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緣，妙不可言

　　法智淚流滿面，對著壁畫連連叩拜。

　　“師父有所不知，那伙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根腳，以此脅迫，幫他們囚禁犯人。他們也說了，被囚者要么罪大惡極，要么殺人滿盈，總之觸犯我佛戒律。”

　　法信也掩面啜泣道：“那伙人神通廣大，我們?nèi)舨淮饝?yīng)，他們便要?dú)Я藰I(yè)果寺，并向天下宣揚(yáng)，我輩皆是精怪。師父，我們知你慈悲，怕你不允，才將你封印于畫中，也是迫不得已??！”

　　畫卷中的僧人嘆道：“爾等為何如此著相？佛曰，此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當(dāng)年，貧僧日夜講經(jīng)，向爾等宣揚(yáng)佛法，爾等雖得道化形，入我佛門，卻終究著了相。

　　豈不知，只有不執(zhí)著于自己，不執(zhí)著于他人，不執(zhí)著于眾生，乃至不執(zhí)著于我佛，才能擁有真正的大道禪心。

　　而你們卻因執(zhí)著于復(fù)興佛門，反落入下乘，為邪魔外道所利用……此番因果，乃是貧僧種下，也當(dāng)由貧僧化解，阿彌陀佛?！?p>　　金色的靈光從壁畫中射出，籠罩向眾怪僧。

　　法信身體一陣抖動，旋即變回一根慈竹。

　　法智顫巍巍地站起身，不斷升高，竟變成了一株迎客松。

　　其余眾僧也都被打回原形，失去了靈性光澤，除了體型稍大之外，與其它植株并無太多差別。

　　它們和此前被周逸打回原形的精怪一同，沉浮于洪水之中，漂流出了寺殿。

　　“百年之后，我佛再興時，爾等若能放下執(zhí)念，自會被有緣者度之。

　　阿彌陀佛……”

　　聲音落定，壁畫上的窟窿也緩緩閉合。

　　卻有一道白光后發(fā)先至，躥進(jìn)窟窿。

　　周逸跏趺而坐于馬背，狂奔于壁畫世界，向聲音傳出之地沖去。

　　日夜講經(jīng)！

　　宣揚(yáng)佛法！

　　點(diǎn)化生靈！

　　解除因果！

　　這絕對是真正的高僧才能擁有的大手筆??！

　　雖然不知，這名得道高僧為何會選擇在壁畫中閉關(guān)。

　　可也正因為此，他才能避開二十多年前的佛門浩劫吧。

　　高！實在是高！

　　“高僧……不，師父，我來了！”

　　周逸懷著激蕩的心情，馭馬穿過平原，跳過深澗，翻過山嶺，鉆入一片果林。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景象豁然開朗。

　　林深時見寺，寺中獨(dú)坐一老僧，身披黃褐色袈裟，手持一根木杖，白眉若垂髫。

　　見到周逸，他那泛著褶子的干枯瘦臉上，浮起淺笑。

　　“阿彌陀佛。你來了?！?p>　　周逸翻身下馬，忍著不斷加快的心跳，來到老僧面前，深施一禮：“見過高僧?！?p>　　老僧起身回禮：“圣僧面前，不敢稱高?！?p>　　“這種時候就甭商業(yè)互吹了！”

　　周逸飛快再施一禮。

　　“弟子逸塵，雖有佛緣，拜入門墻，成為一小和尚。奈何俗心繁重，塵緣未了，為防玷污我佛，特向高僧申請還俗。還望宕明大法師批準(zhǔn)?！?p>　　老僧古樸無華的面容上并無太多意外之色。

　　“圣僧說笑了，你乃是貧僧生平所見，最有慧根之人，否則也不會被我佛選中，免受那神荒滅佛法咒的侵?jǐn)_。”

　　“臥……我佛在上，住持啊，不帶這么睜著眼睛說假話吧！”

　　周逸忍不住爆出一句粗口。

　　慧根？

　　從前那個逸塵或許有。

　　可我是周逸啊，一個頂替逸塵的冒牌貨而已。

　　我想吃肉，想攢錢，還想娶上至少一房媳婦……這算是哪門子慧根？

　　宕明大法師突然眨了眨眼，笑道：“緣，妙不可言?！?p>　　周逸無奈扶額，仰面朝天：“緣泥煤啊……大師您就批準(zhǔn)我還俗吧，求求你行行好，做個人……”

　　聲音戛然而止。

　　宕明微笑問道：“為何不繼續(xù)說下去了？”

　　周逸自嘲一笑：“口嗨而已，住持莫怪?！?p>　　“口嗨？”

　　宕明露出費(fèi)解之色，旋即搖頭，低喧佛號：“以圣僧的法眼，想來早已看穿貧僧的本相了?！?p>　　周逸默然。

　　其實根本不用去看，他內(nèi)心之中就早已經(jīng)猜到。

　　宕明既是眾僧之師，又能進(jìn)入壁畫躲避佛門浩劫，大概率不是人類出身。

　　“可是，我佛普度眾生?！?p>　　周逸凝視著宕明：“哪怕是異類修成的高僧，也擁有批準(zhǔn)我還俗的資格吧?！?p>　　面對周逸殷切的目光，宕明輕嘆口氣。

　　“我輩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在佛前聽經(jīng)，因而生出佛心靈性?？扇舨惠喕剞D(zhuǎn)世，永無法獲得三魂七魄和人類身骨，不識人情世故，不渡七情六欲之劫，又如何能成真正的高僧？”

　　周逸抿了抿唇，似乎想要再說些什么。

　　可最終什么也沒說。

　　內(nèi)心充滿了失落。

　　“那，抱歉，打擾?！?p>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

　　從背后響起宕明的笑聲，“圣僧可是放棄了嗎？”

　　周逸唇角上揚(yáng)：“放棄還俗？怎么可能。只要小僧還有一口氣在，就會將還俗大業(yè)進(jìn)行到底。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宕明雙掌合十道：“不愧是圣僧，禪心有如磐石，堅固不可摧?！?p>　　周逸唇角耷拉了下來。

　　這馬屁非但不舒服，反而感覺怪怪的。

　　宕明卻不以為意，繼續(xù)說道：“就貧僧所知，早在若干年前，天下間就已無高僧大德。尋找高僧，批準(zhǔn)還俗這條路，怕是無法走通了?！?p>　　周逸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那么，住持何以教我？”

　　宕明微笑：“一切有為法，應(yīng)作如是觀。其實圣僧心里，早已經(jīng)有了破解之法，只是不想面對，又何需我教？”

　　周逸再度默然。

　　這宕明雖然是異類修佛，卻深諳人心，可即便如此，也無法成為高僧。

　　世間高僧，恐怕是真的很難尋到了。

　　宕明的神色漸漸變得肅然。

　　“佛門之所以敗亡，既有遭受妖物陰怪侵?jǐn)_的外因，也有僧眾良莠不齊經(jīng)典缺失的內(nèi)因。圣僧乃是中土最后的希望，日后所行之事，恐會引來邪魔外道的阻撓，還望圣僧常修佛法，保重尊體?！?p>　　周逸自然能聽出宕鳴的言外之意，卻是在勸自己努力修行，不斷升級啊。

　　“住持所言之事，小僧尚未權(quán)衡清楚。時候不早，小僧先告辭了，改日再來拜訪住持。”

　　“今日，怕是你我所見的最后一面?！?p>　　聞言，周逸怔了怔，抬頭凝視對面的老僧。

　　就見寺前桃樹下，白眉長垂的僧人跏趺而坐。

　　他面容古樸，無悲無喜，正在向自己微微點(diǎn)頭，示意還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