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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她的痕跡

第一部她的痕跡 拋物線方程 4571 2020-09-14 09:58:36

  十一月也是個糟糕的月份。

  喝了酒,在小賣部回宿舍的路上輕飄飄的,感覺快要飛上天,橫穿過一個足球場,跌跌撞撞,那段路很短,又仿佛很長,我仿佛已經(jīng)走了很久,也仿佛永遠(yuǎn)也走不完。夜已經(jīng)深了,到處都灰蒙蒙黑漆漆一片,霧重得一伸手就能抓出一把水。我坐在松樹下,背靠著樹干,抬頭望望不見星,連樹頂都看不見,四周空寂無人,濕重的水汽蒙上眼睛,不禁悲從中來,想抱頭大哭一場。于是抱著樹,像抱住那些逝去的人們,想擠出幾滴淚,結(jié)果竟睡著了。過了個把小時,被凍醒了,酒勁已經(jīng)過去,身上都是水汽,眉毛,頭發(fā),汗毛上沾滿晶瑩的露珠。我僵硬地站起來,靠著的松樹一抖,水珠都落下來,像劈頭淋了一場大雨,沁進(jìn)皮膚里,冷得發(fā)抖。望向前方——一樣的灰蒙蒙黑漆漆。我已不想再哭。心里已滿是悲哀。無形的情緒頃刻間變得有形,像霧一樣濃重將我包圍。

  我很想空城,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

  時間太趕,愛得太晚,我終究錯過了空城。可我想用余生來愛她,因?yàn)闆]有其它事值得去做了啊。

  那個秋天,空城還沒離開我。我還喜歡一個人在天臺,望金色的風(fēng)吹過臉頰吹過小河吹過田野,將樹葉將稻田將山色吹成金黃。往年的這個時候,王蘇,我,阿軒,三個人,正是趁秋高氣爽登山野游的時候。

  山上的野柿子熟了,摘回去可泡酒,治感冒咳嗽。王蘇和阿軒攀上絕壁,騎在柿子樹上,伸手夠到雞蛋大小橙色的柿子,還硬得很,三兩個扔下來,我在地面到處找。有時砸到我頭上,我就罵一句,揀核桃一樣硬的小柿子往上扔,砸到誰算誰倒霉,不管。然后三個人就開始大戰(zhàn),互相丟柿子,慘叫聲此起彼伏。玩盡興了,又要開始重新收攏四散在各處的柿子,用衣服的下擺作兜接好,回去平分。

  茂密的樹林里,許多鳥獸,灰雀、啄木鳥、烏鴉、白頭翁都有,唱著不同的歌,或歡快,或靈動,我們都愛聽。只是有一回,我們在一棵老槐樹底下,發(fā)現(xiàn)好多鳥獸的尸體,灰雀、啄木鳥、烏鴉、白頭翁都有,嘴角冒著血,沾在黑白灰的羽毛上。我們在沉默里挖了坑,將周圍的精靈們收集掩埋,邊詛咒那些可惡貪心的獵人,邊難過地抹眼淚。

  最開心的是生一堆火,圍坐在一起,木棒上插著家里帶來的番薯土豆之類,果實(shí)的香氣順風(fēng)一直飄到西伯利亞,將那里的寒流堵住。吃著半生不熟的烤物,隨心所欲暢聊。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煙火,隔老遠(yuǎn)喊,我們馬上滅了火拔腿就跑,在林子里狂奔。

  玩累了,尋一處平坦開闊地,我們躺在樹影下,風(fēng)從頭頂吹來,把身上愛撫個遍。風(fēng)里有秋草的香氣,果實(shí)的誘人。陽光曬在臉上,暖暖的像小狗拿濕舌頭在舔。眼睛上蓋一片樹葉,透過樹葉看秋天的太陽,黃燦燦的像個白熾燈。葉脈格外清晰,就像是樹的手掌的掌紋。

  世界上找不出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也找不出一個完全相同的王蘇還給我。

  一根接一根抽著悶煙,將煙頭一個接一個拋下天臺,我閉著眼,無限悲涼。虛空快將我吞噬掉的時候,空城恰好出現(xiàn),勾住我的小指,將我從虛空里拽出來。當(dāng)我需要的時候,她總恰如其時地來了,帶著淡淡的笑意,溫柔的眼神。

  你總是看上去挺愉快。我說。

  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啊。她微笑著。

  她依偎在我懷里,我心里頓感踏實(shí)許多,雖然也還是坐著,心卻像下了錨的船,不怕被風(fēng)浪吹走??蛇@又讓我分明的害怕。

  你原來那輛單車呢?初中時騎的??粘菃枴?p>  在車庫,快成廢鐵了,怎么?我有些奇怪她突然提這個問題。

  你總還會騎車吧?

  這個自然,有事么?有電瓶車,我送你。

  不,騎那輛單車載我一程好嗎?去城里。

  我有些疑惑,只能問,小鐵驢不好么?快多了。

  不好,她堅(jiān)持道,我喜歡單車,你不覺得單車情人很浪漫嗎?求你了,讓我一回好不好?

  她懇切的眼神叫我無法拒絕,何況我從未答應(yīng)過她什么,偶爾破一次例未嘗不可——我總不會因一次單車而愛上她不舍得她離去吧。

  從車庫里推出那輛幾年不騎的破車,粘滿了蜘蛛網(wǎng)和灰塵,濕布擦了擦,打好氣,居然還能騎。又從抽屜里找出當(dāng)年的鑰匙,試了試鎖,銹是銹了點(diǎn),總還能打開關(guān)閉。在屋周圍轉(zhuǎn)了兩圈,我載著空車出發(fā)了。

  空城坐在車后頭,摟住我,臉貼在背上。秋日的風(fēng)把我們吹拂,像是騎行在云端。波浪在稻田里翻滾,葉子在空中飛舞,狗在田埂上追逐。經(jīng)過衰草叢,驚起的一灘麻雀,嘩躥進(jìn)半山腰的紅葉。人字形的大雁由北向南尋找更暖的國度,背景是且高且遠(yuǎn)的天空。天有多高?沒人能知曉吧。

  去哪里?我問空城。

  哪里都不去。

  聲音仿佛不是從耳后傳來,而是由背部傳導(dǎo)到鼓膜引起的顫動,一直顫到心里。

  W君,你想起來我是誰了嗎?聲音又從身后傳來。

  不知道。

  你知道等待一個人的日子有多漫長嗎?

  不知道。

  我已經(jīng)等了十八年了,還要等多久?

  不知道。

  她連問我三個問題,得到的是同樣的回答,我確實(shí)不知道啊,何況那些都是沒來由的問題,哪有人會等我十八年的呢?

  你不能告訴我嗎?我反問她。

  她摟得更緊了,緊到我喘不過氣來。我再不好開口,只因后背已被打濕了。

  空城不說去哪里,我就不知道去哪里,只是載著她一直走。后來我逐漸知道,她不說去哪里,其實(shí)是想去我心里,坐在我的小破車后。

  我載著她,騎過彎曲的田埂路,騎過顛簸的石子路,上了寬闊的大馬路。一路上空城沒再說話,放開我,獨(dú)自一個人發(fā)呆。很奇怪,一輛車兩個人,走了一個多小時,我不覺得累,竟愛上這種感覺,安安靜靜。可是,我又討厭地否定回避它。矛盾么?這本來就是個矛盾的東西。

  傍晚,隨風(fēng)飄過幾滴雨,天轉(zhuǎn)涼了。霓虹亮起,紅的綠的,在地面投影成濕濕的爛漫的花,像是回光返照的璀璨,又像老式教堂玻璃窗上神秘的圖案。梧桐葉落了啊,粘在地面上,被行人的腳底一次次踩過,湮沒在泥土里。我推著車,走在空城右手邊。從那三個問題后,她便沒有開口,像是突然被抽去了言語的能力?;叵肫饋恚瑥乃脑碌挠晏煺J(rèn)識她起,轉(zhuǎn)眼已過了半年。在這半年里,空城陪我度過很多個周末,但我始終沒有想起她是誰。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個錯誤,還是根本那天同一個陌生女孩到旅館睡覺就是錯誤,假使這樣,我就是一錯再錯鑄成大錯了??墒碌饺缃瘢钟惺裁崔k法呢?我們都回不去了。

  空城躺在床上,頭發(fā)散開在白色的床單上,一手將黑色的發(fā)絲纏繞在手指,一手枕在腦后,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我喜歡她的長發(fā),沒有燙過染過的損傷,柔軟光滑如絲綢觸手,瀑布般泄在像是特意做背景的白色床單上,那樣純美??粘菐谆卣f,我想換個發(fā)型,剪短些。都被我阻止了。

  挺好的,我歡喜。

  歡喜我的頭發(fā),還是歡喜我?她問道。

  有長發(fā)的你。

  那若我剪了它呢?她總是要固執(zhí)地追根究底。

  我望著她透明的深邃的瞳孔,無法回答。我從未認(rèn)真思考過這種沒意義的問題,假使她沒有這一頭秀發(fā),我還會不會一如既往地與她一起散步,說話,睡覺。睡覺時她枕在我胸口,恰如其分地壓迫胸腔,使呼吸稍有些滯緩。這種輕微的壓迫總使我感覺踏實(shí)。她就??吭谖倚乜?,像一只倦了的蜻蜓停靠在芒草尖。我是擁有她的,真真切切地可以感覺到的擁有,而非失去。

  我不知道,你沒剪過。我總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

  她不無失望地低下頭不望我,不知在想什么。

  那一次我們還在同一個旅館里睡覺。她就這樣仰面朝天,空洞的眼神格外幽深,像一個黑漆漆的隧道,無形的引力使周圍的空間扭曲變形。我不由地奇怪為何生出這樣的感覺,去吻她的唇。她仍是眼睛直直地向上,仿佛在空氣中尋找某一粒原子,失去了焦距。我不明所以地害怕了,潛意識的湖面泛起波瀾。

  幫她用熱水擦了擦身體,像在照顧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蓋上被子,一直拉到耳朵。我背靠著枕頭,點(diǎn)了支煙,悶悶地抽起來?;疑臒熪E裊裊而上,思緒亦隨之繚繞,像被包裹在煙靄中,一樣的朦朧,一樣的晦澀。

  我們都寂寞,相聚在一起,依仗著彼此逃脫寂寞。

  做完了?她對著空氣問。

  嗯。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W君。她猛地喊了我一聲。

  嗯?

  我要走了。

  走就走吧,她總是會走的,這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在我看來。只是這次聽到,似乎不是那般自然。長久以來,我們緊擁在一起,肉貼肉地感受彼此的存在,互相慰藉地走在這條孤寂的路途上,以相互為坐騎奔向遠(yuǎn)方。但終有一天我們將分開,我沒試圖推遲那一天的到來,她只是個過客。

  W君,你想起我是誰了嗎?她鍥而不舍地追問這個老套的問題,見我沒有回答,竟笑了笑,隨便問問罷了,呵。說完走進(jìn)浴室,開了水龍頭,嘩嘩響了一個多小時。我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需要那么久。

  赤著身子出來后,頭發(fā)濕濕的凌亂貼在臉上,她沒擦干水珠,就鉆進(jìn)被窩,抱住我,悲傷地問: W君,你歡喜我,還是歡喜同我睡覺?

  每次碰到類似的問題,我都無法給出一個好的回答。我只是摟住她,讓它??吭谖倚乜?,撫弄她的長發(fā)?;叵胫盏囊荒荒唬瑥南嘧R相熟到如今,這個過程,我不過是隨便找個暫時陪伴的人暫度一頓寂寞的旅途罷了,想她亦是如此。城有多空,欲望就有多濃。寂寞的兩個人,偶遇在黑暗的小路上,不必計(jì)較誰陪伴了誰,一起向前。無話可說的時候偏說著話,不該沉默的時候又陷入沉默。等哪一天分開時候,也不會難割舍,因?yàn)槲覀兌疾辉鴮Ψ秸J(rèn)真過。誰會對公交車上的乘客認(rèn)真呢?我還是原來的我,日復(fù)一日地發(fā)呆做夢,在滾滾紅塵里奔波,并沒有什么不同。這樣想,我無需留戀。

  但她畢竟還是哭了。滾燙的淚從她眼中流出淌到我胸膛,燙傷了一大片。于是我又和她做了一回。她只是一個勁地哭,那樣的悲傷。她說,W君,你記不記得初二時候放學(xué)路上曾騎車載過一個車壞了的長頭發(fā)小女孩?那就是她啊。她說從那時起就開始愛上我,懷念在單車上懷緊貼背的感覺,她是如此地渴望被愛,被人用盡氣力狠狠地愛一回,哪怕只一回也好,然后支離破碎都沒關(guān)系,她會高高興興地走向死亡,因?yàn)樗呀?jīng)真真正正愛過了。可是她卻沒有,從未有過這樣的機(jī)會,一回都沒有。在我初二時,她初一;我初三,她初二;到我升入高中,她不意外地輟學(xué)工作了,中間永遠(yuǎn)隔著一條不可逾越的溝壑。周圍的男孩子很多,她迫切地希望在他們身上找到自己所需要的那樣?xùn)|西。她不斷地嘗試,不管別人怎么說,她必須找尋,不然她會死的,她想。直到多年后她重新找到我,想盡辦法一步步靠近,她相信我能給她想要的東西,類似當(dāng)年在單車上的溫暖。她說那是她唯一一次以為是擁抱的擁抱,雖然我沒有抱她??扇缃裎覀冊谝黄?,她滿心歡喜讓我擁抱并擁抱我,狠狠喘息摟緊恨不能合二為一從此再不分開,那種感覺卻遲遲不來。勒到呼吸困難卻不如當(dāng)年在單車上的輕輕一靠,終于,她放棄了,決定徹徹底底地墮落下去。

  那個女孩淚眼婆娑地在我耳邊呻吟哭喊,說我與其他人不同,她愛我才與我睡覺,可我無動于衷只把她當(dāng)一起睡覺的尋常女孩對待,這傷了她的心。她將走,從此不再回來。

  她趴在我胸口,用被角擦干淚跡。我摟住她的腰,留下兩排清晰的帶血的牙印。那一刻我忽然一剎那的失神,腦袋進(jìn)入真空狀態(tài),全然失去了神智。醒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離開我了。

  空城的牙齒右邊有一顆虎牙,咬得非常深,傷口結(jié)了疤還留有印跡。一年多后,在揚(yáng)州的遇見,她手中抱著小孩,問我是否還記得她。我怎么會不記得她呢?我指了指胸口,說,印象深刻。

  那個秋天,空城離開了我,最終。流著淚的她的臉還在我腦海中盤旋,許多話還沒說出口,她就已像胸口的疤,后知后覺地脫離了我。

  隨著時間的流逝,空城的遠(yuǎn)去,我反而越能深入理解她所說的話。

  空城說,已經(jīng)等了我十八年,是從出生開始算起。她說,她生下來,命中注定只是為了和我相遇啊。我那會兒為何就不懂呢?

  朔風(fēng)很大,快將我吹倒了,卻吹不走我心底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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