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調(diào)查
祁斯遇還在失神,始終也沒能把心思分到站在她左右的兩個人身上,除卻那句“恐怕是難”就什么也聽不進(jìn)了。
屋里還是沒消息,他們幾個也只能站在這兒苦等。太醫(yī)隔了好一會兒才出來,跟在他后頭的是皇后身邊的蕤筠姑姑。屋里躺著的是藺玨的王妃,他沒必要同這些外男交代,不過他走之前還是朝著祁斯遇的方向嘆了口氣,算作是給了這位出了不少力的小郡王一個準(zhǔn)信。
蕤筠姑姑卻是來找祁斯遇的,她說得柔和:“小郡王,娘娘讓老奴帶您去更衣?!?p> 還不等祁斯遇說話藺端就搶先開了口:“不必了姑姑,這宮里也沒什么合適她穿的。再者說了,阿遇畢竟是外男,在這里更衣總是不合規(guī)矩的。”
藺端說得實(shí)在有理,蕤筠姑姑也被他說服了,又向他們告了退。
藺昊倒是看了看祁斯遇,又看了看藺昊,最后只說出來一句,“我先回前面了?!?p> “嗯?!逼钏褂鲞@會兒倒是回過神來了,和他道別道得相當(dāng)痛快,“一會兒見。”
藺端卻不是這么想的,藺昊才一走,他就提議說:“阿遇,你回家吧,我送你回去?!?p> “今天這件事肯定不對?!逼钏褂鰶]打算駁他,只是在路上趁著頭腦還清醒,把所有不尋常的事都和他說了一遍。“汶曦、不,二表嫂在席間只和幾個人交流過,其他兩個表嫂一直在她身邊,我也同她說過話。還有幾位夫人,應(yīng)當(dāng)都是有封號那種,和二表嫂接觸過。
她喝了茶,還吃了幾塊糕點(diǎn)?!闭f到這兒祁斯遇眉頭微皺,“對,糕點(diǎn)有問題。今天給我上的是烏梅山楂糕和龍眼淮藥糕,但我平時不吃這兩種的,而且其它桌的糕點(diǎn)也大多是這兩種,若說不是有人故意為之,我不信。”
祁斯遇說到這兒沉默了一會兒,藺端也沒開口,只是靜靜陪她在這宮墻中走著。
“可孩子是無辜的?!逼钏褂隹斓綄m門前才說出這么一句話來,“這中都發(fā)生什么我都能理解,可孩子,它是無辜的。我想不通是誰非要對一個無辜的女人和她未出世的孩子下手?!?p> 藺端張了張嘴,只說出一句:“不是我?!?p> “我沒覺得是你和老大。”
祁斯遇突然對上了藺端的目光,感覺好像被什么東西淹了一下。藺端眼睛里的東西太復(fù)雜了,欣喜、可憐、無辜,甚至還有點(diǎn)后怕。
可祁斯遇只是覺得,害怕的人不該是藺端。
壽宴自然還是照常進(jìn)行了,只是楚王府的人沒出席。
祁斯遇沒敢當(dāng)天就去楚王府,次日也是藺端親自來接才出了門。他們沒見到李汶曦,但是看藺玨這張略蒼白的臉也知道李汶曦算不上好。
“孩子很大了,已經(jīng)算是有胳膊有腿的健全人了?!碧A玨苦笑著說,“太醫(yī)說是個女孩兒,汶曦和阿玙也覺得這次會是個妹妹,名字都取好了,就叫琯琯。”
祁斯遇知道自己應(yīng)該勸點(diǎn)什么,但她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出來。藺玨也夠體諒她,直接朝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硬說。
“二哥,孩子總會再有的?!碧A端說得很真切,“你和二嫂別太傷神才是最緊要的?!?p> “很難了。孩子月份太大了,已經(jīng)傷到汶曦的根本了?!碧A玨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太軟弱,硬扯出了一點(diǎn)笑,還說:“說來我原也不是一個多愛孩子的人,不論汶曦能不能再有孩子,我都會待她一般無二。但我不想她難過,更不想她受傷,這件事我不可能不追究。我不管是誰容不下這個孩子,我都要他付出代價?!?p> 藺玨手里的茶杯應(yīng)聲而碎,在場的祁斯遇和藺端都被他嚇了一跳。藺玨不會武功,沒有內(nèi)力,這骨瓷茶杯純粹是他用蠻力捏碎的。
鮮紅的血淌到了骨瓷碎片上,映在太陽底下格外刺眼。
藺端送祁斯遇回府的時候祁斯遇才想起來自己漏掉的另一件事,她糾結(jié)了一下,還是和藺端說了句實(shí)話:“三表嫂在壽宴當(dāng)天戴了一味不一樣的香囊,是我沒聞過的味道,偏冷冽,不像是尋?;ú荨!?p> “我知道了。”
“還有,這味香囊是皇后娘娘送的?!?p> 藺端看向祁斯遇,問得有些無奈,“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懷疑是那位的手筆。”祁斯遇說得凝重,“他既然能讓我和老大回來攪弄風(fēng)云,未必不肯犧牲一個未出世的孫子來讓你和玨表哥反目?!?p> 藺端臉上的陰郁轉(zhuǎn)瞬即逝,他甚至還記得關(guān)心祁斯遇,“你現(xiàn)下好些了嗎?看你昨日似乎嚇得不輕?!?p> “我沒想到一個生命會如此脆弱?!逼钏褂稣f,“孩子和我想的不太一樣,它太容易消失了。我看著自己手上、身上的血,總覺得那也是那孩子的一部分,這比我用劍殺一個人可怕太多了?!?p> “但這世上肯定不存在殺人于無形。你能發(fā)現(xiàn)蕊湘換了香囊,也意識到了糕點(diǎn)的問題,既然做了,那就總有蛛絲馬跡的?!?p> 祁斯遇嘆了口氣,又說:“這畢竟只是我的猜測,想確定的話,你還是要仔細(xì)查一下。不能讓殺人兇手逍遙法外,也不能冤枉真正無辜之人。宴行,有些時候、對某些人我們還是要無愧于心的?!?p> 藺端笑了一下,感嘆說:“還真是不能在你面前做壞事,我這些壞想法,一次都沒逃過你的眼睛?!?p> “因?yàn)槲也履惚任蚁胂笾兄赖倪€要多。”祁斯遇話里全是無奈,“當(dāng)年那樁舊事我自始至終都沒捋清,只能算是知道七成,但你知道的不比我少。還有玨表哥的事,你知道他生母是怎么死的,也知道他因?yàn)樾罟拥氖掠浐蘧司?,所以你希望順?biāo)浦?,讓他更恨舅舅一些?p> 宴行,我當(dāng)然希望能夠復(fù)仇,希望能夠完成母親的遺愿。我也理解你想幫我,理解你想對我好,理解你對我始終有惻隱之心。但是玨表哥不行,他是你的親兄弟,也是與我最親近的表哥,我以為不管世道怎樣,至少咱們仨是該對彼此問心無愧的?!?p> 藺端也很坦誠,“我不知道二哥是否問心無愧,也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清楚他是什么樣的人。冉冉會走,是因?yàn)槎缦M摺!?p> 祁斯遇太久沒聽過藺冉的名字了,這會兒在聽到也很意外,“什么?”
“在我去安南之前,我和二哥在護(hù)國寺求過簽。他那簽不好,說是會兄妹不和,甚至最終可能相斗至死。這才是他要把冉冉送到渝國的真正的原因?!?p> 祁斯遇沉默了,隔了一會兒她才說:“可我瞧公主不是那樣的人?!?p> “二哥當(dāng)然也知道,他只是怕?!?p> “還是好生查吧?!逼钏褂鲚p聲說:“我也覺得結(jié)果未必不是你想要的那個?!?p> 皇家丑聞總歸是不好外揚(yáng),李汶曦在皇后壽宴滑胎這件事就被這么壓下去了。藺端和藺玨都在查,而祁斯遇也沒閑著,久違地進(jìn)了宮。
她先前進(jìn)了幾次宮,次次都說自己不想再做官了,鬧得皇帝一見她就頭痛,生怕她又要說什么回安南、回金陵之類的話。
這次她倒是給皇帝帶來好大一個驚喜,“舅舅,我想回來?!?p> 皇帝不是不知道她什么秉性,當(dāng)即就問了一句:“你小子又要參誰?”
“沈中書令?!逼钏褂稣f得坦誠,“我要參他結(jié)黨營私、買官賣官。”
“這會兒換罪名了?”
“我有證據(jù),空口白牙誣陷人的事斯遇可不做?!?p> 皇帝看著她這模樣多少有點(diǎn)無奈,只能說:“朕還真是從來沒看錯過你,這臭脾氣,你是半點(diǎn)也不改啊?!?p> 祁斯遇依舊梗著脖子說:“我又沒想把他怎么樣,沒想讓他承認(rèn),更沒想讓他償命。我就是想給他點(diǎn)顏色看看,這也不行嗎?”
“你這會兒倒像是個混不吝了?!?p> “我原就是?!逼钏褂稣f,“先前沒人說,無非是舅舅遷就愛護(hù),使旁人不得不忍著。”
皇帝吃她這套,最后也只是說:“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還是要改,朕畢竟護(hù)不了你一世,還是少留些把柄給外人?!?p> “斯遇明白?!逼钏褂稣f話時抬頭看了一眼皇帝,她方才分明從皇帝的話里聽到了一點(diǎn)真意。
而能讓她偶爾困惑的也就是這一二分來自皇帝的真意了。
“老二向來是個愛刨根問底的,他又疼惜王妃,這件事斷然不可能平白算了。罷了,就交由你查吧。”皇帝說完還不忘叮囑她一句,“不過查歸查,還是要隱蔽些,不可過分張揚(yáng)?!?p> 祁斯遇心里的火才著了一瞬,一大盆冰水就兜頭蓋臉澆下來了。她嘴上應(yīng)了句是,心里卻全是嘲諷。
祁斯遇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是既想堵藺玨的嘴,又想讓此事不了了之,所以才會交給她。她也是這時候才意識到:她回京這幾年摻和了那么多案子,卻一樁都沒能破,最后全都擱了下來,漸漸埋在了故紙堆里。
她又想到了四年前的春天,然后她意識到了更可怕的東西。她的皇帝舅舅,恐怕一開始就算好了一切。冤枉藺昊是故意的,讓她審藺昊也是故意的,最后借她的手把藺昊放出來還是故意的。
皇帝明面上是借了她的手給藺昊洗白,實(shí)際上只是借她的手把長公主擇了個干凈。
也就是說:所有人都知道藺寧是因何而死,可沒人為他申冤。因?yàn)槊總€知情者都有自己的如意算盤,都想從這件事上撈到點(diǎn)什么好處。每個人都只當(dāng)他的死是好風(fēng)一場,都想著要借力扶搖直上,甚至覺得這才算他沒有白死。
包括她自己。
祁哲運(yùn)作得很好,葉遠(yuǎn)很快就收到了旨意,說是讓他重回西北。
祁斯遇也數(shù)不清自己這是第幾次去送他了,她和葉遠(yuǎn)面對面,也沒說什么話。祁斯遇心里有擔(dān)心的事,臨別的話說得干巴巴的?!叭~小將軍,西北兇險,還是要照顧好自己?!?p> “會的,多謝小郡王記掛?!?p> “一路順風(fēng)?!?p> 葉遠(yuǎn)走得急,甚至沒意識到祁斯遇這次沒有再許諾。
祁斯遇才進(jìn)城,就又聽見了藺昊那略帶嘲諷的聲音:“讓他走有意義嗎?”
祁斯遇懶得理他,只是說:“大表哥盡管攔下便是?!?p> 藺昊聽她這話卻又笑了,“我不攔他。這畢竟是你的心愿,我這個做哥哥的既然知道了,又怎么能不去全上一全呢?”
“我的好弟弟?!碧A昊說著還攬了祁斯遇的肩膀一下,祁斯遇只覺得自己是被吐著信子的毒蛇纏住了,險些打了個冷顫。祁斯遇重重拍了一把藺昊的手,直接將他的手從自己肩上拂了下去,她慢慢說:“我以前和他說過,等解決了這件事我就真的不做官了。到時候我要去一趟梁國,去看我姐姐和外甥?!?p> 說完她又看向藺昊笑了一下,她說:“所以大表哥,你要是真想我早點(diǎn)走的話,也伸手幫幫忙吧。”
“誰說我想讓你走了?”藺昊反問她,“我要是真想讓你走,當(dāng)初還費(fèi)盡心思讓你回來干嘛?。孔屇阋恢痹诮鹆甏痪托辛??還省了好一番功夫呢。”
他這話讓祁斯遇心里更沒底了,祁斯遇隱約覺得自己一定是估錯了什么,只是她現(xiàn)在確實(shí)沒找到。
祁斯遇是個不愛遮掩的人,得了個御史的位置就開始“食君之祿,為君分憂”了。重回朝堂的第一天,她就參了沈中書令一本。
證據(jù)都是祁哲前些日子交給她的,她雖然不知道祁哲從哪兒找到的這些,但還是跟著祁哲聯(lián)名上書參了沈中書令。
父子聯(lián)名上書原是不合規(guī)矩的,但做這事的人是祁斯遇,皇帝都沒說什么,旁人就更是不敢說了。
她確實(shí)也沒想把沈中書令怎么樣,一堆罪名羅列下去,也只是讓中書令停了三個月的職,罰了半年俸。相比那些個革職查辦的買官者,實(shí)在是不痛不癢。
祁斯遇看著中書令吃癟,只覺得心里十分舒暢。中書令很平靜地領(lǐng)了罰,大概也是早就想到了自己會有這么一天,畢竟祁斯遇這人實(shí)在睚眥必報,惹上了她,難免要倒點(diǎn)霉。白尚書令倒是斜了她一眼,顯然是瞧不上她這樣的小家子做派。祁斯遇注意到了白尚書令的目光,立刻也瞪了回來。她的確不在乎,但她也是真的半點(diǎn)虧都不肯吃。
此事并未波及到沈贏半分,只是沈贏的臉色始終不大好。他雖然怪自己的父親糊涂,非要摻和到這樁不忠不義的事里來,但他也是中書令唯一的兒子,自然是不希望父親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指摘。
沈中書令被皇帝留了下來,他想了想,還是先出了大殿。祁斯遇比他出來得要早,他加快了腳步才趕上祁斯遇的步伐。
“小郡王,留步?!?p> 祁斯遇并不意外沈贏會叫住自己,她聞聲站定,然后等著沈贏先開了口?!敖袢罩?,還是多謝小郡王了?!?p> 她有點(diǎn)意外,笑著反問沈贏:“還謝我?。俊?p> “嗯。因?yàn)槲抑?,您還是手下留情了的。”
“也不是?!逼钏褂稣f得坦誠,“我確實(shí)也沒有更有力的證據(jù)?!?p> 沈贏陪了個笑,卻是苦笑,“世間雙全法難求,若真到那一日,我會選擇公道?!?p> 祁斯遇看了沈贏一眼,沒說話,她只覺得沈贏這一刻不需要任何附和。
她倆相伴走了一會兒,祁斯遇這才開口問他:“我下午要去校場看看,小沈大人要一起嗎?”
這顯然是沈贏意料之外的邀約,但他還是點(diǎn)頭說:“好。”
闊別兩年,校場也變了些樣。葉遠(yuǎn)走了,當(dāng)初的副將之一裴亦安倒是成了暫代的主將。祁斯遇與他是舊相識,他聽說祁斯遇要來,還特意到門口迎了迎。
“小郡王?!?p> “好久不見了。”祁斯遇又想起了他的刀,“這兩年我倒是時常會想到裴將軍?!?p> 裴亦安聞言很是驚訝,但很快也找到了緣由,他笑著問祁斯遇:“是因?yàn)槲业谋鲉???p> “對。”祁斯遇點(diǎn)頭說:“之后我也再沒見過乾坤日月刀。”
“小郡王若是有空,可以時常來校場逛逛,下官也很期待您的指點(diǎn)?!?p> 裴亦安知道分寸,沒和祁斯遇寒暄太久,還和手下的人吩咐了一聲,讓他們不要打擾小郡王和小沈大人。
故地重游,祁斯遇忍不住去念叨一些和葉遠(yuǎn)的往事。
“葉小將軍在這里開解過我?!逼钏褂鲞@話才一出沈贏就愣住了,“阿遠(yuǎn)開解您嗎?”
“是啊?!逼钏褂鲭y得帶了點(diǎn)苦笑,“你應(yīng)該不知道吧,我會回中都,是因?yàn)槲掖虿涣苏塘??!?p> 沈贏沒說話,似乎是在等她的下言。祁斯遇又說:“葉小將軍給我講了他從前在軍營的事,講到了他的母親、兄長、叔伯舅舅,甚至還有嬸嬸舅娘。葉家稱得上是滿門忠烈,我很欽佩。”
“所以您才要不計后果地幫阿遠(yuǎn)。”
“不全是?!逼钏褂稣f,“我對他好,也不單單是因?yàn)闅J佩葉家。我也是真的拿他當(dāng)朋友。既是朋友,那我為他討個公道不是尋常嗎?”
“……是。”沈贏明顯應(yīng)得羞愧。
祁斯遇拍了拍沈贏的肩,又說:“可我要告訴你的是,葉小將軍給我的破解之法是原諒自己。沈贏,你應(yīng)該原諒你自己。我們這些人尚且能原諒自己,能繼續(xù)茍活,你又何必因?yàn)楦赣H的過錯懲罰自己呢?”
祁斯遇鮮少會叫沈贏大名,如今這一聲沈贏叫得突然,竟讓他隱隱有了大夢初醒之感。
沈贏望著祁斯遇,又道了聲謝:“還是要謝謝您。時至今日我依舊不得不承認(rèn),您這些話于我,委實(shí)難得。”
“記得你當(dāng)初也這么說?!逼钏褂龀?,還不忘寬慰他:“放心吧,萬事還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