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長街之變
太初歷六五零年十月初六,鬧得京都滿城風(fēng)雨的宣懷太子案終于落下了帷幕。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的三司主審官員在反復(fù)查證、厘清了當(dāng)年真相后,于朝會之上聯(lián)合奏報,詳述了案情的始末經(jīng)過。天成帝聽罷痛心疾首,當(dāng)即恢復(fù)了先太子姜平的封號,并追贈謚號“懷仁?!?p> 對于當(dāng)年卷入太子案的青州鹽商,天成帝更是全部予以平反,并準(zhǔn)許鹽商許墉尚存親眷中的適齡男丁免除科舉,直接入朝為官。
在主導(dǎo)此案的朝臣中,吏部尚書沈敬被株連九族,其余牽涉其中的臣子抄家的抄家、罷官的罷官,以至于公良一脈多年在朝堂中的勢力幾乎被連根拔起,零落成泥。
而公良皇后和睿王卻未見責(zé)罰,只說等公良崢被押解入京后一同定罪。
至此,離世十一年的宣懷太子終于沉冤昭雪,而天成帝姜堯為了追思愛子,于十月初七率文武百官趕赴昭陵,祭奠太子亡魂。
云籠遠岫,雨打歸舟。巳時未到,陳掖的北門早已被清出了一條開闊的大道,纊騎營的士兵們五步一衛(wèi)、十步一崗,遍布沿途。京都的百姓更是紛紛起了個大早,涌至街頭,翹首等待著這難得一見的盛景。
過了不多久,一陣低沉的金鼓之聲由遠及近,帝王招搖的鑾駕隨之出現(xiàn)在了眾人的視線里。
只見鑾駕之前,禁軍列陣而行,凜然威嚴;鑾駕之側(cè),百官隨行,均是一副面容沉肅、悲慟不能的模樣,無不顯露出對先太子的哀思。
而隨侍的百官之中,韓硯清卻與別人不同,他頻頻看向日頭的位置,顯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隨著隊伍的緩緩前進,日影逐漸移動到了巳時的位置。韓硯清下意識地往城南的方向看了一眼,見并無異狀,不由微微松了口氣。
然而,就在這時,急促的馬蹄聲突然從西面的街衢中傳來,不過眨眼的功夫,一匹疾馳的駿馬就越過了圍觀的人群,落在了天成帝的鑾駕之前。
禁軍和纊騎營的士兵俱是一驚,剛要上前射殺這大逆不道之人,就聽武定侯元朔高聲喊道:“都住手!”
禁軍統(tǒng)領(lǐng)蕭胤在看清來人之后亦是一驚,即刻抬手示意禁軍們不要妄動。
“哪里來的庶民,膽敢驚擾圣駕,還不速速讓開!”元朔大喝一聲,瞟了眼鑾駕的門簾,急急朝著馬背上的來人使著眼色。
然而,對面的人卻似完全沒有領(lǐng)會他的意思一般,一扯韁繩,翻身下馬,埋地叩首道:“臣女裴南秧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言一出,圍觀的百姓一片嘩然,文武百官則均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紛紛朝鑾駕的方向看去。
“韓巡檢,這是怎么回事?”隔了片刻,天成帝的聲音從御輦里緩緩傳出,冰冰冷冷、不辨喜怒。
韓硯清雖早有準(zhǔn)備,但聞言仍是面容一滯。他頂著韓昭出離憤怒的眼神,從大臣的隊列中走出,跪到了裴南秧的身側(cè)。
隨后,他一甩官服,拱手下拜,沒有一句多余的解釋,只低頭說道:“巡檢司辦事不利,請陛下責(zé)罰?!?p> “韓愛卿,裴家姑娘雖是女子,但畢竟出身將門,巡檢司的官兵攔不住也就罷了,怎么至今仍沒有人追捕而來?”天成帝語調(diào)淡淡,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是臣女策馬沖出府邸后,將巡檢司的官兵引至了南門,”韓硯清還未答話,裴南秧立刻抬起頭,搶在韓硯清前面說道:“后來臣女趁亂換了馬匹,才躲過了巡檢司的追捕,得以來到此處?!?p> “你倒是承認的痛快,”天成帝啟唇冷笑,一字一句地沉聲說道:“沖撞官兵、無視禁令、抗旨不遵,是誰借你的膽子?!”
“臣女罪該萬死,”裴南秧聞言立時拜倒在地,朝著天成帝重重磕下一個頭,急聲說道:“然而臣女絕非故意抗旨,只是委實不忍家兄代臣女受過,才出此下策、驚擾圣駕,望圣上明鑒!”
“陛下,”裴南秧的話音一落,鑾駕中馮長齡略顯蒼老的聲音立時緩緩響起:“今日圣上說老臣是天子之師,特恩準(zhǔn)老臣同乘御輦,前往昭陵祭拜先太子。老臣獲此榮寵,感慨萬千,不由就想起了先皇在世時考校陛下功課的場景。記得當(dāng)時陛下曾說‘治國之道,在于愛民。生之勿殺,與之勿奪,喜之勿怒,如此而已?!缃?,裴家姑娘既是陛下的民,雖有悖逆之舉,但畢竟是情有可原,故老臣懇請陛下愛民之義、懷仁應(yīng)之?!?p> 此言一出,長街之上鴉雀無聲,百姓紛紛望向鑾駕的車簾,等待著天成帝下一步的命令。
戍衛(wèi)在旁的武定侯元朔懸著的心驟然一松,他唇角微動,目帶崇敬地看向御輦,心中不由暗嘆:馮閣老不愧是馮閣老啊。這番話聽上去謙卑有禮,言語懇切,但卻是狠狠將了天成帝一軍。
若天成帝執(zhí)意要給裴家姑娘定罪,那便是不愛其民,若不聽裴家姑娘的進言,那就是不懷仁德。是故,陳掖百姓面前,眾目睽睽之下,陛下會如何選,已是顯而易見了。
果不其然,在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天成帝壓抑住了全部的情緒,用一種令人戰(zhàn)栗的溫和聲音道:“朕記得,太子生前對你這個后輩一直疼愛有加,今日既是宣懷的祭日,朕便看在他的面上,饒你沖撞圣駕、違逆抗旨之罪。至于你大哥的事,朕眼下便給你一個開口申辯的機會?!?p> 說罷,天成帝又向跪在裴南秧身側(cè)的韓硯清說道:“韓愛卿也別跪在那里了,此次巡檢司失職朕不會再行追究,但該領(lǐng)的責(zé)罰可不能少了?!?p> “微臣遵旨,謝陛下隆恩?!表n硯清一叩到地,隨后直起身子,有些擔(dān)憂地瞥了裴南秧一眼,但最終他仍只能垂頭躬身,默默退至一旁。
“裴家姑娘,有什么要說的,你便說吧。”
“多謝陛下開恩!”裴南秧朝著車輦深深一拜,抬起頭,緩緩說道:“兩個多月前,我大哥奉命率軍出征長平。由于此役兇險,臣女心下?lián)鷳n非常,便日日去往京郊的靈泉寺中為大哥祈福。誰知,在靈泉寺中,臣女總能巧遇一位年輕公子,雖一直未曾說話,但卻早已記住了他的模樣。后來有一日恰逢大雨,臣女正巧在寺中后山,便急急跑進山間涼亭躲雨,沒想到竟與那位公子不期而遇。”
“那位公子看見臣女,便上前攀談,言語之間,明經(jīng)擢秀、書史盡通、謙和恭謹、溫其如玉,與臣女算得上是一見如故。后來相見日久,不免……暗生情愫?!?p> 她的話音未頓,韓硯清的面色早已變得青白扭曲,他幾乎已經(jīng)猜到了裴南秧接下來要說的話,可他阻止不了、也左右不了。他只能靜靜站在原地,束手無策地看著她一步步走上絕路。
他的心中驟然騰起一股怒意,他開始恨自己,恨自己今日將她放出了府,造成了眼下的死局;恨自己在這亂局中推波助瀾,無意將她卷入其中;也恨更早的時候,他沒有鼓起勇氣,將她護到自己的羽翼之下,為她遮風(fēng)擋雨,共度朝朝暮暮。
而與韓硯清的沉重窒息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圍觀百姓興奮高昂的情緒。
原本世家大族的風(fēng)月之事就是百姓茶余飯后最喜愛的談資,而眼前所見卻告訴他們,傳說中把元小侯爺和宸王殿下迷得七暈八素的裴家小姐竟然另有所愛,這消息的驚人程度對于陳掖百姓來說簡直不亞于宣懷太子的這樁冤案。
于是乎,圍觀百姓各個伸長了脖子,豎起耳朵聽著裴南秧的陳述,生怕錯過了什么。
裴南秧對四周的反應(yīng)充耳不聞,她恭恭敬敬地跪著,又一種平淡如水地語調(diào)繼續(xù)說道:“后來,大哥在長平得勝的消息傳入京都,我欣喜萬分地說與那位公子聽,可他卻未見笑靨,只說自己生意上有些急事需要出京處理,不知多久才能回來。末了,他將腰間的一枚平安扣解下送給了我,并說這玉扣是他祖?zhèn)髦?,先交由我保管,等他再回陳掖的時候就來向我提親?!?p> “在他走后的十幾天,突然有人往府上送了十壇北周蒲城產(chǎn)的桑落酒,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張寫著情詩的花箋。送信的人還跟我說,他家公子已經(jīng)回京,約我當(dāng)日午后去登科樓一敘,然而,在我去了登科樓之后,并沒有碰到那位公子,而是遇上了登科樓慘案。”
在眾人一片吃驚的倒吸聲中,裴南秧雙手握緊成拳,眉峰微蹙,平淡無波地眸子里終于染上了一抹被欺騙的怒意,她竭力保持住了平穩(wěn)的聲調(diào),沉聲說道:“從此以后,那位公子就仿佛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到半點蹤跡。直至昨日,洛寺卿帶著被捕的北周暗衛(wèi)來府上指證,我才知道那位公子先前送我的平安扣竟是北周暗衛(wèi)頭目的令牌?!?p> “當(dāng)時,我大哥也在場,他為了保護我,便硬說那塊玉扣是他送與我的,還不讓我開口解釋,使得他被洛寺卿以叛國之嫌疑帶回大理寺審問??善鋵?,這塊玉扣的事情我大哥是半點也不知情,全部都是臣女一人之過,望陛下明鑒!”
“裴小姐,你此時所說與我昨日提審裴小將軍的證詞可是大不相同啊,要知道,私通北周是大罪,御前欺君也是大罪啊。”聽了裴南秧的話,洛衍忍不住自百官群中走出,出言說道。
“臣女所言句句屬實,”裴南秧眸色陰沉地瞥了洛衍一眼,轉(zhuǎn)頭對著鑾駕高聲說道:“昨日大哥被帶走后,我找出了先前那位公子送我的花箋,在仔細看過上面的詩句后,臣女才醍醐灌頂?!?p> “原來從一開始,他對我便是有意接近,目的就是要至我們裴家于死地。他以玉扣做餌,讓大理寺懷疑裴家叛國,等到大理寺進府搜查,那張花箋和十壇桑落酒就會是最好的證據(jù)?!?p> “那張花箋上究竟寫了什么?”天成帝坐于輦中,冷冷問道。
“臣女將那張花箋帶了過來,還請陛下過目。”說罷,裴南秧從懷中掏出了一張薄薄的箋紙,雙手呈紙,舉過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