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誤佳期(四)
“不……”那年輕的巡使大人仍舊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他神色痛苦地問道:“阿頌,你怎么會變成這樣?”
這是廢話,在阿頌看來。
她先是被選去做毫無意義地的獻祭,后又被懷著不為人知骯臟目的的人帶走。
她變成什么樣,都是因果輪回,惡人報應(yīng)。
如今報應(yīng)來了。
阿頌微微一笑,眉眼明媚一如往昔落進褚云遲眼底,她說:“這與我有什么干系?明明是河神在降罪臨塘啊。倒是大人……你立功的機會就要來了?!?p> 褚云遲神色間依舊滿是痛惜,大起大落之下他心神恍惚,啞聲問道:“……什么?”
“大人知道的,河伯娶婦,從前都是拿方國的公主來嫁的,后來國君和公主都不再愿意,就將民女封成公主來嫁,再往后,祭儀干脆直接拿民女來嫁……”
阿頌頓了頓,繼續(xù)說道:“想來河神是不滿人間愈來愈敷衍罷,大人可明白我的意思?”
“阿頌……”褚云遲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百姓固然無辜,可他的阿頌又何其無辜呢?從皇室權(quán)貴到平頭百姓,他的阿頌是舉國上下的犧牲。
“住口!”就在這時,金科狀元身后的臨塘知府怒喝一聲,斥道:“你這妖女好生大膽,不僅為百姓帶來滔天禍患,竟還敢在此妖言惑眾,你這般作惡多端必遭天譴!”
阿頌忽然大笑起來,直笑得微微彎了腰,她慢慢抬起手,遙遙指著知府笑道:“我若必遭天譴,大人豈非要下地獄?裝神弄鬼戕人性命在先,以獻祭為挾刮民膏無數(shù),裝神弄鬼帶走廟里女子在后,累累罪行,大人恐怕唯有無間地獄可去罷?”
“住口……住口!你這胡言亂語的妖女!”知府面色發(fā)白地想要喝止她,那眼急的模樣,不禁令人懷疑若不是還在人前他是不是就會跳起腳來。
“是非曲直,后人自有論斷?!卑㈨炍⑽⒐创?,透出一點刺骨的冷意:“爾等將死之人,不必耿耿于懷?!?p> 話音未落,一箭凌空射來,穿心而過,將那亭亭少女毫不留情射落在地,紙傘失去主人控制無力的墜落地面,伏在地上的少女微微偏頭,一口殷紅的鮮血吐了出來。
城墻之上,金科狀元示意放箭的手微微發(fā)抖,慢慢收回捂向了自己的心口,接著他攥緊胸前衣物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最后脫力般跪倒在地。
“阿頌,犧牲既然已經(jīng)做出了,又怎么能讓它變得毫無意義?”他低聲念著,眼里落下滾滾熱淚來。
與此同時,神靈降怒。
大水狂躁地卷起千層怒浪,帶著毀天滅地的勢頭,從四面八方呼嘯奔涌而來,摧毀矗立城池,帶走生靈萬物,將這世間污垢洗滌了個干干凈凈,煥然一新。
須臾,大水退去,奄奄一息的少女也不見了蹤跡。
*
河神殿里,淡淡水香縈繞鼻尖,阿頌悠悠轉(zhuǎn)醒,睜開了雙眼。
神官似是十分疲累,容色倦怠地側(cè)躺在她身邊,閉目沉沉昏睡。
阿頌下意識摸了下心口的位置,發(fā)現(xiàn)那里并無傷痕,完好如初。她轉(zhuǎn)頭靜靜看了一眼昏睡的神官,紅唇微抿,神情復(fù)雜。
她欠冰夷許多,怕總也還不清了。
“我好看嗎?”神官不知何時醒來,倏地睜開了那雙漂亮眼睛,眉間三分得意地笑著問阿頌:“是不是覺得本君好看得不得了,以至于根本不舍得挪開目光?”
“是呀。”阿頌點了點頭,須臾,又問道:“身為鎮(zhèn)河神官,水淹臨塘百姓,待何如?”
神官想了想,漫不經(jīng)心道:“流放八荒,貶到下界還是裂魄分魂……誰知道呢?”
阿頌面色不改,只是微微垂眸。
神官挑眉,又補充道:“從前我曾看過幾眼天律,見那上面有一第六條,寫的是——諸龍王承受指揮,興云行雨,而違兩候者,處斬。龍王如此,想來本君這河神,下場應(yīng)該也不會好到哪里去?!?p> “大人既知天律如此,為何還要幫我?”
“本君,一見你便很歡喜,覺得你是我要等的人。”神官望著少女,明明敘說著兩人初見,眸光卻顯出一點懷念來:“本君孤身千百年,曾見無數(shù)人到此長眠,唯有你不悲不喜,平靜來到我眼前?!?p> 他冰涼的手指搭上她腕間,溫聲安撫道:“況且臨塘刁民,不過略施懲戒,總歸情有可原,阿頌不必憂心?!?p> 阿頌沒有說話。
之前被冰夷留在這河底不讓出去,阿頌覺得煞是無聊,終日沉默作畫,郁郁不得歡顏。如今冰夷因她觸了天律,她雖仍是心情不善,倒也安安分分待在水宮里,不提再回地面。
冰夷自然是很高興,對阿頌也很好,總想法子逗她開心。知道她喜歡作畫,他便為她到處搜羅顏料。一段時間過去,阿頌已經(jīng)有些喜歡冰夷了,覺得他就像哥哥一樣。
一天,冰夷與阿頌玩笑,說要結(jié)為夫妻。阿頌也笑,笑過后竟說覺得這主意不錯,她說:“若有朝一日大人要領(lǐng)天罰,夫妻一體共受天譴,彼時阿頌也不至于心難安了?!?p> 神官聞言卻沉默下來。
那時阿頌不明白緣由,直到他在水宮密室里看到一副壁畫,那幅畫的大意是:從前有個男子喜歡云游四海,后來他遇見了一個鮫人女子,在風(fēng)浪中救他于危難,于是他們順理成章地相愛了,但男子并沒有止下云游的腳步,他沒有停留在遇見愛人的那片海。
很久以后,他帶著思念回去那片海想再見他的愛人,然而終究沒能如愿,他遇惡龍興風(fēng)作浪,船只永遠沉入了滔滔大河之下。鮫人再也等不到約定遠歸的人。
阿頌手指輕輕撫過壁畫,忽然想起神官那句——你是我要等的人。
他在等誰?
“本君還是散仙的時候,熱衷于四處歷練,便是在那時遇見她?!鄙砗蠛鋈粋鱽肀牡统梁寐牭穆曇?,他站定在阿頌身后,伸手環(huán)過她的腰,下頜輕靠在她肩頭。
“不知你有后悔?”阿頌輕聲問。
少女冰雪聰明,稍稍一想,無需多言。
“悔?!鄙窆倬鞈佥p蹭她的側(cè)臉,低聲道:“悔不當(dāng)初。千百年來,未曾一刻敢有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