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正朝政事清明,各機構(gòu)運行有條不紊,故此每五天便有一個休沐日,屆時君臣都不必上朝。
蕭衾一閑下來便在宮里待不住,她本就不喜歡皇城,只不過從前被仇恨拌住,如今又被身份困住而已。
這日她換了常服準備出宮去走走,出了明光宮還沒走到皇城門口,卻在路上遇見了段暄。那少年見著她頓時眼前一亮,幾步跑到她身前來,旁若無人地說道:“姐姐!你當陛下可真忙,想見你一面簡直難如登天!”
這孩子尤其心寬,那夜跟宣惠帝秉燭夜談了許久,竟像是從此把她當做了好朋友,就連兩人天差地別的身份也不放在心上。
他這般沒個尊卑,蕭衾看起來毫不介意,跟在她旁邊的淵虹卻擔心段暄壞了規(guī)矩,開口就要斥他。
蕭衾抬手制止了她,對段暄溫聲說道:“今天孤不忙了,正要出宮去玩,你想不想一起?”
這哄小孩子一般的姿態(tài),又是如此的和聲細語,不禁讓淵虹面上微有訝異。
今上性子素來清冷,少見她會對誰人有如此耐心。這九殿下能得這份優(yōu)待,實在有些奇怪。
轉(zhuǎn)念一想,她似乎又有些了然——這位殿下,和今上那位舊人倒是頗有些牽連,怕不是愛屋及烏之舉。
但是一出到宮外,隨著與段暄相處時間的增多,淵虹才明白蕭衾為何會如此縱容這少年。
他雖有著十八九歲的外在模樣,但心智卻如同只有七八歲的稚兒,若論起來正還是個孩子。除了會做吃的,喜歡讀書,其他很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半點人情世故也不通。
“給我拿一只風箏。”段暄站在雜貨攤子前停住了腳,指著一只蜻蜓樣式的紙鳶對攤主說道:“老板,我要這個!”
“得嘞?!睌傊靼涯侵或唑鸭堷S拿給他,收下錢后又道了一句慢走。
段暄拿了風箏,眉飛色舞地對蕭衾笑道:“姐姐,我來教你怎么放風箏吧?我是跟我母妃學的,她很會放風箏呢?!?p> 蕭衾不怎么喜歡這東西,也不覺得放個風箏有什么好教的,但見段暄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也不好潑冷水掃他的興,便點了點頭答應(yīng)下來。
他們?nèi)チ俗o城河邊的草地上,就像段暄自己說的,他的確很會放風箏,能讓手里的風箏飛得很高。
蕭衾仰頭去看,看著看著,卻突然發(fā)現(xiàn)高飛的風箏好像越來越遠,可是余光里握著線軸的段暄明明還在她旁邊。
她偏頭一看,竟不知是何時,段暄已經(jīng)把線弄斷了,手里只剩一個木頭線軸。
蕭衾沉吟片刻,問他:“這便是你母妃教你的?”
“對啊,母妃說了,這叫做天高任鳥飛!”段暄眼睛亮晶晶地重重點了下頭,但緊接著神色又有些低落下來。
他悶悶地說道:“從前我們還會往風箏上面寫字呢……自己有什么想說的就都寫在上面,它在天上飛來飛去,說不定就能撞見神仙。”
蕭衾猜他應(yīng)該是想娘親了,但并沒有直接點破,只是淡淡道:“不止是神仙,說不定你母妃也能看到?!?p> “真的嗎?”段暄眉眼彎彎地看向她,“我母妃也能看得到嗎?”
蕭衾笑了笑:“也許吧?!?p> 段暄果真就是個孩子脾氣,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不一會兒就忘了想家的事,拉著蕭衾玩起蒙眼識人來。
這一堆人里,就只有蕭衾和淵虹兩個是女子,其他都是些大男人,辨認起來實在簡單得很。
于是蕭衾說讓他只能摸手,不準碰別的地方。
所有人站成一排在那里任他分辨,段暄從頭到尾一個個摸過去,捏捏手心,碰碰手腕,仔細識別。最后不知摸索到了什么,他停下來,唇角高高翹起,然后大聲喊道:“我猜你是……姐姐!”
“錯了?!笔掫赖穆曇魠s在另一個地方響了起來。
段暄一把拽下蒙在眼睛上的發(fā)帶,看了看剛剛摸過的淵虹,又看了看隔了兩個人站著的蕭衾,委委屈屈道:“你耍賴!”
蕭衾手腕上原本有串佛珠,而淵虹的則是一副細銀鐲??涩F(xiàn)在那佛珠卻戴在了淵虹的腕間,她們兩個換了。
蕭衾搖搖頭,問:“如何就是孤耍賴,難道不是你作弊嗎?”
眾人頓時善意地哄笑一片。
段暄更是覺得羞憤,兩步過去一把撲近了蕭衾的的懷里,藏著臉不肯再見人了。
十七八歲的少年就這么突然撲過來,并不算小的沖力讓蕭衾忍不住稍稍后仰了下。
見此情景,一旁的侍衛(wèi)就要上去拉開段暄,剛抬起腳來,卻見今上笑著低頭的模樣竟像帶著幾分縱容。
一時之間也有些拿不準該怎么辦了,但接下來看見的一幕,頓時讓他十分有眼色地收回了腳。
只見不知那少年說了句什么,宣惠帝竟開懷大笑起來。
事實上,還是蕭衾先打趣問的段暄:“這么容易羞,怎么像個小姑娘一樣?”
段暄安靜了一會兒,氣哼哼地小聲反駁道:“我可不愛哭?!?p> 蕭衾于是笑起來。
不遠處,一身并不起眼灰色長袍的男人握緊了手中玄鐵劍鞘,冷冷看著視線里親密靠在一起的兩個人,眼底戾氣四溢。
他不過這些日子沒過問宮中,居然已經(jīng)有人能夠明目張膽賴在殿下身上。也不知道是哪個不長眼的,瞎便罷了,竟還這般不知死活。
但是……殿下為什么不推開那人?
早前的無視與漠然已經(jīng)將左青煬脆弱心防沖垮,如今見了這一幕,本就沒有多少的耐心更是消磨殆盡。他原想循序漸進回到她身邊的,但現(xiàn)在看來,似乎沒這個機會了。
男人唇角緊繃地大步朝河邊走了過去,眼看就要走到近前,卻好死不死突然對上了蕭衾恰好掃過來的視線。
左青煬腿上綁了石頭一般,當下竟有些挪不動步子了。
倒是蕭衾眉眼沉靜地看向他,用再平常不過的語氣問了句:“將軍也來此游玩?”
仿佛他之于她,只是最普通不過的臣子。
左青煬有一瞬間覺得項上人頭千斤重,連點點頭這樣簡單輕松的動作也做不來。他覺得眼睛有些干澀,費力地從喉嚨擠出來一個單音節(jié):“嗯。”
蕭衾頷首,一時空氣中蔓延沉默,年輕男人站在那里低著眸,不動也不說話,她想了想,只好又問道:“和太學吳博士家的女兒進展如何了?可有定下來?”
左青煬猛地抬頭看向她,眸色微微發(fā)紅,下頜緊繃得像搭在弦上一觸即發(fā)的箭,他顯然沒想到蕭衾會問得如此直接,其中坦蕩和釋然溢于言表。
當真是半點舊情也不念……這么些年過去,難道他在她心里竟連丁點痕跡也不曾留下嗎?
他的目光兇狠而夾雜痛意,看起來嚇人得很。段暄乍一接觸到嚇了一跳,忍不住躲到了宣惠帝身后,趴在她肩頭悄悄地打量左青煬,在她耳邊小聲說道:“這個人看起來好兇,像是要吃人一樣。”
蕭衾抬手安撫地輕拍了拍他,溫聲說道:“這是大將軍,自然威嚴,不可胡言?!?p> 左青煬看著那藏在蕭衾身后的清俊少年,看著他的殿下面上難見的和顏悅色,恍然間明白——任何人都可以替代他,實在是太過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