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九重春(一)

　　九重宮門內(nèi)，巍峨宮殿矗立，紅磚碧瓦陳列，日光溫柔下落在晶瑩剔透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炫目的五彩光暈，為這座累累白骨堆積而成的冰冷城池也增添了幾分人間之色。

　　漫長的寒冬終于過去，初春姍姍來遲，草木新綠還沒來得及生發(fā)，御花園里的湖水也才剛剛解凍不久。

　　“姐姐姐姐，你看看，我的風(fēng)箏掉進(jìn)水里了……”身穿著淡粉色錦衣華服、年約七八歲的小姑娘指著在水面上漂浮著的一只蝴蝶風(fēng)箏對(duì)身后的少女說道。

　　“掉就掉了，再讓人給你拿一只來。”只一身素凈青色粗布長裙，作侍女打扮、眉眼蒼白清冷的少女淡淡出聲說道。

　　“我不，我就要那一只?！毙」媚镟狡鹱彀驼f道，不高興的語氣里自然而然帶了命令的成分：“你去幫我把它拿回來。”

　　其他宮人都在身后較遠(yuǎn)的地方，湖邊只有她姐妹二人。

　　蕭衾一雙細(xì)長的丹鳳眼微微瞇起，嗓音因?yàn)榭桃鈮旱投@得有些陰郁，她慢慢問道：“公主，你真的想讓我這樣做嗎？”

　　蕭綢等不急似的，伸出小手推了她一下：“你快去！”

　　見她不動(dòng)，小公主粉唇一撅，泫然欲泣道：“你欺負(fù)我，我要去告訴母后?！?p>　　“等著?！笔掫烙衩骊幊?，修竹般的手指捏緊又松開，最后冷冷扔下兩個(gè)字，將長裙挽起系到腰間，翻過護(hù)堤下到冰冷的湖水里，纖長勁瘦的四肢撥動(dòng)湖水，慢慢朝風(fēng)箏所在的地方游過去。

　　蕭綢在岸上開心地拍著手掌笑起來，喊道：“姐姐好厲害！”

　　沾了水的青絲濕漉漉地貼在臉側(cè)，四肢浸在湖水中陣陣涼意透骨，蕭衾紅唇微抖地伸手去抓住那只風(fēng)箏。

　　*

　　“怎么回來得這樣……”一個(gè)晚字還未出口，又被人艱澀地咽回喉嚨里，見到少女衣衫濕透雙唇發(fā)白的模樣，身材瘦削的少年面色驟冷，青筋畢露的拳頭咯咯作響。

　　緩了片刻，他沉默地從旁邊的衣架上拿過一件干凈衣服，快步走過去給人披在身上又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裹住。

　　這座偏遠(yuǎn)的宮殿里沒有伺候的宮人，段承瑞親自燒了熱水讓蕭衾用，待她沐浴過后，他又展開被褥給她鋪就好。

　　最后自己靠坐在榻邊，兩條手臂繞過她的肩緊緊抱住她，想用自己的體溫幫她回暖，微顫的聲音里是藏不住的心疼：“阿衾……怎么弄成了這副樣子？”

　　蕭衾任他擁著，輕描淡寫道：“不過下水撈了個(gè)東西而已?！?p>　　段承瑞沉默，不過下個(gè)水而已……是啊，過往她也總會(huì)帶各種各樣的傷回來。

　　他用臉去貼她的臉，只感受到一片冰涼，她冷得好像一塊冰，毫無溫度。

　　蕭衾覺得身上又冷又熱，她微閉著眼睛靠在少年溫?zé)岬念i間，低聲喃喃著，像是胡言亂語：“段淮……為什么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段承瑞沉默良久，輕吻了下少女的額頭，用與冷硬俊容全然不符的溫柔聲音慢慢說道：“因?yàn)橥饷嬉呀?jīng)天黑了，阿衾……睡一覺吧，等到天亮就好了?！?p>　　可夜還很長。

　　在窗外冷風(fēng)料峭、沒有炭火取暖的這個(gè)初春的夜里，一個(gè)異國質(zhì)子，一個(gè)落魄公主，兩人共枕而眠，相擁取暖。

　　*

　　蕭衾曾是大楚最尊貴的公主，母后是梁國公主，外祖是梁國的開國皇帝，舅舅則是慶國的國主，一出生便受萬千寵愛，享無上尊崇。

　　然而這一切幸福美好的時(shí)光在她八歲那年便戛然而止。

　　她的母后惠后誕下的唯一一名男嬰不幸夭折了，而惠后的身體因?yàn)槎啻瘟鳟a(chǎn)，以致再也無法孕育子嗣。

　　父皇無法再從她的母后身上得到王朝的繼承人，他開始寵幸新妃——那個(gè)女人原是惠后的陪嫁侍女，本是世家貴女，后來為鞏固家族勢(shì)力，進(jìn)宮成了皇后的侍從女官。

　　然后近水樓臺(tái)，和她父皇勾搭在了一起。

　　由此惠后和帝王徹底決裂，可即便不看梁國，礙于國力強(qiáng)悍的慶國，父皇也不能將惠后廢黜。

　　但他最終還是剝奪了她的王后稱號(hào)，同時(shí)將之囚禁在深宮里，連帶受寵的公主，地位也一落千丈。

　　而新妃陳氏卻后來居上，一躍成為無冕之后，所生之女也被尊為正統(tǒng)的公主。

　　被幽居宮中后，惠后終于郁郁寡歡，她開始頻繁地生病，可因?yàn)榈弁醯膽B(tài)度，連御醫(yī)也輕慢她，由此父女關(guān)系開始日益惡化，至今他們已經(jīng)五年不曾說過話。

　　新妃得寵后，不久后便生下一女，然而她始終耿耿于懷于自己曾經(jīng)的侍女身份，于是暗中攛輟皇帝讓失寵的公主給自己的女兒當(dāng)侍女，以此來建立和鞏固她在后宮之內(nèi)的絕對(duì)權(quán)威。

　　皇帝正是喜愛她的時(shí)候，又深信她能為自己誕下皇嗣，再加上與蕭衾的父女之情已經(jīng)十分冷淡，自然二話不說滿口答應(yīng)。

　　于是曾經(jīng)倍受萬千呵護(hù)、高居錦繡云端的鎮(zhèn)國長凌公主從此跌落深淵，深陷泥濘，難見天光。

　　春光明媚，年方十八九歲的少女牽著一匹棗紅色的小馬在馬場(chǎng)里慢慢地走，馬上則坐著金尊玉貴的小公主。

　　她二人本同為公主，如今卻好似有云泥之別。

　　不遠(yuǎn)處的樹下，黑衣勁裝的弱冠男子斜斜靠在樹身上，腳踩長靴，金冠束發(fā)，眉宇間的桀驁之色自然流露。他目光如炬地盯著那牽馬而行的素衣少女，嘴角微微揚(yáng)起一個(gè)不懷好意的弧度，像是在打什么不為人知的壞主意。

　　蕭衾似有所感般，忽然回頭朝他的方向看過來，目光清凌凌地像一把冰刀，驀然刺透平靜的空氣落在了他身上。

　　然而緊接著，她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嫌惡的東西一樣，唇角緊緊繃成一條直線，神色漠然地挪開了那雙漂亮又懾人的眼睛。

　　此人名喚左青煬，系屬陳皇后一族，算起來，也是朝中支持陳皇后黨派中的一員。

　　他二人幼時(shí)曾在一處讀書，交情一般，還算熟稔，不過如今……水火難容。

　　左青煬在那人看過來時(shí)咧開的嘴角還沒合上，便在她接下來的反應(yīng)里徹底僵住，他額頭青筋隱隱鼓動(dòng)，怒氣從胸腔里一直上升至喉嚨，到了嘴邊反而笑起來。

　　蕭衾，給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