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宴曦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居然使得他暫時忘卻了恐懼,直接用自己的身體阻擋在兩人之間。玉洞上人雖然已經被李玄所傷,但是畢竟仍舊是開鏡境界的修者,暴怒之下的撲擊那是何等的氣勢,根本就不容任何人的阻擋,手爪還沒抓到,僅僅是帶起的烈風,就已經把陳宴曦的三魂七魄吹散了一半。
鷹爪如電,帶著困獸反撲的狠狠惡意抓來,此刻的玉洞上人就算是有心避開陳宴曦,其實也不太可能了。
玉洞上人的反撲出乎了大多數人的意料,但狄遜卻并沒露出意外的神色,他寬大的袍袖一拂,擋住了試圖出手的葉蕓兒,敗者的反撲是放棄了所有負擔和顧忌的最后一搏,葉蕓兒境界上雖然要比玉洞上人更加圓潤,但她的實戰(zhàn)經驗還是太少,有自己在旁他不可能讓小師妹去硬擋這一下的。
擋住葉蕓兒,狄遜單手隔空一按,手臂仿若探入了虛空,無視了兩者間的距離,一下就按在了玉洞上人騰空而起的身軀上。
只是一按,玉洞上人渾身狂暴而散亂的靈息,就驟然黯淡消散下去。
同一刻,李玄也動了,在陳宴曦試圖阻擋玉洞上人那騰空的撲擊時,他便動了。對他來說,從來沒有可以令人放心的敵人,即便是看起來已經死掉的敵人,在沒有拿到對方的首級之前,在他心中都是仍舊具有威脅的存在,因此別看他已經背上了弓,但是垂下的右手還依舊在腰間的獵刀邊上,隨時都可以將那把獠牙一般的刀鋒反手抽出。
探手抓到小陳公子的后領,李玄腰腹用力偏轉,整個人就像陀螺一般旋轉起來,強行將陳宴曦扯到了一邊,開鏡修者的撲擊根本不是他一個京都貴公子能夠承受得住的,旋轉起來的同時,那把雪亮的獵刀已經到了他的手中,刀鋒向外、刀尖向下,攜帶著旋轉中的巨大慣性,在空氣中劃出了一道明亮的弧線,自下而上,自右至左,斜斜劃過。
玉洞上人騰起一半,被狄遜輕巧地一按,渾身靈息散去了大半,空有撲擊的動作,卻已經不具有相應的威脅,面前面色微白的少年旋轉的刀鋒卻也同時迎向了他,這時候的老道士并不像他呼喊的那樣具有狂暴絕然的氣勢,反而真真切切地陷入了一個死境,他困獸猶斗的反擊變得可笑且可悲起來。
狄遜的出手太快也太過于玄妙,舞動刀鋒的李玄并沒有看到狄遜揮灑如意的出手,只不過他在邊城或者說在那之前的無數次血與火的危險中歷練出的敏銳知覺仍然告訴他,撲擊而來的玉洞上人,忽然間就像一團被熄滅的火焰,他身上的氣焰已經消失了。
所以他心中微微一動,手腕微轉,那原本可能將玉洞上人開膛破肚剖開兩半的一刀,就在毫厘之間微微收斂,刀鋒劃過,一抹刺眼的雪亮就在皮膚之上輕輕拂過,破開衣衫,斬斷汗毛,卻偏偏沒有刺入皮肉一絲一毫。
一刀劃過,玉洞上人趁著慣性砸落下來,雖然并沒有將他一剖兩半,但李玄又怎么會容許他就這樣砸到自己的眼前?
旋轉的身體繼續(xù)轉動,掄起的左腿劃了一個大大的圈,帶著一股強大的力道甩到了玉洞上人的胸膛上。
“嘭!”一腳正中胸口,玉洞上人被狠狠踢了回去,還是同一個姿勢,還是屁股向后,狼狽著地。
直到這老道士再次摔倒在地上的時候,他胸前被劃破的衣衫才來得及分開兩邊露出他長滿了濃密毛發(fā)的胸口。
老道士臨了的反撲瞬間被打回了原形,他顧不得胸口的疼痛,也顧不得去查看自己的靈息是怎么被狄遜一下就打散的,他只是顫抖著手摸了摸自己被刀鋒劃過的身體,自左肋下一直到右眉角。
著手處,并沒有傷口,只有沾了滿手的被斬斷的體毛,還有皮膚上隱隱傳來的刺痛感,雖然刀鋒沒有入肉,但是刀氣太烈,終究還是將皮膚上逼出了一線淺淺的血珠。
“玉洞老兒,你是真的想試試我天下樓的手段嗎?”狄遜一甩袍袖,淡淡道,但語氣中的冰冷和隱怒不言自明。
玉洞上人沉默不語,從試圖借助小陳公子的怨恨在天下樓為自己博得些許薄名開始,他就對這種結果有所預料,在天下樓的面前耍手段,一向都是在大唐這片土地上最需要運氣和技術的一件事,稍有差池就會被打落塵埃。也不知道他是對自己過于自信還是對形勢預計的太好,讓他以為真的可以在這里成就自己的一世英名,直到他真的站在李玄的對面開始,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幻想罷了。
師徒兩個人輪番上陣,依舊在李玄的一張弓一把刀面前變成了一個笑話,就算他是這樣地不甘心,但剛剛劃過肌膚的刀鋒依舊告訴他,就算他最后的這一擊沒有狄遜的阻攔,也頂多只能和對方兩敗俱傷罷了,他的一爪能不能殺死李玄他不知道,但是對方的這一刀絕對可以殺死自己!
就算是在這樣的情境下,他的一爪已經收都收不回來了,但是李玄的刀依舊可以做到收放自如,殺與不殺都只在對方的一念之間而已。
枉為開鏡修者,原來自己與這少年之間,還差的甚遠。
這一刻,玉洞上人心中忽然萬念俱灰,人至天命之年,還是只能在初入開鏡的境界內徘徊,以他的資質,恐怕蹉跎半生也未必望得到下一個境界的門口,修行半生,境界沒什么長進,卻為了虛名,將一切都化作一場豪賭,終究得來的也只不過是一只被廢的右手和一頭塵灰而已。
他不理會在一旁早已經亂了方寸的徒弟,只是忽然嘆了一口氣,跪坐起來,面向李玄伏地一個大禮,再轉向狄遜,匍匐在地久久不起,頹然道:“在下狂妄,行事無狀了。”
冷哼一聲,狄遜道:“你這不是無狀,你這是挑釁,我若不攔著你,還真想在天下樓殺人嗎?”
就在不久之前,玉洞上人還用幾乎同樣的話質問過李玄,然而此刻角色轉換,他卻早已經沒有了那時的凌厲,剩下的只有一身蕭索。
玉洞上人跪伏于地,低聲道:“在下知錯了?!?p> 望著忽然心勁氣勢全面潰散的玉洞上人,李玄此刻終于吐出一口氣,確認這場爭斗已經到此為止,看看身后被狼狽拖開的小陳公子那張驚疑不定有些發(fā)白的面孔,他搖了搖頭道:“小陳公子,此番你是何苦來哉。”
玉洞上人師徒狼狽輸掉賭約,陳宴曦此刻已經不是那么在乎了,看到李玄并沒有因此被怎樣,他就覺得心中老大一塊石頭落地,而剛才毫厘之間的營救更讓他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請來的這兩位幫手從一開始就沒把自己放在眼中,以他泡在京都這么些年的眼力見,自然也猜到了那兩人的心思,在最危險的時刻,救下了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幫手,卻恰恰是這位讓自己曾經顏面無光的少年。
陳宴曦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本來就生性豁達,只不過常年泡在京都,又被人捧出一個長安四公子之一的名頭,家世又好自己又有些才學,這才漸漸有些飄了,此番少年人之間的沖突本沒有什么深仇大恨,不過是自負驕傲惹出的亂子,他經過了這么一鬧,爭強好勝要顏面的心思淡了,卻對危急時刻出手援救的李玄好感大生,因此對著李玄鄭重一揖道:“李公子,此番是我孟浪了,這賭約是我輸了,我與你的恩怨自此一筆勾銷,從今往后,我陳宴曦便服了你,別說是三個承諾,便是十個八個,只要陳某人力所能及,定然做到?!?p> 似笑非笑地看了陳宴曦一眼,李玄道:“我不要你十個八個承諾,說是三個那就是三個,一個也不會多。”
“是,便依照李兄所說?!标愌珀卮丝田@得十分恭謹,就是稱呼也從李公子改成了李兄,然而明明他的年齡還比李玄大著那么幾歲。
轉身向狄遜致謝賠禮,又向葉蕓兒致意之后,這位小陳公子再不正眼瞧一下玉洞上人師徒,對眾人道:“玉洞上人師徒雖然是我?guī)淼?,但出手傷人卻非我本意,貴宗要如何處置我都沒有異議,需要我付出什么代價,我也都認,不過我欠李兄三個承諾,更欠李兄一條命,是他危急時刻救我,這我也必須得認,所以今夜在下想在城東三月樓擺一桌答謝致歉的酒席,好向幾位賠罪致謝,還望幾位能夠賞臉,屆時我也方便履行賭約,完成欠李兄的承諾?!?p> 小陳公子長揖到地,語氣誠懇,可見這回是真的發(fā)自真心想要彌補這番過失,同是長安城有頭臉的人物,天下樓雖然是一國圣宗地位超然,但并非不沾人間煙火氣,所以在事情沒有發(fā)展的十分惡劣的情況下,狄遜當然不會真的要求陳宴曦付出什么代價,對方將姿態(tài)擺到這個位置了,他肯定要順勢下了這個臺階。
所以狄遜捋須略微沉吟,便道:“小陳公子不必如此,不過是年輕人之間意氣用事罷了,我還是瞧的透的,你有此心意,就是好事?!彼戳丝蠢钚纳裆值溃骸耙牢铱?,年輕人就應當互相多多親近,既然事情已經有了定論,那也不需再繃著臉,大家從此還是要做鄰居的。”
這話說的已經很明白了,就是在讓李玄順勢接下來,化解掉這段尷尬,李玄當然本來也打算如此,順勢道:“三師兄說的沒錯,我沒意見?!?p> 這一句三師兄公然叫出,里面的意味自不必說,是對狄遜主持賭約的感謝也是對狄遜關鍵時刻回護的感激,更是對狄遜試圖幫助雙方化解恩怨的領情。
所以狄遜捋須點了點頭,并沒有責怪李玄這一聲叫的唐突。
“晚上你們年輕人吃酒熱鬧,我便不去了,只是你們都需謹言慎行,可別惹出什么亂子才好?!钡疫d擺了擺手不再參與年輕人之間的對話,轉而去處理玉洞上人師徒,敢于在天下樓撒野,若沒有小懲大誡豈不是以后誰都敢來這里放肆了,這些事自有他主持,自不必多說。
葉蕓兒趕忙拉住李玄的手,扯著他轉了幾圈,看看上上下下確實沒有傷到了哪里這才放心,白了陳宴曦一眼對李玄道:“我現(xiàn)在越來越看不明白你了,你的眼睛和手都是怎么長的,竟憑著一把弓就能把那玉洞老頭逼得連臉皮都不要了?!?p> 陳宴曦看到葉蕓兒的神色,討了個老大沒趣,只好訕訕退開,李玄這才道:“也說不上,他最后那一下我可沒有信心全身而退?!?p> 扮了個鬼臉,葉蕓兒笑道:“瞧把你美的,我知道就算我和三師兄不出手,你也有把握取他性命,不過還是要多謝你最后手下留情,好歹沒在我家里搞出人命來?!?p> 撓了撓頭,李玄道:“應該是多虧了三師兄出手,若不是他那時忽然氣焰全消,我還真拿不準這一刀的力度,說不得可能真的要兩敗俱傷了?!?p> “你便只記得三師兄的好,就忘了我剛剛才是第一個想幫你的嗎?”葉蕓兒小嘴撅起,在李玄頭上敲了一下。
“哪有,哪有,這我怎么會忘,我心里可都記著呢。”李玄趕忙補救,這位小姑奶奶要是耍起脾氣來,如今在人屋檐下,他肯定好過不了。
“哼,就會油嘴滑舌?!比~蕓兒轉過了身,眼珠卻骨碌碌亂轉,補了一句道:“你要是真記著,那今晚吃飯就帶上我?!?p> 看了看那邊狄遜,也不知道他聽到了這句沒有,只是沒有什么表示,大約又是在裝糊涂,處了這許久,李玄算是摸清了,這位天下樓的三師兄慣是個會裝糊涂的,他也不好多問,只得隨口應承下來。
既然賭約已經有了結果,陳宴曦自然也不愿意多待,他這次意氣用事,差點惹出大亂子,心中對李玄又是虧欠又是欽佩,在狄遜淡然的態(tài)度和葉蕓兒嗔怪的目光中實在如芒在背,又耽擱了一會兒便借故要去準備宴席,告辭下山去了。
玉洞上人師徒如何處置不是李玄需要關心的事情,更不是葉蕓兒愿意摻和的麻煩事,她拉著李玄出了小山廳,兩人漫步山間,聽著鳥鳴蟲叫,緩緩走著。
走了許久,兩人誰都沒有說話,李玄面嫩,實在有點尷尬,撓了撓頭有心借故回去住處,可是被少女牽著的手卻仿佛用膠水給粘著了,不知為何并不聽從自己的心意,醞釀了三五次的借口,這手還是牽在一起沒有放開。
“李小玄。”少女輕輕喚道。
“嗯?!?p> “長安城是一座巨獸,這里有太多不可觸摸的禁忌,我欣賞你的性子,可也知道就是因為你的性子,也許你以后會遇到許多事情,今天只是一個開始,即便是天下樓也有罩不住的地方,即便是深宮中的長公主也有她不得不退避的人與事,我希望你能在天下樓好好待下去,能夠拜入我爹爹門下,能夠成為我的小師弟,我希望你不要有一天不得不離開這里?!?p> “這說的是什么話?”李玄有些疑惑道:“你的期盼我能理解,不過我看起來似乎也不是那種到處惹事的傻小子,何至于這么說?”
“你就是傻小子?!比~蕓兒不知道為什么情緒忽然有一點點低落,不知道是想起了深宮中曾經的那位閨中密友還是想起了別的什么,她頓了頓又道:“我只是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罷了,做不得數的?!?p> 少女搖了搖頭,臉上又換上了平日里巧笑倩兮的模樣,笑道:“三月樓的酒今晚我吃定了,李小玄,你可得記得照顧好我!”
喬治豌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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