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殘影孤魂
長風襲襲,夜涼如水。
無邊的黑暗早在月升日落間吞沒了整個帝都,抹去了紅磚綠瓦和樓閣飛檐之上遺落的最后一絲暮色。
“吁——”伴隨著一聲馬嘶長鳴,鎮(zhèn)西將軍府后門口值守的兩個小廝頓時輕車熟路地迎上前,對著剛下馬車的裴南秧說道:“小姐,剛剛夫人去了西院,不過秋菱姑娘幫您搪塞過去了,夫人沒發(fā)現(xiàn)您不在府里?!?p> 裴南秧點點頭,從懷中掏出幾顆碎銀遞了過去。兩個小廝頓時眉開眼笑,連聲道謝,拉著馬車就要往府里走去。
“等一下,”裴南秧揚聲叫住他們,淡淡吩咐道:“這是我找元小侯爺借的馬車,你們在宵禁前幫我送到他的府上。順便,再幫我給他帶句話——明日五更開禁后,他的好兄弟蘇南約他在北門一見。”
兩個小廝對望一眼,也沒多想,齊齊點頭應允。隨后,其中一個小廝立刻爬上車轅,駕著馬車往武定侯府的方向駛?cè)ァE崮涎砜粗囖H遠去的方向,輕輕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進了身后的府邸。
在穿過花木繁茂的東院之后,便是一條通往西廂房的十里長廊。此時此刻,明亮柔和的月光似水傾瀉,劃過少女的指間,卻又很快消散于無形。就像是那時間深處流落的前塵往事,哪怕再執(zhí)著、再刻骨銘心,還是會幻化成隨風而逝的流沙,徒留碾過一地的寂然與回憶。
從長廊盡頭邁入西院,裴南秧剛想往自己的廂房走去,腦袋上就被什么東西輕輕砸了一下。她定睛一看,腳邊滾落的竟是一個圓圓的栗子。
她幾乎是立刻抬頭望去,就見姜昀穿著一身白色常服,坐在廂房對面的花廳屋頂上,長眉彎彎,墨玉般的眼眸里漾著滿滿的笑意,輕袍流袖、衣袂飛揚,映著半空中的寥寥皓月,仿若落盡了塵世間的輾轉(zhuǎn)風流。
裴南秧瞳孔微縮,眉頭頓時蹙得死緊。她目光一落,直接無視了男人的存在,抬腳就要往前走去。
“小秧!”姜昀急忙喊了一聲,見少女還是沒有回頭,只好嘆了口氣,拿起身側(cè)的一個酒壺,帶著三分委屈、七分遺憾的語氣說道:“唉,看來小秧是真不理我了,那這一壺上好的桑落酒我只能自飲自酌了?!?p> 聞言,裴南秧腳步一頓,轉(zhuǎn)身狠狠瞪了男人一眼,旋而雙足點地,縱身躍上了花廳的屋頂。隨即,她一把奪過男人手中的酒壺,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一口飲畢,裴南秧放下酒壺,看著面前笑瞇瞇的男人,沒好氣地問道:“姜昀,你不是明日就要出征了嗎?你現(xiàn)在不去各營點兵,跑到我這來做什么?”
“點兵這種事交給裴大都尉就好了,我堂堂皇子,自然是要做大事的。比如,鼓舞鼓舞士氣,又或是搶來裴大都尉的軍功在父皇那邊請個賞?!?p> 聽了姜昀的話,裴南秧一臉嫌惡瞪了他一眼,懶得搭理他的胡說八道,拿起酒壺又喝了一口。
姜昀輕笑一聲,伸出手揉了揉少女的腦袋,唇角輕輕勾起:“蒲城桑葉落,溱岸玉簪秋。愿持河朔飲,分勸戎陵侯。小秧,你這喜好倒是和北周那位大名鼎鼎的戎陵侯不謀而合呢?!?p> 然而話音落下,裴南秧沒有半分理睬他的意思,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施舍給他。
姜昀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可憐巴巴地道:“小秧可是還在生我的氣?那日韓姑娘是真的與我有要事相商,等我回到歸云樓的時候,你已經(jīng)被關(guān)進了大理寺。我去求父皇無果,便只好跑去曲邙山獵場再三查問,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二哥陷害你和十七弟的證據(jù)。你也知道,以我和皇后娘娘的關(guān)系,本不該揭穿二哥。可這次為了救你出來,我專門派人把證據(jù)暗中送到了刑部和大理寺,也算是將功折過了吧?”
裴南秧聽罷心頭微顫,可面上依舊是一副平淡無波的模樣。就當姜昀以為她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少女忽然轉(zhuǎn)過臉,冷不丁地啟唇問道:“你為什么要去長平?”
姜昀眼睫一彎,剛想打趣幾句,卻在對上裴南秧認真的眉眼后,泯滅了開玩笑的心思。
他收斂了笑容,淡淡說道:“小秧,你一定不會忘記七年前的那場寧周之戰(zhàn)吧。那一場仗,大寧雖然大獲全勝,但天下人似乎早已忘記了那些逝去的生命,也不再口誅筆伐我們撕毀盟約、發(fā)動戰(zhàn)爭的背信棄義。今時今日,唯一還能讓他們津津樂道的,就是十六歲的戎陵侯褚桓在那場戰(zhàn)爭中擊敗了我們戰(zhàn)無不勝的裴冀將軍,守住了通向北周都城的最后一條防線,挽救了一個國家頃刻覆滅的命運?!?p> 聽到此處,裴南秧不解地皺起眉頭,定定看向姜昀,等著他接下去的話。
“這就是我為什么要去長平的原因,”姜昀側(cè)過臉,目光沉沉地看向遠處的天際:“因為對于每一個將領(lǐng)來說,除了守疆衛(wèi)土之外,都渴望能在戰(zhàn)場上與你父親裴冀將軍或是戎陵侯褚桓那樣的當世名將一較高下。因為,打敗了他們,就算不能名垂千古,也可以不負史官的千秋史筆。所以這一次,我必須去,并且必須贏?!?p> 裴南秧聞言,幾乎是立刻嗤笑出聲:“什么名垂千古、什么千秋史筆的榮耀,都是過于奢侈的東西。這世上,沒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了。”
姜昀輕輕一嘆,面容之上又恢復了往日的佻達模樣。他咧嘴一笑,意氣風發(fā)地說道:“小秧,有些事情,你們女孩子家不會明白。再說了,我和你大哥是什么人,區(qū)區(qū)戎陵侯算什么?你就等我們把他的虎賁軍殺個片甲不留吧?!?p> “吹牛?!迸崮涎砝浜咭宦?,不留情面地撇嘴說道。
“唉”,姜昀滿面無奈,搖頭嘆息道:“我們小秧真是既刻薄、又無情、又……”
就當他還在搖頭晃腦地不停數(shù)落之時,裴南秧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眼神懇切而又明亮地說道:“姜昀,算我求你,可不可以不去長平?”
姜昀驀地一怔,目光先是落在了兩人相握的手上,隨后又望向了對面的少女。
只見在月光下的映照下,少女的面龐白皙剔透、睫毛纖長,靈動的眼眸中淺淺倒映著自己的影子,恍惚間,年少時的鶯飛草長和片語難留的相思閑愁便悄悄地鋪滿了他的心頭。
過了片刻,男人回過神,輕輕彎起唇角,眼中浸出的神色明亮又溫柔:“小秧,我真的……非去不可?!?p> 聞言,少女的眸子陡然一黯,她一把甩開姜昀的手,惡狠狠地道:“那你就趕緊滾去長平吧?!?p> “你這丫頭怎么這么沒良心,”姜昀哭喪著臉,痛心疾首地道:“這次北周那邊跟我們對陣的可是打敗過你爹的戎陵侯,戰(zhàn)場上刀槍無眼,萬一我回不來,可就沒人再給你送桑落酒了?!?p> 聽見與前世極為相似的話語,恐懼在一瞬間侵襲了少女的全部感官,她面色微微發(fā)白,努力平靜著話音道:“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誰死了也輪不到你?!?p> “看來小秧對我的安危還是頗為掛念的,”姜昀瞳眸一彎,摸了摸裴南秧的腦袋,笑瞇瞇地說道:“今日天色不早了,估摸著你家裴大都尉很快便會回府。本王得趕緊先走一步,如果讓他發(fā)現(xiàn)我在你的院子里,那我可就真得出師未捷身先死了?!?p> 說著,他搶過裴南秧手中的酒壺,仰頭喝了一口,旋即轉(zhuǎn)身躍下屋頂,笑容燦爛地朝著少女遙遙揮手:“小秧,等我和你大哥旗開得勝、凱旋歸來,就帶你去曲邙山打獵騎馬,再請你喝十壇桑落酒!然后讓裴大都尉為我們付賬!”
說罷,他未等裴南秧答話,就從西院側(cè)門閃身而出,消失在夜色之中。裴南秧望著男人遠去的背影,不禁想起了上一世為姜昀送行時的場景。而如今,相似的話語和擺脫不了的歷史軌跡似乎又在向她昭示著那不堪回首的結(jié)局與終難變更的宿命。
裴南秧深吸了口氣,硬生生將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逼了回去。她攥緊雙拳,抬頭對著漆黑的夜空輕輕說道:“你且看著,這一次,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讓大哥和姜昀完好無損地平安歸來。”
話音落下,沒有回答,甚至連風聲也停了下來。偌大的庭院寂滅無聲,只余一輪皓月、一個殘影,一縷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