裕用他的話把他懟了回去。
住他的宅子不應該問問他的意見嗎?“那是自然,文大人也住下來就是?!比剿虑嘈χf,而后默默轉頭,朝阮戀瑂展現了一個委屈的表情。
不是你讓他住下來的嗎,有什么好委屈的?
……。啊~,寺青說那個人想要霸占他的宅子來著,于是阮戀瑂露出了一個同情他的表情。
……,啊,不對,她是不是該在那個狗官面前隱藏自己的身份啊,那她現在應該是什么表情呢?
“哈,”冉寺青不知為何突然笑了出來,原來如此,他轉頭問文在離,“你們也要住下來嗎?”
她本來不就住在這嗎?文在離用眼神問冉寺青,你是不是傻了?
你才傻呢,不是他倆自己說是在路上偶然遇到他的嗎?“那就也住下來吧?!比剿虑嗄攘丝跍?,怎么這一桌子就他一個人記得自己的人設,大家都不長腦子嗎?
于是,就吃了一頓飯,這座宅子晚上就住滿了一個院子的人,顯得不再那么冷清了,有個性的紫荊樹也終于愿意開出了自己的第一朵花。
那朵美麗的小花讓今晚能做夢的兩個人都進入了睡夢中的世界。
邊安裕又夢見他和家人坐在刑車上被拉到刑場的那天,大家都安靜的坐著,不是在等待死亡,而是期待希望,或者各自心里有個算計。
車到達刑場,他們一家人下車,他記得當他下車的時候,他們一家人突然躁動了起來,他的家人喊著,“快跑!”
除了他,沒有一個人跑,他的家人為他擋住了一隊士兵。
然后還有人群中的一些原先他父親的下屬,也幫他擋住了一隊士兵。
但是這些還不夠,他記得很多人都死了,他滿身是傷,快要跑到郊外。但是這些還不夠,他記得他還是沒能成功逃跑。
身后一隊的士兵騎著馬就快要追上他了,有人手里拉起的弓箭就快要射入他的心臟了。
他就要死了,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時那個絕望。
然后,一道紫光閃過,末尾閃著他當時沒有看見的金色,他砸到了一片樹林的地上。
他渾身都疼,而后看見天上飄下了一塊繡著紫色小花的白色帕子。
那塊帕子逐漸的展開自己,而后被擺在了阮戀瑂的夢里的一家店里。
“這是繡的紫荊?”
一個男人在店里的柜臺前掃視了一遍后,指著那塊帕子問。
“正是?!惫衽_后的中年婦人撇了一眼帕子,而后接著做自己手上的繡工。
男人拿起帕子,阮戀瑂覺得他應該是笑了,“我買了?!?p> “公子要送給心上人?”中年婦人停下手中的繡工問。
“不,自己用?!?p> “男人用這樣的手帕莫要顯得太陰柔?!敝心昱诵χf。
“無事,我用了便是要被文人寫詩歌頌的?!?p> 這時,賣帕子的婦人才仰頭看了一眼那個男人,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這樣的男人,何止是用個帕子,就是殺人放火也是情有可原的。’
阮戀瑂仿佛聽到了那個婦人在心中的贊嘆,‘這樣的男人’,是那個男人很漂亮的意思。
她做了許久這個夢,已經對一切都很熟悉了,除了無法看到那個男人的臉,無法知道那個男人究竟有多漂亮。
男人把帕子收到袖子里,付了錢,而后走出了那家店,他走到了一個圓形的建筑下。阮戀瑂一直走在他身邊,仿佛能聽見他的心跳聲,咚咚的很高興。
圓形的建筑三樓里,有一個穿著淡紫色裙子的女人正在房間的窗前梳妝,那個女人就是她,雖然阮戀瑂無法看見她的臉,但她做過許多次夢,已經清楚了。更讓她確認的是,
“戀瑂。”那個男人仰頭看向開著一扇窗戶的三樓。
穿紫裙子的女人聽見了他的聲音,可好像一點都不高興,把手伸向了一個石榴簪子。
“可別,那個簪子戴著顯白呢?!?p> 樓下又傳來了男人的聲音,女人于是把手伸向了另一個玉蘭簪子。
“可別,那可是我親手打的,留著吧。”
男人的語氣有些委屈,或者撒嬌?阮戀瑂不是很清楚,但她看到女人猶豫了一瞬,最后還是把手伸向了另一個流蘇樣式的簪子。
“那就它吧,你嫌它俗氣,扔下來能砸得我頭破血流也算是對得起我買了它。”
窗前的女人無奈的笑了,“無賴。”而后準備起身。
“別,別露頭,旁的男人見了你我是要嫉妒的,我上去找你。”
阮戀瑂覺得這個女人和這個男人應該是相愛的。
不然這個男人怎么能不看都知道她的一舉一動。
不然這個女人怎么會現在在笑,雖然她看不見她的臉,但是她知道她在笑。
房間外傳來了急匆匆噔噔噔跑上樓的腳步聲,而后傳來了叩門的聲音。
“你進來便是?!狈块g里的女人說。
房間門就要被打開了,阮戀瑂有經驗的往后退了一步。
房間門吱呀一聲開了個縫,放進來了門外的哄笑聲,阮戀瑂知道,門外門內兩個人比那哄笑聲都要高興。
而后,突然屋外的吵鬧聲和熊熊的烈火隨著打開的門一起沖進了屋子,烈火燒盡了一切。
而后,一切都黑了,天下起了大雨。
阮戀瑂遠遠的看著,大雨中,男人抱著滿身灰塵一動不動的女人哭著,他的身上也很臟,還有好多地方飄散著紫色的煙霧。
“戀瑂,忘了我,好好活著好不好?”男人的眼里滿是絕望,雖然她看不見他的臉。
男人咬上了女人的脖頸。
被咬上脖子是很疼的,阮戀瑂突然驚醒,而后流下了一行淚。
這個夢做過許多次,可是次次醒來依舊是心口疼。
一個多月前,她還是阮戀瑂,是個未婚夫死了背著克夫罵名的普通官家小姐??墒?,某一天,她突然好像是記起了她的前世一般,她想起了一個書生,而她是一個吸血鬼。
她決定去找那個書生,可她又突然每晚每晚的做起了夢,她夢見了另一個男人,她有一個預感,那是她前世的前世。
那是她前世的前世,因為那個人也叫戀瑂。
“你也姓阮嗎?”她曾問她。
“我們這樣的人,哪會有姓啊?!彼卮鹚?。
這樣的人,阿青曾經是戀瑂這樣的人,所以就算她找到了冉寺青,卻不敢相認了。
“偷看女兒家睡覺可不是什么好習慣。”
冉寺青此時正站在阮戀瑂房間的窗外,文在離看見后走了過來,壓低聲音調侃他,她看向窗內,“她看起來好像是做了噩夢,要進去安撫下嗎?”
“她現在還不愿意?”冉寺青看著窗內的人,夢里那個讓她精神不定的人,會是他,還是……
“什么叫,不愿意?”文在離問。
冉寺青看她一眼,眼神里寫著,‘你不懂’。而后轉身走向了庭院。
文在離跟著他,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是不是都覺得我沒心沒肺,只知吃喝?”
“有解顧寵著你,你這樣就很好?!?p> 本來冉寺青說這種話都是諷刺,可是這句話的語氣,卻讓文在離感覺到了他的溫柔,卻讓她諷刺起了自己,“得虧我是個吸血鬼,要是五州的婦人像我一般,大概要被你們這些文人拿筆釘在恥辱柱上。”
“解顧呢?晚上怎么還能放你出來?”
本來這句話也該是諷刺,可是冉寺青依舊語氣溫柔,他在一個小亭子前坐下,文在離也跟著坐下。
“他好像覺得我生氣了,然后,就不知道去干什么了?!?p> 冉寺青點了點頭,沒有諷刺她。
“先生你如今看著整個人都有些不一樣,這大概就是老樹開新花的威力?”
“不要跟他學些亂七八糟的說法。”
冉寺青責怪了她一句,語氣還是溫柔,他看著月亮,不知道是在對她說,還是自言自語,“每個人在世上待久了總會有那么一兩次中毒,也總會有自己容易的或難得的解藥?!?p> 文在離看向他,冉先生的毒,一染上就是兩千年,這解藥,放在宅子里了,卻更難得了。那她呢,她中了何種的毒?
“先生,他對我大概也快沒有耐心了吧,這次,我等了十年。如果有一天,解顧不再來找我了,我該如何呢?”
總是如此啊,得不到的,有他的煩惱,擁有的,有她的煩惱,這世上總有幾天月亮是被咬掉一半的。
“月至,不像是一個地方,更像是凝固的時間,住在其中的人一秒,一年,十年,都只是一瞬間,所以,他不是沒有了耐心,是也開始有了后遺癥?!?p> 也許某一次,解顧真的不會再來找文在離了,倒不是因為不再喜歡她,是因為他的時間永遠停留在了文在離離開的那一刻,只剩下離別的痛苦,記不起下一步要去尋找的行動。
從哭鬧的孩童,到染上后遺癥,時間真的過了許久啊。
“解顧小的時候來到月至,我們吸血鬼都很高興。你知道嗎,他好像每一天每一秒都不一樣。我原本被王帶回月至后備受欺凌,”
冉寺青被欺負也不是因為什么苦大仇深的事情,就是他戴著個銀色面具天天裝深沉又晃眼,讓其他吸血鬼覺得心里不痛快,當然他們原本也不怎么喜歡給他血的那個害死了先王的女人。
“可是因為我可以當解顧的教書先生,所以也成了吸血鬼的一份子?!?p> “這么說,我還是先生的恩人?”解顧突然的聲音引得兩個人都望向了他。
冉寺青默默看著解顧朝他行了一禮帶走文在離,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解顧是他的恩人,讓他又一次擺脫了孤獨,可是他也因為跟解顧爭王位而失去了這份福分。
漸漸變涼的天氣,庭院的草叢里還有零星的蟲叫聲,走在路上,解顧看了一眼文在離,“你離開的時候,月至出了些事情,我處理了很久,然后一秒都沒有耽誤就過來了。”
文在離停下腳步看向他,他接著說,“所以,別聽冉寺青那老頭說的什么后遺癥,壓根沒那檔子事,我們才是最親密的人,有什么話都該講給我聽才對?!?p> 可是你不說真話啊。連她都會感受到的后遺癥,怎么會是假的啊。該如何是好啊,讓一個一向喜新厭舊的人做選擇,永遠或永別,即使那人是解顧,她也在猶豫。
“知道了?!?p> 文在離笑著用力握了下解顧的手,由著解顧把她牽到懷里,她看著兩人在院子里的影子拉長,以適合的角度融合在一起,不討厭,卻也總是不是最好。
不過,所有的,不都如此嗎?
解顧低頭靠近她,她是要真的明白,不是安慰他才好啊。上次這樣患得患失的感覺是何時,大概要一千年了吧?
“啊,差點忘了?!苯忸櫵砷_她,笑著告訴她,“帶你去個地方?!?p> 月亮掛在天上,天還是漆黑,是滿目滿目看不到盡頭的薰衣草花海。
因為是晚上,因而顯得沒有那么美麗,只有撲鼻的芳香。
若要讓它變得美麗,除非,
解顧飛進了花叢里,擾亂了在其中休息的螢火蟲。
他不是在亂動,而是用自己的形跡在作畫,螢火蟲一個個飛起,薰衣草花海的上空出現了一個美麗的少女。
冉先生說過,美人圖最難畫的就是眼睛,若想要像解顧這樣畫得好,大概需要執(zhí)著的一千年歲月。
美麗的少女消散在空中,解顧回到了她的面前,帶著真摯,“對不起?!?p> 雖然他都不知道為何惹了她生氣,可是他一定會對她說對不起,千年來都是如此,文在離彎腰用手拂去了解顧衣擺上沾著的雜草。
解顧握住了她的手,“不生我的氣了?”
“為何覺得我會生氣?”她直起身子仰頭問他,笑眼彎彎。
不知道,他不知道,那就是一種經驗,一種感覺。
“解顧啊,我總覺得我欠了你很多,可我絕對不會還給你。這樣也可以嗎?”
“你愿意讓我愛著就是最大的付出,我們沒有相欠?!?p> 他這句話突然讓文在離突然眼神微動,“怎么了?”
他一詢問,文在離又突然低下了頭。
他很快的掌握了現在的情況,摟上了她的腰,低頭貼在她耳邊詢問,“回房嗎?”
“嗯?!蔽脑陔x低著頭回答他,攥著他的腰帶。
冉寺青還坐在院子里賞月,就看著一道金光和一道紅光突然從眼前閃過,他還沒能在心里說出他的抱怨,又聽見另一間房子打開了門,是邊安裕。
“先生還沒睡?”
廢話,哪有問吸血鬼睡不睡覺的,冉寺青沒有回答,邊安裕好像也沒打算知道他的回答,他看向了文在離和解顧的那間房間,窗戶是亮的。
“勸你不要想著去偷看,不然會后悔的。”
冉寺青提醒了他一句,而后又在心里抱怨了一句,倒也不是讓你坐下,邊安裕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先生,可曾在十年前救過一個孩子?”
他記得,他跟冉寺青喝酒那天,他的臉上被鋪上了夢里一樣的一張帕子。
“不曾,我的信仰,一向是只殺人,不救人?!?p> 大好的夜晚,冉寺青一點也沒有跟個男人聊天的想法,于是起身準備離開了,“明日也不是休沐日,早些睡吧?!?p> 明日還要上早朝,可邊安裕似乎沒有早些睡的想法,一個人一直坐在院子里,看著那扇一直亮著燭光的窗戶。
一直等到天變成蒙蒙的灰色,那盞燈才滅掉,他才起身準備離開。
起身的一刻,他突然笑了。
那盞燈,大概不是被吹滅,是燃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