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風如鬼哭,天色暗厥。中都北門剛一打開,一行便車馬急急出了城向北趕去。
趙爾逸昨夜宵禁前一刻才收到樂浪傳來的家書,上面說父親被毒死在府邸之中,而且是一個冒名家丁的年輕女子在大白天做的。
坐在顛簸的車里,趙爾逸由于一夜未眠,雙眼此刻早已熬得血紅,一是至親無故被殺,憤恨難平,二來父親一死,恐怕自己在劉鶴群那里就慢慢沒了根基,將來想晉升相位更是難上加難。
一路上風餐露宿,趙爾逸五日之后趕到了幽州南界,離樂浪只兩日的路程,再快快總算能趕上頭七發(fā)喪。
趙爾逸此行前向劉鶴群告知此事后,從京兆尹那里借來了十幾個探馬和捕快,回鄉(xiāng)操持完喪事,他定帶著這些人連同樂浪府所有的公人稽查兇案,就算把這個樂浪都翻開一遍,也要找到行兇之人,將其五馬分尸。
身為大平工部右侍郎,未來的六相之一,家中居然遭此橫禍,趙爾逸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蓜傇谝惶庴A站安歇,家丁就傳整個驛站被幾十騎持戟的甲兵圍住了。
“來的可是工部右侍郎趙爾逸?”為首的軍官立馬在外,大聲吆喝。
趙爾逸本就悲憤窩火,聽后心中更是不爽,自己好歹算是京中的二品大員,竟然被一個地方上不如品級的軍校直呼姓名,但想來該是樂浪府尹派來接駕的,行伍之中大多是粗人,也決意先不與他一般見識,便踱步出去,朗聲說道,“我便是,哪個找我……”
趙爾逸話沒說完,已然看清外面的形勢,臉色變得如同死灰一般,他發(fā)現(xiàn)四面圍著的騎兵都蒙著面,操著馬軍專用于近戰(zhàn)刺殺的兵器,接駕的人絕不會如此裝束。
“都護有令,此間之人盡數(shù)斬殺,逃脫一個軍法處置!”簡短的命令一下,驛站之中頓時血霧彌漫、哀嚎連連。
騎衛(wèi)長回來稟報之時,卯蚩正在和許念恩喝酒。許念恩聽到連同驛站的公人全都被殺,最后付之一炬,臉色不禁變了一下。
“怎么,你殺趙憑風可以,我殺他兒子便殘忍了?”卯蚩看在眼里,問完此話,又很不屑地哼了一聲。
“我殺趙憑風是你下的命令,何況趙憑風當年為虎作倀,死有余辜,可驛站里的那些公人不是個個該死的。”許念恩嘟囔著。
這些日子里她與卯蚩朝夕相處,只覺得對方只是個性情冷漠、不問世事的賦閑大叔,可經(jīng)此一事才發(fā)覺他還是那個可以主掌很多人生死的鎮(zhèn)國公,三千里北疆大地上的冷血魔神。
“當初和火夜有關(guān)的人,查到一個,殺掉一個?!泵科届o地喝掉一碗酒,然后盯著許念恩冷冷問道,“你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想做到的也都做到了,現(xiàn)在可以對我講出你的真實身份了吧?”
“你想聽哪個身份?”許念恩默然了,她知道二人之間早晚會有這般對質(zhì),甚至在發(fā)生對質(zhì)之前,自己已經(jīng)被卯蚩一刀殺掉了。
可真到了這一刻,她卻不愿意坦白自己到他身邊的目的,只怕被這個男人用冷眼看著,或者嘲弄幾句,那簡直比殺了她還難過。
“南星到底是你什么人?”卯蚩繼續(xù)問。
“我母親當年在朱雀堂里排在南星之后,堂號重明,后來奉命嫁與父親,潛入中都。我自幼隨母入堂,在二代弟子里排行十六,堂號精衛(wèi)。南星自是我的堂主師伯?!痹S念恩說罷與卯蚩坦然對視,已然接受任何可能的結(jié)果。
“哦,朱雀堂居然還在開枝散葉,真是不錯,不錯……”卯蚩依舊平靜,只是放下了酒碗,站起身踱步,嘴里念叨著,“南星派你來我這里,是查當年火夜真兇的?”
“不錯!”許念恩也站起身來,覺得這樣說話的氣場方可不落下成,盡管她從未算計過卯蚩,可到底是心懷目的故意接近于他,到底輸了幾分底氣。
“當初你用計挑撥長史府慶和與家人關(guān)系,故意將自己暴露出來,多弄玄虛,主動上門,糾纏于我,這般手段除了朱雀堂,我倒想不出誰還有這光明磊落的本領(lǐng)!”卯蚩嘖嘖,臉上果然帶著嘲諷。
“玄武刺殺無敵手,朱雀諜報甲天下。你我兩堂各有千秋,卯蚩師叔您過譽了!”許念恩梗著脖子回道。
“那你現(xiàn)在交待了身份,就不怕我殺了你么?”卯蚩話雖這么說,卻全然不帶任何情緒,甚至連一直以來的不屑都沒有了,像是在陳述一樁平常的事實。
“之前怕,現(xiàn)在不怕了,因為我已查到當年之事與你無關(guān),也已經(jīng)將這個結(jié)論報給堂主。大事已畢,生死無怨!”許念恩說話的聲音更大了一些,因為她講完這句話后,感覺整個人都輕松了起來,像是獲得了新生一般。
查尋火夜真相,這些年來對于所有的朱雀堂弟子都是一場渡劫,有的人如自己——不管生死都已經(jīng)上岸了,有的人還陷在迷津之中,不知要多久才能解脫。許念恩此刻甚至感到一種酣暢,自己在這個大平帝國中殺人最多的魔神身邊取到了答案,也大可證明自己是個合格的朱雀弟子。
“你之后如何打算,是回長史府還是去南楚?”卯蚩又問,語調(diào)之中帶著幾分沉悶。
自從許念恩的父親來到北都,自己就一直默認許家是朝廷派來的眼線,雖不至于再度除掉,卻事事刁難羞辱于他。許念恩在自己身邊的這些日子里,他倒慢慢將此事放下了,許云才一家也因此好過了很多。
卯蚩知道,自己這么做,是想讓她有家可回,回去也好對父母有個交待。他感嘆這么多年來,她是唯一一個讓自己心里起了波瀾的女子,若不是南星,他或許真地會讓她永遠留在自己的身邊。
卯蚩此刻斷定,她既然公布了身份,兩個人之間也就再無關(guān)聯(lián)了。南星和精衛(wèi),兩個朱雀堂弟子,兩個黎人女子,一個讓自己前半生與畫像為伴,一個讓自己后半生收起畫像坦然生活,這也是上天和自己開的一個玩笑。
“要攆我走?你想得倒美!我哪都不去,就在這里等你……等你真正忘了堂主那天,娶我作妻子。”許念恩說罷粲然一笑,轉(zhuǎn)身飄然而去。
“到玄武都護府查明真相,若是他便殺了他,若不是他就嫁了他?!?p> 夜色如水,皎月近圓。許念恩獨自一人坐在八丈樓前的臺階上,眼里含著淚水,嘴里反復念叨著南星當初給她的指令,堂主如此安排是給她一條安身的路,一條讓母親重明安心的路,也是想給故人卯蚩一條重新開始生活的路。
與畢方、母親、堂主、茯苓相比,自己和明鵲這一輩其實已然幸運太多,大多已經(jīng)渡過了劫,可以上岸了。
這份幸運,是堂主的用心和寬懷,自己一定不能辜負。
只是,火夜之事未了,自己當真可以就此放下一切,全心開始新的生活么?想到這,許念恩的眼淚就流得更加厲害。
有些事,一旦時間久了,就會烙印在全身,融入血脈中,刻在骨骼上,完全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只能如此過完一生。
“趙爾逸在幽州南界失蹤,江北道和京兆尹都派人去找過,有個驛站被燒得干凈,里面殘留人馬的骸骨,數(shù)目正和他的隊伍大抵相當?!眲⒉蝗缓透赣H說此事時,不停地流冷汗,心中駭然,不知道父親會作何反應。
劉不然清楚地記得,就在半月之前,父親得知趙憑風被殺之時,臉上青筋暴起,隨手抄起桌上的白玉鎮(zhèn)紙狠狠丟出去,砸碎了一扇漢末金箔銀錫的古物屏風。自那天起,父親便一直陰沉著臉,少言寡語,脾氣乖張,看上去卻比他在朝堂上明爭暗斗二十余年還要疲憊蕭索。
劉鶴群又聞噩耗,已然發(fā)覺一股勢力正如燎原的星火,即將照亮當年之事。即便如此,自己如今身為大平帝國的相首,絕非一般人物可以輕易顛覆的,除非是與自己旗鼓相當?shù)拇嬖凇?p> 他闔上眼睛拈指算來,當下除了自己以外的四個鎮(zhèn)國公,只有玄武和朱雀是聞若虛舊部,向來不與自己交好,可他一直派人暗中打探,兩人這些年安安穩(wěn)穩(wěn)待在屬地,也沒興起什么風浪。然而如今趙家父子先后死在卯蚩的地界上,十有八九就是他動的手,可他又是為了什么?
劉鶴群自然無法知道答案,即便知道了也不能拿卯蚩如何——時至今日,這條北疆的餓狼仍是這世間殺人最多的魔王,若是將他沒緣由惹急了,十數(shù)萬鐵騎不一定哪天便會南下踏平這中都城。
再者便是新晉的左相元恒,如今看來此人必是徐守一留下的一枚棋子,可劉鶴群足夠肯定徐守一絕不知當年之事,否則這些年朝堂之上就不是這個局面。
除此之外,就是疑人當用的徐永德,作為徐守一的族親,即便可疑,可憑一個愣頭愣腦的代工部尚書,到底也掀不起多大風浪來。
或許是富鄉(xiāng)侯寧遲?畢竟他當年在常山之戰(zhàn)時與聞若虛不知有多深的交往,可這人自大平立國起便深居簡出,不問世事,就連家族的生意也全丟給侄子寧豐管理。寧豐只是個耽于經(jīng)營生意的年輕人,心思也不會在這上。
那么,到底是誰?劉鶴群覺得看不見的敵人才是最危險的,趙憑風和趙爾逸前后腳被殺,這絕對不是一個意外,而是有人已經(jīng)揭開了大幕的一角,準備登臺唱戲。趙憑風死前對外人說了什么,對方都掌握了哪些信息,之后又將有何舉動?
想到這里,劉鶴群決定要冒險發(fā)出一封密信,提醒那邊的人多加防備。
是夜,漢國公府出了四隊快騎,各出城門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去了。寧豐在秋苑得到此報時,心中駭然,自己正要盯著劉鶴群,準備想辦法慢慢套出情報,卻不想對方出了如此大的動靜,還布下幾路疑兵??上ё约喊才诺娜耸执蠖嘣诔侵行凶?,四向城門之外只有數(shù)人盯梢,沒有配備快馬,恐怕終將難以知曉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信使。
劉鶴群為何突然有如此惹眼的舉動?寧豐坐在侯府的后堂,隨手攤開一張紙,運筆如飛地做著一條條記錄。
甲,廿日前,四方鎮(zhèn)國公派人來京進貢丹藥,劉鶴群老管家與白虎都護府使者在城外有片刻交割
乙,十七日前自刑部得到消息,前參軍府校尉、劉鶴群舊交趙憑風于樂浪伯府被一女子毒殺,兇手遁走
丙,數(shù)日前,趙憑風子趙爾逸攜家丁及捕快城尉十余人北去樂浪吊喪查案,行蹤不明
丁,今夜,劉鶴群遣使送信,不知去向
寧豐怔怔地盯著自己寫的這些文字,頭腦中將四條線索不停地拼接,勾掉,最后鎖定在了第一條上。于是,他急調(diào)秋苑最快的一隊精騎,晝夜不停,直往西追,其他三個方向任他去了,西路上若是非常之時,殺掉信使也一定要攔截到信件。
與此同時,寧豐吩咐手下的秋苑人馬傳令各禁軍大營夙夜戒備,又叫府中下人盡快備好車馬,他要即刻進宮面圣,劉鶴群謀反的脈絡已逐漸顯現(xiàn)出來。
亥時一刻,熊羆伯府,后堂耳室。聞羽端坐在主位之上,面前立著的仍是那幾個黑衣人。堂主回到南楚之后,自己就是朱雀堂在中都的主事人。
“戌時劉鶴群府中出四隊快騎,各自去了。兩刻之后,富鄉(xiāng)侯府后門出了一隊快騎,十五六人,直往西去了。”稟告情報的是聞貪。
聞羽聽罷,兩手交叉撥弄著指頭。堂主剛剛將劉鶴群有疑點的消息飛鴿傳來,這邊就有了動靜,他雖然不知其中詳細,可直覺斷定劉鶴群一定也有所察覺了,而且迅速行動起來。
事發(fā)如此突然,他需要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將此事梳理清楚,然后做出最準確的決斷,絕不容許有半點失誤甚至延遲。
“現(xiàn)在去追已然來不及,即便追上了,摸不清對方底細,到時硬碰硬也未必是對手。你們?nèi)齻€帶中都城里所有的朱雀精銳弟子去城西三十里、六十里、九十里三個驛站守候,若待到寧豐的人得手返回,務必要用計拿下那個傳信,不論死傷,不計后果!”
三個人得令后齊刷刷以右手二指點在左掌,這本是軒轅家的至信禮節(jié),這些年來也被朱雀堂一直沿用,之后便從后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