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
我在火車的顛簸中緩緩醒來。
我正乘著回家的火車,奔喪。大腦疲倦的,似乎忘記了一切。我慢慢回想著,大概三年前,我的父親,錦州遼西化石研究所的張暉博士,逃出了實驗室。根據(jù)他們的描述,他已經(jīng)失蹤了三年之久,在這段時間里,他們一直嘗試尋找我父親,一方面是因為我父親是研究所的人員,他在這里失蹤,研究所要負主要責(zé)任;另一方面父親的研究有著無法明說,卻一定要進行下去的理由。雖然父親早已失蹤,但由于父親的身上還存著某種未脫密的協(xié)議,所以直到今天,我才收到這條來自東北的訊息。確切的說,不是訊息,而是一則警方和實驗所的聯(lián)合通告,他們告知我的父親已經(jīng),確定死亡。
接到消息的我從南面沿著京哈線北上,思來想去,選了一條最長的線路。奔喪對我來說過于陌生,我需要時間來整理思緒,慢慢消化這種匪夷所思的事。父親在我印象中已經(jīng)模糊不堪,我與他的關(guān)系不好,早就斷了聯(lián)系。之前僅有的幾次通話也都不是什么好事,而這趟旅途的終點更是未知的,我看不透,不知道會有什么在等著我,這讓我有些不安。
火車呼嘯穿云,在群山的映掩下,揭開一道又一道熟悉的風(fēng)景。不知道為何,我總是感覺這趟遠行我曾經(jīng)走過,一種既視感反復(fù)提醒著我,拉扯著我,試圖讓我回憶起一些東西,但我什么都想不起來?;秀笔畮讉€小時后,我睜開眼,看見了錦州站的站牌,隨后一股渾濁氣息就沿著風(fēng)道向我襲來。我再次站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再一次感到無比的陌生。
車站還是熙熙攘攘,不知道要去哪里的旅客攜著大包小裹,快步從我身邊蹭過,然后一股腦的把出站口擠成一座沙漏。我站在原地,打算抽一根再走。剛把煙頭點紅,就有人從身后拍了我一下。
“同志你好?!边@個人年紀不大,笑著跟我點頭。隨后他身邊的兩位便衣就向我出示了證件,一位是軍人一位是警察,他們拿了我的行李,沒等我抽完就帶我出了車站,直奔一輛白色車牌的吉普。坐上吉普,里面還有幾位看起來跟我一樣,都是風(fēng)塵仆仆的外地人,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跟我一樣,看我坐上車,有些不知所以然。等我上來后,似乎人也正好到齊。汽車轟鳴,開向我曾經(jīng)的家。路上,這幾位同志到還算客氣,跟我介紹了故鄉(xiāng)的變化,還有我父親曾經(jīng)的一些成就。只是車上的人似乎都有意無意的盯著我,聽著我,想要從我的表現(xiàn),我的言語中得到些什么。我有些不自在,尤其是聽到這些奇怪的話。
“你父親總提起你。”
“他愛吃什么餡的餃子來著?!?p> “助理小張死了,他家里人還在打官司。”
一句句帶有‘鉤子’的話夾雜在客套之間,他們微笑著,卻如毒蛇般緊緊盯著我,把質(zhì)疑藏眼睛的最深處。我不理解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我突然成為了嫌疑犯,那些完全聽不懂的話一字一句的扎在我的心上。我微笑著應(yīng)付了一兩句后,終于也握緊了拳頭,把內(nèi)心的憤怒和悲傷大聲喊了出來,我告訴他們:“我剛死了父親。”
車里陷入了沉默,而后,他們將父親留下來的全部東西都交給了我,而所謂的全部也只有一箱筆記、一把鑰匙。車繼續(xù)開著,在穿越一道道狹窄的街道后,我看見了小時候住的那棟樓。
“到站了。”司機沒有轉(zhuǎn)過頭對我說,而是毫無感情的朝著前方喃喃自語。而我也只能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打開車門,下了車。站在熟悉的單元門前,我卻想不起來什么,太久遠了,實在是太久遠了,我短暫的童年應(yīng)該就是在這里度過的??粗掷锏蔫€匙,我按著記憶中的路線,找到了三樓2號。在肌肉記憶的幫助下我插進鑰匙,往左擰,三圈,熟練的打開了門。不知道為什么,我緊張的出了一手心的汗,在聽見開門發(fā)出的‘吱呀吱呀’聲之后,我才聽見外界的聲音,而之前長時間的耳鳴,我竟然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外面有小孩子打鬧的聲音,有鳥叫,還有汽車駛向遠方的聲音。
是他們嗎,我掩著門沒有進屋,轉(zhuǎn)身又回到了一樓的單元門后面,偷偷向外張望了一圈。沒人,應(yīng)該走了。我呼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般回到了陌生的家。家的味道讓我昏昏欲睡,今天發(fā)生的事太多了。好累,我臥在沙發(fā)里,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夜已經(jīng)深了,我還在沙發(fā)里,手邊是翻到一半的筆記。什么時候翻開的,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自己做了一個荒誕的夢,夢的內(nèi)容是什么,也不清楚。我之所以知道自己做了夢,是因為我醒來時候是笑著的,因為是笑著的,所以一定是開心的夢。
我想把它記下來,回想這個開心的夢,卻沒有頭緒。手邊的筆記,字體如此熟悉,是我寫的嗎?我快速翻看了一遍,內(nèi)容無比陌生。只好從第一頁慢慢的看。
2019年5月24日
我做了一個夢。
在夢里,身體的每一寸都在蠕動,隨著意識不停的游蕩、嘶吼。一種原始又野蠻的本能攻擊著我的理智,然后我睜開了眼,視野依舊是混沌不清的,我什么都看不見,只有微弱卻溫暖的紅光。我知道那是藏在森林深處的我的獵物,和它們身上的恐懼。
夜晚深降,我盤蜒著接近它們。
嘶~嘶~
某種由我吐出的聲音,把我驚醒。我開始逃脫,試圖醒來,但我做不到。
而且,我餓了。
2019年8月3日
巢穴果然比我想象中的要復(fù)雜,蜿蜒狹窄,四通八達,如樹根一般向地下滋長。我想我知道它在哪了,我要去找它,就帶上幾名地質(zhì)學(xué)的學(xué)生吧,希望一切順利。
2019年8月15日
無功而返大概就是這趟考察的最終結(jié)局了。
我有些不甘心,但事實證明了我的猜想是完全錯誤的。我怎么會聽信于夢中的聲音呢,真是犯了糊涂??茨切┏鮼碚У降膶W(xué)生,還沒有玩夠,就帶他們在這周圍繼續(xù)勘探一下吧,呆個三五天,也算我對他們的一種補償。
2019年9月5日
我做了一個夢。
蟲子,蠕動的蟲子在我眼中是如此的清晰。
還有在樹上偽裝的甲蟲,我知道那也是我的晚餐。
但我更愛吃的是躲在深處的蛹。
在哪里,在哪里?
我笨拙的四肢驚動了他們,樹葉飛走了。
在哪里?在哪里?
我吃了它,卻不滿足。
在哪里?在哪里?
我的美味。
2019年10月11日
這是一個我不能說,也不敢說的秘密。近一個月里,我做了很多夢。很多沒辦法記下來的夢?;蛘哒f我根本無暇顧及去進行記錄。我害怕自己因為短暫的記錄與思考就切斷了這種聯(lián)系。不過我一定要記下來,因為我學(xué)會了做夢,或者說入夢。
我是張暉博士,我正在嘗試記錄一種現(xiàn)實與夢境的關(guān)聯(lián)理論。人們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往往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某種思緒和情感會帶入到夢境,大腦會虛構(gòu)一個夢境世界的方式來延續(xù)這種感覺。從今年五月開始,我做了第一個關(guān)于動物的夢,然后我按圖索驥確實用‘蛇’的方式找到了我們研究所正在勘探的古化石。后來我又做了一個關(guān)于蜥蜴的夢,我醒來后同樣在黃花溝處找到了對應(yīng)的蜥蜴化石。當(dāng)時我以為這是某種靈光,或者啟示。但在今后這種夢就徹底消失了,直到我開始投入到了新的研究。一種對古植物化石的挖掘與復(fù)原,在項目伊始,我隔著玻璃窗看著巨大機器正發(fā)出噪音,然后我突然感到煩躁。一種聲波似乎影響著我的神經(jīng),在那一天的夜晚,我夢見自己正躺在深海,隨著海水律動,還夢見了自己被某種不知名的魚類啃食。后來我也在研究所的同事嘴里得知了這條古代魚類的資料。
所以我大膽猜測以下兩點:第一,波會影響人的神經(jīng),并且會進一步影響夢境世界;第二,古化石中的某種粒子會在共振實驗下釋放出一種難以觀測的波。
我打算進一步進行研究,但我尚不知道是什么變量導(dǎo)致我可以接收到這種波,這種想法有點危險,但更多的是興奮。我想我會借此得出更多古化石資料,對整個遼西研究所,甚至是對達爾文進化論都會有巨大的貢獻。
看到這里,我渾身不由得開始發(fā)抖。我想起來了,父親大概就是在19年開始與我聯(lián)系的,在那之前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說過話了。我從來沒想過他會因為工作壓力過大而發(fā)瘋,在我印象中父親是一個意志堅定的男人。這篇日記我看的又傷心又憤怒,后面還有幾頁,好奇心驅(qū)使著我一口氣看完,但我有點餓了,而且客廳的窗簾沒有拉上,落地窗外雖然有著淡淡的月光,安靜溫柔卻讓我感到有些不適。
外面應(yīng)該沒有人吧,那三個人應(yīng)該走了吧,我走過去拉上窗簾后,又回到門前用耳朵貼著聽幾分鐘,沒有什么動靜。房間呢?會不會布置了竊聽器和攝像頭。我找了一圈,還是覺得不太安心,就帶著日記去了廁所。我坐在馬桶蓋上,點了一根煙,翻開了日記。
2020年4月18日
如果古化石可以,那么現(xiàn)代的化石,或者說骨骼有沒有可能也能用某種方式發(fā)生共振呢?
2021年3月4日
小張是一個好助手,他從進入研究所的那一天我就知道,這孩子把工作當(dāng)成了他逃避現(xiàn)實的一種方法。他不想回到空無一人的家里,這種感覺我很清楚,他的父母去世的早,這種親人離世的感覺,我想誰也不愿意回想起?;蛟S是同病相憐吧,我有時候也把他當(dāng)成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為什么呢?我都告訴他不要好奇,不要去擺弄那個錄音筆了,為什么他就是不聽,為什么我的孩子都不聽我話呢?現(xiàn)在我的恨和后悔又有什么用。
其實也挺好,挺好的,就這樣逃離現(xiàn)實世界吧。
2021年5月17日
應(yīng)該瞞不住了,所長瘋了一樣去找我。不過實驗結(jié)果已經(jīng)趨近于完美,這幾年我以一己之力修復(fù)了無數(shù)古生物的化石,以此作為交換,我也讓他保守了很多秘密。唉,誰說的來著,說人這輩子一共會死三次。第一次是你的心臟停止跳動,那么從生物的角度來說,你死了;第二次是在葬禮上,認識你的人都來祭奠,那么你在社會上的地位就死了;第三次是在最后一個記得你的人死去,那你就真的死了。孩子啊,爸爸真的很想你。
2021年8月22日
現(xiàn)在他就在這根錄音筆里,存在這段旋律之中,一定很好聽吧。
今天中午廣播的時候,我就能見到你了,還有研究所的叔叔阿姨,還有小張哥哥,你會認識很多人的。他們會記住你,在心里記住你。
看到這里,我慌了神,手中的筆記咣當(dāng)一聲掉在了地上。我是張暉的兒子,而日記里的我很早就已經(jīng)死了。難道,難道我是一個活在夢里的死人嗎?是啊,一切太荒誕了,一定是夢,我一定是在做夢。
突然,我腦海中有了一個瘋狂的想法,既然是夢,醒來就好了。于是我離開了廁所,徑直走向了廚房,我拿起一把水果刀,在胳膊上劃開一道淺淺的口子。血流了出來,很痛,這種感覺很真實,所以我沒有活在夢里。我感覺到一絲欣慰,心里卻很快打破了這種自欺欺人的說法。如果說夢里也能感受得到痛覺呢,我該怎么醒來。看著冰冷的刀刃,我顫抖地拿起它,把刀尖逼向自己的喉嚨。
試一下吧,這樣一定能醒過來。試一下吧,我怎么會是假的呢,這一定是夢。
就在我閉上眼睛準備用力捅向自己的時候。房間的門砰的一聲被撞開了,幾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沖進房間,還等我沒反應(yīng)過來,就將我按在了地上。
“把他按住。”
“帶走。”
我只是模模糊糊的聽見了這幾句,不知為何,我相信他們。
“我是誰,我到底是誰?”
“我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到底存不存在?”
我好像發(fā)瘋了一樣,一邊流著淚一邊喊叫著,不停質(zhì)問他們。他們誰也沒有說話,然后我突然感覺累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把我所有的精力都抽走了,我雙眼一合,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我在醫(yī)院。一個穿制服的人坐在床邊,不知道為什么我不認識他,我看不清他的臉。他好像我的父親張暉,卻又像其他人,像小張,像父親的同事,也像接我回家的那幾位警察。那感覺好像很多張臉疊在一起,一會像,一會又感覺不像了,好累。
外面是晴天,不知道星期幾,門口有人在走,卻看不見人影。我似乎真的累了。
“你記得自己是誰嗎?”那人突然開口問我。
我想了一下,回答道:“我是張暉的兒子,我小時候就死了,我父親用某種方法復(fù)活了我,讓我能在活在別人的夢里。”
“胡言亂語!”他突然湊過來,上來抽了我一嘴巴。痛覺讓我清醒了很多,接著他說道:“你是他的兒子沒錯,但你沒有死,你只是有間歇性失憶癥?!?p> 聽他這樣說,我腦子嗡的一下,似乎把很久以來的迷題全都解開了?!拔也皇羌俚?!這不是夢?!?p> “是的,這不是夢,這就是現(xiàn)實。你根本就沒死。你只是有失憶癥,有時候會忘記一些事。”
“我父親,為什么要在日記里寫那些?!蔽翌D了一下,“額。。那些奇怪的夢。”
“孩子,我很抱歉,你父親因為用腦過度,有些精神失常,我們正在想辦法治療他?!?p> “可是,我記得他已經(jīng)死了啊,我回來就是奔喪來的?!蔽覔u了搖頭,那里隱隱作痛。
“孩子,一定是你記錯了。今天說太多話了,你可以慢慢來,習(xí)慣一下?!彼贸瞿潜救沼?,遞給我說:“如果害怕忘記什么,就試著寫下來?!?p> 我接過日記,隨意翻看了自己過去寫的內(nèi)容。好陌生。不過他說的對,如果我有失憶癥,確實要把自己的情況記錄下來。于是我拿起筆,準備記下這幾天的事。
2024年6月17日
我是張暉的兒子,我不是假的,我是真實存在的。我以為自己是活在父親夢里,活在父親同事的夢里,活在小張的夢里。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我患有失憶癥。
寫著寫著,困意襲來,我的頭很沉,馬上就要睡著。
他摸了摸我的頭,說道:“睡吧孩子。”一邊奪過我的筆,用和我一樣的筆跡寫著。那是一模一樣的字跡。
“睡吧,我們還會再見的。”我的眼睛幾乎要合上,只看見他在筆記上寫著,寫著,還在寫著。
“這不是夢,所以我不用醒來?!?p> “這不是夢,所以我不用醒來。”
“這不是夢,所以我不用醒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