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斯遇并沒等著見來復命的藺端,反倒是先去了刑部看謝逢淵。
謝逢淵衣衫都沾了土灰,還依稀帶了些血跡,但他的精神頭卻很足:“早聽聞小郡王愛來看犯人,沒想到竟不是傳聞。”
“您畢竟是丞相,我怎么也要來一趟的?!逼钏褂隹粗?,放低了聲音說:“您藏的黃金被我找到了,我若是不親自來知會您一聲也說不過去。”
謝逢淵先是驚愕,接著又笑了起來?!靶】ね鹾檬侄伟 !?p> “謝丞相謬贊了?!?p> “只是想不到位高權(quán)重如小郡王也難逃這些瑣碎,結(jié)黨營私、排除異己,這就是小郡王的道嗎?”
祁斯遇搖頭,很是認真地說:“我沒有道理讓任何人為我的道犧牲,所以這根本不是我的道。這是業(yè)障、是孽緣、是你親手種下的惡果!”
她看著謝逢淵臉上的不可置信,反諷道:“謝逢淵,不過是裝了二十年純臣,你不會真以為自己是大縉圣人了吧?”
“老夫憑何不是!”謝逢淵似是被戳了痛處,反駁的聲音很大,“老夫太康年間高中狀元,家里無一助力,全憑自身本事走在官場。老夫善擇良主,從龍之功,自此做了丞相。這二十年來老夫兢兢業(yè)業(yè),門下培養(yǎng)了無數(shù)門生,為國事嘔心瀝血。你祁斯遇不過是憑借祖上功蔭一出生就高人一等,毛都沒長齊,憑什么在這質(zhì)疑老夫!”
祁斯遇不怒反笑:“好一個純臣啊。本郡王倒是從未聽說過貪污半個國庫、把持朝政、買官賣官、圖謀不軌、視人命為草芥的純臣。
謝逢淵,本郡王確實是祖上積德占了便宜,但你又是哪門子寒門子弟?真正的寒門子弟,別說能在科考前打點好大半個中都的貴族,就連來京科考都是個問題。
你委屈?你和謝尋琴有沒有問過寧德皇后是否委屈?你又有沒有問過陳忠國府的人委不委屈?那些在黨爭里落敗被逐被殺的官員委不委屈?被你偷偷換了名次寒窗苦讀十年卻無緣官場的寒門子弟委不委屈?”
見謝逢淵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她又忍不住問:“謝逢淵,你就不會做惡夢嗎?”
謝逢淵卻笑了,反問了祁斯遇一句:“那你呢?你就不會嗎?長公主為了給你鋪路殺了那么多人,老夫也想問問您,這人骨頭鋪的路,好走嗎?”
“你胡說什么?長公主豈是你能污蔑的?”
“究竟是誰殺了太子,小郡王不會一點都不清楚吧?!?p> 祁斯遇看著謝逢淵,卻再也說不出話了。是啊,她當然清楚,她怎么會不清楚。她甚至也知道太子為什么會死,若不是她在那場戰(zhàn)爭中心里生了障礙再也打不了仗了,母親也不會急著尋個由頭讓她回來。
她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認罷了。
“看來小郡王是知道的?!?p> 祁斯遇本想說是許方,但她看著謝逢淵的模樣,突然覺得也不重要了?!叭艘呀?jīng)沒了,是誰殺的又能怎么樣呢?!?p> “原來小郡王明白這個道理?!敝x逢淵故作驚奇狀,“那小郡王又為什么還要糾結(jié)那件舊事呢?還是你以為,陛下真的不知道長公主的打算?”
祁斯遇一驚,她這才終于想到自己先前忘了什么了。她和藺端都能想到太子之死是自家動的手,她的皇帝舅舅又怎么能一點都想不到呢。
“祁斯遇?!敝x逢淵又叫她,“與虎謀皮可沒那么容易,不論你身在何處,千萬別忘了,皇帝的恩寵才是這世上最縹緲的玩意兒?!?p> “還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斯遇多謝丞相教誨?!?p> “不必謝了,這是我欠你們家的?!?p> 祁斯遇知道他說的是那筆賑災(zāi)款,也就沒再問什么。
陳橋不知從哪兒得的消息,她剛一出門就看到了陳橋駕著馬車在門口等她。
“又是你來的,阿厭呢?”
“他去給長公主取藥了。”
祁斯遇沒再說什么,徑直上了馬車。
“我今日手癢,你陪我過幾招?!?p> “行?!标悩驊?yīng)得痛快,全然沒聽出來祁斯遇話里的不尋常。
這是時隔三年陳橋再一次看祁斯遇抽出第二把劍。那是一把不同尋常的劍,劍脊是中空的。如此的劍是真正的雙刃劍,雖然此劍更輕更傷對手的兵刃,但也給了對手更好殺她的機會。
他還來不及抽刀,劍就直直朝著他來了,他連忙腳尖一點躍向一旁,然后帶著不解望向祁斯遇:“為什么?”
祁斯遇用了些力氣才拔出插進土中的劍,隨后拱手說:“我想見識見識你的左手刀?!?p> 陳橋不解,卻還是沒有拒絕祁斯遇,抽出刀時換成了左手拿刀。祁斯遇的劍把在她手上轉(zhuǎn)了一圈才握緊,她一出劍便是殺招,似乎對面站著的是她的死敵。陳橋開始還能輕松應(yīng)對,后來卻有些局促。
刀和劍磕在一起時他笑著說:“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強些?!?p> 祁斯遇不說話,只繃著勁出劍,問青劍的第七式都讓她使了個完全。陳橋也終于變了招,一把特殊的刀終于從百家刀中沖了出來,祁斯遇看得仔細,那果然是她本該無比熟悉的刀法——祁家刀。
祁斯遇將手中的劍扔在地上,當啷脆響讓陳橋也收了刀。
陳橋訕訕地問:“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祁斯遇冷著臉不回答他,沉默著將劍擦凈放進劍匣。陳橋偷偷看向陳厭,陳厭卻搖頭。他還不放棄,開始說軟話:“是我錯了,但我是有苦衷的,祁年,你聽我解釋……”
祁斯遇聽到那句“祁年”才開口:“醉馬草是你用的吧?你就不擔心我摔死?”
“我怎么可能讓你摔著呢?!标悩蚣钡谜f不明白話,“我就用了一點點,我只想讓它帶你找到別院而已?!?p> “給我鋪這么多路,你也辛苦了?!逼钏褂鰶]什么表情,只是輕聲叫了一句:“陳書哥哥。我想過無數(shù)個和你相認的場景,可沒有一個是現(xiàn)在這樣的?!?p> 陳橋苦笑:“你早就知道了?!?p> “宣城、大理寺、母親。”祁斯遇一字一句地說著,“處處都是破綻,我想不知道也挺難的吧?!?p> 陳橋被她噎得說不出話,只能聽著她說。
“和我去見父親?!苯又謱﹃悈捳f:“阿厭你去母親那里,把我做的都告訴她。”
“祁年…”陳橋和陳厭幾乎異口同聲喊出了她的名字,可她連應(yīng)都沒應(yīng),堅持要去找都國公。
祁斯遇一瞧見祁哲便直直跪了下去,都國公夫婦都被她這一舉動弄得錯愕,忙問:“這是出什么事了?”
“我來同父親認錯,斯遇不忠不孝,撿了個殺人兇手回來?!?p> 祁哲先是和長公主對視一眼,隨后抬眼看向陳橋,最后才把目光落到祁斯遇身上?!澳阆绕饋恚退闼麣⒘巳艘才c你無關(guān),你又何必如此?”
見祁斯遇不起,陳橋也跟著跪下了,隨后他向上座二人磕了三個頭,才叫出了應(yīng)當?shù)姆Q謂:“姑父姑母,祁年她知道了?!?p> 藺辰蕓反倒笑了出來,看著祁斯遇問:“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剛回中都就知道了。”
“既然剛回中都就知道了,那為何今日才說?”
祁斯遇被長公主的問題弄得一愣,過了片刻才說:“因為我從前還能騙過自己,可如今騙不過了。
太子、丞相、還有那些尚書,這都城里樁樁件件的事,哪個同母親無關(guān)呢?
怪不得我的仕途總是這般順,怪不得旁人都說我有個好母親有個好家世?!?p> 祁斯遇慘笑一下,終于把自己心中最好奇的事問了出來:“既然母親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誰來做還有分別嗎?母親又何必讓我回來?”
“祁斯遇。”長公主慍怒,甚至叫了她的大名,“若是我真有得選,你覺得我會把你、把陳厭陳書還有你姐姐全部拖進來嗎?”
長公主嘆了口氣:“我也只是想要一個公道?!?p> “可藺寧死的時候只有十七歲啊,這就是母親說的只想要個公道嗎?”
“父債子償,也是天經(jīng)地義?!碧A辰蕓的話說得很平靜,就好像死掉的不是她的侄子而是小貓小狗一般。
祁斯遇是個愛流淚的,硬氣的話還沒出口眼淚先流了下來,她只得帶著哭腔喊:“你永遠都這么冷靜,永遠都這么狠心!那陳書哥哥呢!照你這么說他也是活該承了父債嗎?”
藺辰蕓那巴掌扇得很響,連陳厭都驚了一下。祁斯遇抬頭看向自己愛了恨了二十一年的母親,突然笑了出來。
“可是母親,那一步之遙真的只是一步嗎?望山跑死馬啊,若是邁了才發(fā)現(xiàn)那一步便是咫尺天涯,我們該怎么辦?我們該怎么回頭?”
沒有人回答她,祁斯遇哭得也更厲害了,先前那巴掌打得她頭發(fā)散了些許,現(xiàn)在看著更可憐了。
她看向藺辰蕓,還是說出了藏在自己心中多年的話:“我知道您在恨我,知道您每一天每一年都在恨我,甚至我越是長大您就越是恨我。只是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也不知道我的原罪到底是什么。
您讓我裝男子,我就以為您是怨我生來為女子。我絞盡腦汁想方設(shè)法地去做好都國公世子,做好小郡王,我以為這樣您就會愛我了。”
“可是沒有?!彼税蜒蹨I,聲音都放輕了些:“我只能感受得到您的恨,是的,我從小就感受得到。我害怕和您待在一起,可我更害怕您厭棄我,為了避免成為您的棄子我只能拼命接受著您給予的仇恨、傾倒的情緒,努力去成為您想要我成為的樣子。
但您從來沒問過我想要什么,您根本不肯把我當作一個人,我只是您復仇的工具,是您的出氣筒。我不明白,一直都不明白。我不明白為什么是由我替嶸舅舅復仇,為什么是我女扮男裝搭上這么多年。
您從來沒有說過您想要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是要我殺掉一個舅舅為另一個舅舅償命,還是要我把控朝政玩弄權(quán)勢,甚至是要江山改朝換姓,更藺為祁。二十一年了,我從未得到一句準話。
而您也從未聽過我的心里話。您也不知道我真的不想活在什么恩怨仇恨、陰謀詭譎里,您更不知道我只想做個堂堂正正的、真實的人。
安南那五年,是我這二十余年最快活的時候,要是可以,我真希望我一輩子都在安南。我寧可不要做什么浪子皇孫,只做個能和心上人光明正大走在街上的姑娘?!?p> 祁斯遇說完就站了起來,不再看身旁人一眼走出了那扇門。都國公府于她,是家,也是枷鎖。
藺辰蕓被氣得不行,強忍著等到祁斯遇出了門才吐出那口血。
“小蕓!”
祁哲立刻將她抱了起來走向臥房,還不忘叮囑陳厭去看著祁斯遇別讓她做什么傻事。
出走躲到郡王府的祁斯遇不知道都國公府太醫(yī)郎中來了一大堆的熱鬧,更不知道還有人在宮中急得焦頭爛額。
藺辰崢故作鎮(zhèn)定地握著手中書卷,內(nèi)心卻無比焦急。他在等,等趙?;貋斫o他一個確切的消息:長公主的病到底如何了。左等右等他終是坐不下去了,朝著一旁的太監(jiān)大聲喊:“擺駕,去都國公府?!?p> “陛下恕罪,是老奴回來遲了?!边€不等小太監(jiān)去叫人趙海就急匆匆滿頭大汗地跑進了屋,藺辰崢一見他不自覺地松了口氣,問罪之事提也未提。
“她怎么樣了?”
“回陛下,太醫(yī)說了,長公主此次是思慮過重才導致吐血,細心調(diào)養(yǎng)即可?!?p> 藺辰崢聽完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p> 趙海見皇帝開心,鼓了幾次勇氣才接著說:“但他還說長公主身子本就弱,當年生小郡王時又落了病根,此病一發(fā)即不可收,長公主未來發(fā)病的頻率只會越來越多,身子遲早會逐漸垮掉?!?p> 桌上的茶杯棋子被藺辰崢一下都掃落在地,咣當脆響讓下面的人大氣都不敢出?!皬U物!都是廢物!你去差人請沈醫(yī),告訴他,若是治不好長公主,朕定要他提頭來見!”
看著應(yīng)聲退下的趙海他又補了一句:“你再告訴他,朕說到做到?!?p> 藺辰崢把這些字咬得很重,像是要生吃了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