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昌德上書
一夜雨聲涼到夢，萬荷葉上送秋來。
翌日清晨，驟雨初歇。裴南秧推開雕花的木窗，看著水中的殘荷和池邊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日她與王珅冒著細(xì)雨，給陣亡將士送家書的情景。
猶記得，那日的長平天色很暗，青石板路面更是格外的潮濕清涼。放眼四望，雨落飛檐，輕染白墻，盡是另人悵惘難言的凄美荒涼。
而如今，光陰易過，一晃眼已經(jīng)是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她不由低下頭，看向自己腰間系著的那塊平安扣，笑得有幾分悲涼。
過了片刻，她抬腳走近屋內(nèi)的雕花架格，從第三層的中間取出了一只青釉酒壺，上面刻著北周蒲城獨有的桑葉圖樣。
她抬手拔開了封著壺口的酒塞，頓時酒香四溢，猶如蘭熏麝越，自成馨逸。然而，裴南秧卻沒有半分自飲自酌的意思，她拿著酒壺，來到窗邊，手腕一彎，便將這價值千金的酒緩緩地、均勻地灑在了窗外，像是祭奠著某位逝去的故人。
末了，她朝著天空輕輕一笑，喃喃說道：“你答應(yīng)我的桑落酒已經(jīng)送來了，可我答應(yīng)你的事卻還沒有辦到，如若有機(jī)會，我定會去北周……”
她的話音未落，就聽得院子里傳來一陣喧嘩之聲。裴南秧微微抬眉，將空了的酒壺放在桌上，轉(zhuǎn)身推開了房間的大門。
大門甫一打開，馮梓瑤就沖進(jìn)了房間，一把抓住了裴南秧的手，雙眼通紅，滿面淚痕，驚慌失措地說道：“裴姐姐，怎么辦？！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裴南秧見馮梓瑤這般模樣，當(dāng)即向站在不遠(yuǎn)處的秋菱揚了揚頭，示意她退下，隨后沉聲問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仲承……陳紹他帶著國子監(jiān)的貢生們?nèi)バ溟T了！”
“什么？！”
“他們拿著登聞鼓，跪在宣武門前向陛下請愿，說睿王和刑部尚書莊洵枉顧朝綱，濫用刑罰，誅殺異己，殘害重臣，破壞了國子監(jiān)百年的規(guī)矩，破壞了大寧千年的法度，要求陛下停止在國子監(jiān)用刑，還說要陛下重審最近那七位大人的謀逆案，”馮梓瑤帶著哭腔說道：“他這般做，不是擺明了會得罪陛下，得罪睿王，他還要不要命了？！”
裴南秧眉心緊蹙，不禁想起了昨日陳紹在望江樓中說的那句“若睿王不肯收手，我便冒死進(jìn)諫，以我血肉之軀，護(hù)我大寧正統(tǒng)千秋?！?p> 原來陳紹并非隨口而至的慷慨陳詞，而是早就想好了這魚死網(wǎng)破的最后一擊，昨日的出言相求不過是瀕死前的最后一搏罷了。
“我們?nèi)バ溟T。”裴南秧正容說道，拉過馮梓瑤的手，飛快地往府外跑去。
待得兩人趕到宮城外的宣武門附近時，入眼的全是黑壓壓的人群，連接宣武門前長定廣場和東城城區(qū)的昌德大街更是被圍得水泄不通，粗粗一看，便有數(shù)千之眾。
裴南秧拉著馮梓瑤，在人群里一陣推擠騰挪，好不容易才尋得一個能看清四周的位子。
透過人群的空隙，裴南秧一眼便發(fā)現(xiàn)了跪在長定廣場之上的陳紹。只見他穿著國子監(jiān)祭酒的朱紅色山水紋官服，戴著四品官員的進(jìn)賢冠，雙手捧著一卷狀書，正在高聲念著什么。
在他的身后，是幾百個穿著國子監(jiān)貢生服飾的少年，他們各個都很年輕，面孔上盡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決絕。
而在他們的對面，禁軍統(tǒng)領(lǐng)蕭胤正穿著盔甲，帶著一隊禁軍列陣于宮城之前。
待得陳紹讀完了手中的那卷請愿書，蕭胤上前幾步，走到陳紹身邊低聲說道：“陳祭酒，擊登聞鼓、遞請愿書，往往都是未能陳情，便先定罪，你今日這般，又是何苦？不如趁陛下還未下令，趁早帶著這些學(xué)子們離開，以免遭受皮肉之苦?！?p> 陳紹抬頭看了蕭胤一眼，掀起嘴角，露出了一個極其冷淡的笑意。
他攤開手中的卷軸，再次朗聲念道：“在廷之臣，應(yīng)奮勇不顧，以身任天下之重者，所謂社稷之臣也；然庸繆不才，忌疾賢能，不恤國計者，所謂社稷之賊也。今有刑部尚書莊洵壞綱紀(jì)于前，睿王成陰謀于后，虐下取功、擾亂國政；賞及非義、刑及無辜；誅降戮服、貶正排賢；狠戾自用、暗侮君親。蓋聞明主圖危以制變，忠臣慮難以立權(quán)。故求陛下啟賢用能，重察此案，正典刑，匡社稷，以安國之危，還太學(xué)百年清正，守大寧萬世升平?！?p> 陳紹語音一落，學(xué)生們頓時山呼請愿，敲擊登聞鼓鳴冤，一時間，人潮涌動，沸聲震天。
一邊圍觀的百姓中本就有不少推崇陳紹的讀書人，在聽到他的那篇沉博絕麗的請愿書后，不禁熱血沸騰，紛紛加入了學(xué)子們的行列。不至片刻，便有上千人跪地請愿，人群順著昌德大街一路向外，逶迤出數(shù)百米的距離。
就在此時，一陣馬蹄聲混著腳步聲從長定廣場的側(cè)面?zhèn)鱽?。只見武定侯爺正騎著馬，按轡疾馳而來。在他身后，纊騎營的上百名士兵身披戰(zhàn)甲，整齊劃一地向人群集中的地方急速行進(jìn)。
見到軍隊這般陣仗，學(xué)子們不禁有些慌亂，請愿之聲頓時輕了些許。但是，當(dāng)他們看到跪在隊列最前方，依舊在慷慨陳詞的陳紹之時，心頭的怯意不知為何在一瞬間淡去了不少，變得愈發(fā)的視死如歸起來。
人群中的馮梓瑤見狀，慌亂之色溢于言表，她兩眼通紅，急聲問道：“裴姐姐，圣上調(diào)兵過來是要鎮(zhèn)壓這些學(xué)生嗎，那他……會不會有事？”
裴南秧面色平靜，搖了搖頭道：“武定侯爺絕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就會大開殺戒之人，你不必?fù)?dān)心?！?p> 似乎是應(yīng)了她的話，纊騎營的士兵將長定廣場四周圍起來后，便再也沒有了下一步的動作，只是安安靜靜地站著，仿佛是一座座鐵甲鑄成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