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行儼大概沒想到她會說這么句話,朗聲質問道:“你我同為武將,又何必學那文人做派?”
祁斯遇冷笑說:“你該慶幸我只用最有力的武器,否則我到玉門第一日就摸過來殺你了?!?p> 城門卻在這時候開了。
門口只孤零零地站了葉遠一個人。
葉遠也沒找什么客套話,更沒解釋,只是問她:“吳王殿下怎么樣?”
“治得不及時應該也會死吧?!逼钏褂龉室庹f得夸張了些,說完他還看了一眼被陳橋許方二人共同攙著的藺昊,忍不住說:“大表哥,你的武功怎么還是這么爛啊?!?p> 葉遠在大葉城中擁有絕對的自由,他先是找了醫(yī)師給藺昊治傷,然后又給祁斯遇擺了桌酒席,算作接風宴。他沒備酒,又記著祁斯遇嗜甜,茶壺里裝的都是大葉城特產的甜梨膏。
“您怎么樣?全好了嗎?”葉遠問。
祁斯遇也不意外他會知道,只是笑著說:“好多了,就是沒想到這事兒會傳這么快。”
“您和吳王殿下的事就是這邊境目前最要緊的事,自然傳得很快?!比~遠解釋完又說,“無礙便好?!?p> “陳厭來求藥的時候,暗中幫忙的人是你吧?!?p> 葉遠沒否認,“還是您有福氣,命不該絕?!?p> “你呢?你在大葉城還挺好的?”
“袁將軍不是壞人?!比~遠說起這些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但也是造化弄人。我離開玉門的時候沒想過要投敵的,但我既然要走,就必須去縉渝都不能管的地方,否則就是拿這些兄弟的命去冒險?!?p> 祁斯遇看他這模樣只覺得心疼,直接開口打斷了他,“我明白。換做是我,我也會做一樣的選擇?!?p> 葉遠又說:“袁將軍會傷吳王,是因為他們有私仇。五年前,吳王殿下也是這樣在玉門城樓上射死袁小將軍的?!?p> “怪不得他會這么莽撞。”
“這件事的對錯很難評斷,但我看得出,至少在那個時候,袁將軍沒想要吳王殿下的命?!?p> “我知道他沒有,抓住箭尾的時候我就知道沒有?!逼钏褂稣f,“我只是沒想到他還會在箭里藏飛刀,真是還不如直接讓他被箭扎一下呢?!?p> 葉遠被她逗笑了,說:“您也不用太擔心,這個醫(yī)師很會治皮肉傷,他很快就會好起來的?!?p> “我是擔心另一件事?!逼钏褂鲆膊徊m他,“我們來和談的前提和結果都是不讓渝國接受你和那些士兵,但現(xiàn)在全都已經(jīng)毀了,他又傷了藺昊,難免有點麻煩。”
“那怎么辦?還能挽回嗎?”葉遠問得真心,讓祁斯遇有種他愿意用自己的命來促使他們完成和談的錯覺。祁斯遇擺手說:“我和他都沒有這個打算,畢竟沒人能更改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來大葉城算是個過場,等他好點了,我們也就回去了?!?p> 葉遠沉默著,祁斯遇卻知道他要問什么,祁斯遇輕聲說:“沈贏他其實挺痛苦的,我當時沒說,也是怕你們倆成為下一個亦仁和子書。”她苦笑了一下,又接著說,“明明是第二次遇見這種事了,明明這次還提前就知曉了,可我依舊沒有任何辦法阻止?!?p> “這和您沒關系?!比~遠說得認真,“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難報,您已經(jīng)為我、為我家,甚至為我和……和他做了太多了。”
“葉小將軍,我并不想勸你。但說真的,之后縉渝兩國會如何,我還是挺擔心的?!?p> “我也想到了,只有停戰(zhàn)才是百姓真正的福報。這兩年諸國無戰(zhàn),四下都好了不少?!?p> “但我要說的是,你還是應該多為自己做打算?!秉c到為止,祁斯遇說到這兒就停下了,她起身又說:“我先去看看他?!?p> 藺昊的身體說好也好,說差也差。飛刀扎得挺實,但他只傷到了皮肉;可即便只是些皮肉傷,也讓他昏了大半天。
“你醒了?!逼钏褂鼍妥谒策叺牡首由希匆娏怂犙哿⒖逃趾驼驹陂T口的許方說:“他醒了,把藥端上來吧?!?p> “這才幾日,你我的位置倒是反過來了?!碧A昊說得緩慢,他傷口疼得厲害,但還是在祁斯遇接過藥碗要喂他喝藥的時候開了句玩笑:“這回也輪到你愧疚了吧?!?p> 祁斯遇摸著藥碗試溫度,感覺差不多就直接舀了勺藥喂他,嘴上還說著:“我愧疚什么,又不是我讓他射你的?!?p> 她手上有繭,藥又隔著碗壁,實際溫度比她摸出來的燙得多。藺昊還沒找到機會反駁她,就先被這苦藥燙了一下。藺昊被燙得偏過頭咳嗽,和她說話的時候更添了幾分有氣無力:“要不你干脆給我個痛快吧?!?p> 祁斯遇沒想到他能被燙成這樣,干脆自己也舀了一勺嘗,毫無疑問,她也被燙了一下。她忍不住說:“大葉城的碗怎么這么厚啊?!?p> 門口的許方看她這樣實在是放不下心,糾結再三還是從她手里接過了碗和位子,“小郡王也在這兒守了半天了,現(xiàn)下殿下已經(jīng)醒了,您也先去歇歇吧。剩下的就交給在下吧。”
“成。”祁斯遇也確實是坐累了,順勢就起了身,她出去之前還記得問藺昊:“你有什么想吃的嗎?我去和廚房吩咐一聲?!?p> “吃點病人該吃的就行?!?p> “知道了?!?p> 藺昊又在床上躺了三日才肯下床。病弱這個借口百試百靈,連袁行儼都不得不賣他三分薄面,親自來葉遠的宅子和他談話。
“吳王現(xiàn)在感覺如何?”袁行儼的關心總是含著不情愿,“若是還疼痛難耐,我可以給你取一些軍用的止痛藥劑?!?p> 藺昊半點也不和客氣,直接說:“那就多謝將軍了?!敝x完他又嚴肅了些,“袁將軍心里應該清楚,我父皇和渝皇帝的和談書還在你們太廟供著,縉渝的和平不能被打破。你覺得刺殺皇子是小事嗎?”
“至少你沒事?!痹袃耙膊烩鹚毖缘溃骸爸灰嘶钪?,那就還有轉圜的余地。這點犧牲,我們袁家還是做得了主的?!?p> “那本王也祝你們袁家權臣之位能代代相傳?!碧A昊說得諷刺,“不然袁大將軍百年之后可就不好說了。”
“我們不必談這么遠的事?!痹袃按驍嗔怂?,“縉國皇帝的意思我們大渝也明白,無非是不想我們接受降將。但生米已成熟飯,這件事我們談無可談?!?p> “那就談些能談的?!逼钏褂鼋K于忍不住插了一句:“既然將軍一早就留了余地,那也不妨說說你打算如何轉圜?!?p> “大渝不會和縉國開戰(zhàn)。”袁行儼說,“至少在我和我哥有生之年不會?!?p> 藺昊只是問他:“將軍越過渝皇帝說這種話,不僭越嗎?”
“小郡王想要準話,我自然是要給準話?!?p> “不夠?!逼钏褂稣f,“我大表哥好歹是封了王的皇子,斷不可能為了這句虛無縹緲的承諾白挨一箭。”
“口說自然無憑,我早備了文書。”袁行儼說著從袖中掏出了一份黃絹,“這便是憑證?!?p> 藺昊接過文書擱在了一旁,他根本沒看內容,只是說:“葉遠不能留在大葉城任職,最好也不要留在大葉城生活。如果我是你,我會把他送到袁大將軍面前去?!?p> 袁行儼想了一下,說:“事關葉小將軍去留,我還是得和他商量一下?!?p> “應當?shù)摹!碧A昊這時候才朝他笑了一下,又說:“袁將軍,不管你愛不愛聽,本王還都得說,我對殺你小兒子這件事從來沒有半點后悔。當然,我也不意外會受這么一遭。你我是仇家,本就沒什么好怪罪的。只是最后權當個規(guī)勸吧,不論是你還是袁大將軍,都該小心養(yǎng)虎為患。”
袁行儼幾乎是咬牙切齒說的話:“多謝吳王了。”
“你真覺得葉小將軍是虎?”祁斯遇看著袁行儼出了門,然后就問了這么一句。
“任何人都可能成虎。”藺昊搖頭說:“我當年也覺得楊子書會是?!?p> 祁斯遇眉心帶了點愁,“我倒是期待你看錯了?!?p> “希望吧。我痛得厲害,給我拿藥。”藺昊越說聲音越小,他說得又含糊,弄得祁斯遇都沒聽清,“什么?”
“給我拿藥。”
這次祁斯遇倒是聽清了,她連忙從袖袋里掏了個小藥瓶出來,然后倒了一丸給藺昊。她看著臉色慘白的藺昊,說得有點抱歉,“我還以為你是故意演給他看的呢。”
藺昊被祁斯遇扶著躺下了,他費力氣白了祁斯遇一眼,幾乎是用氣聲兒說的話:“我又不是鐵打的,我是真疼?!?p> 祁斯遇給他擦了下額頭上的汗,然后說:“等你好差不多了咱們再回去,我真怕你這傷口在路上就裂了?!?p> “盼我點兒好?!?p> “這樣,你在這兒好好躺著,有事叫陳橋,他就在院子里呢。我去給你買點兒蜜餞吃。”祁斯遇說完就起身走了,藺昊看著她的背影,原先想說的話也咽了下去,最終只嘆了口氣出來。
“讓我離開大葉城是吳王殿下的意思嗎?”
祁斯遇斟酌了一下,說:“也不是,這是我們倆的意思??N渝不可能永遠休戰(zhàn),你留在這兒,早晚要面對這些。還不如干脆些,一早就離開,日后也能自在些?!?p> 葉遠輕輕點頭:“我明白您的意思,我相信您是為我好?!闭f完他又嘆了口氣,帶著些試探問:“若是有一日我真的占山成寇,小郡王會失望嗎?”
祁斯遇也想了一下,然后才搖頭說:“不會。我覺得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任何選擇。也不必太過于憂慮旁人的看法,做到無愧于心就好了。”
“只是我不能不報仇。”葉遠輕聲說,“這三年,我的噩夢始終沒有停止過?!?p> “我明白。”
只是除了這句“我明白”祁斯遇也再說不出旁的了。
葉遠也沒說話,他們就這樣靜坐了很久,之后葉遠才說:“小郡王,遇見您可能真是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p> “能交到你這個朋友,我也很高興?!?p> 祁斯遇原本打算在離開之前和葉遠正式比試一次,這些年她和葉遠錯過太多次了,這局始終也沒對上。
但這次也沒比成,她的身體沒全好,陳橋不許她拔劍。葉遠也說,只要活著就總有機會,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
藺昊在大葉城躺了小半個月,終于能坐著轎子回玉門躺著了。他受傷的事倒是把武將軍嚇得不輕,他又在大葉城拖了那么久,弄得武將軍更是心急。如今見他回來了,武將軍總算是能松一口氣了。
“殿下沒事就好。”武將軍又讓軍醫(yī)來給他看了傷,確認無大礙了才放下心來,“殿下和小郡王出使這段日子,下官已將軍隊全部重新編好了,二位殿下若是有空,也可以檢閱一番?!?p> 藺昊搖頭拒絕了,“不必,武將軍做事本王放心。至于我和斯遇,我們也該準備啟程回去了?!?p> “可是殿下的傷……”
“無礙了,慢些回去,不妨事的?!?p> 見藺昊說得堅決,武將軍也沒再留他,只是給他準備好了回程所需的東西,又給他鋪了足夠舒服的馬車,以免他的傷因顛簸而加重。
在西北的時候就耽擱了些,回去路上耽擱得更久,這一趟出使,竟折騰了小三個月?;实圻€是心疼他倆一路多災多病,聽過復命就給了一堆賞賜,甚至都沒過分糾結葉遠的事。
唐一驚又給祁斯遇喝了一個月湯藥,才說她算是真的痊愈了。彼時中都已經(jīng)是一片素白了,祁斯遇裹著狐皮大氅,也開始盤算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回安南。
“給你帶了點吃的過來?!碧A端突然出現(xiàn)在了演武場,祁斯遇看了他一眼,并沒停下練劍。問青劍被祁斯遇用得帶了點柔情,像落花,更像是落了還要化作春泥的花。祁斯遇的劍術還在精進,她已經(jīng)找到了修心的門道,心里越明朗,劍就越漂亮、越厲害。
祁斯遇在藺端面前練了完整的一套問青劍,然后她才隨手拎了把劍扔給藺端說:“宴行,上來比一把?!?p> 藺端接過了劍,笑著說:“想要我打掃演武場可以直說的?!彼焐线@么說著,但還是稍微緊緊了袖口褲腿,提著劍走上了中間的臺子。
哪怕他們倆心里都有結果,祁斯遇依舊沒有放水,揮出的每一劍都稱得上是最高水準。藺端被她逼得頻頻后退,幾乎是用了十二分的力在應對。
只是過的招越多,藺端的狀態(tài)就越差。
才到五十招,他額頭就開始出現(xiàn)細細密密的汗珠。到了一百招的時候,他拿劍的手已經(jīng)開始微微顫抖了。劍上的豁口越來越多,藺端也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揮劍像揮刀似的,幾乎是在硬生生地砍。
祁斯遇的臉也泛上來一點紅,但她依舊游刃有余,還能抽空點評藺端一句:“說實在的宴行,看你這樣還挺有意思的。”
藺端大喘了一口氣,笑得有點無奈。他實在是太需要調動全身所有力氣去應戰(zhàn)了,根本倒不出這口氣來回應她。祁斯遇知道,所以也沒再說什么。
到一百八十招的時候,藺端手里“傷痕累累”的劍終于斷了。祁斯遇看著斷掉的劍,終于收了勢。藺端抹了把汗,然后把斷劍撿了起來,說:“改天賠你?!?p> “我自己弄斷的,怎么能讓你賠啊?!?p> 藺端輕笑,又帶著點疑惑問她:“不該是這樣吧,你贏我竟然需要這么多招嗎?”
“不殺你的話需要?!逼钏褂稣f得直接,她把問青劍收回了劍匣,然后很認真地和藺端說:“宴行,你荒廢了?!?p> 藺端還是笑,“興許只是比不上你天賦異稟呢。畢竟聽旁人幾句話就能悟道的人可不多見啊?!?p> “你若是能認真聽,也早悟了?!逼钏褂鲞@會兒有點兒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了,她勸藺端說:“你要是一生都止步于此,那真是太可惜了。宴行,我不希望你眼里只有權謀詭譎,一個人的心都不輕快,他的劍又怎么能自由呢?”
“我覺得很好?!碧A端說,“能聽到你說這個話就很好。”
“你得聽進去啊?!逼钏褂鲇侄谒?p> 已經(jīng)拿起掃帚準備掃地的藺端又忍不住笑了,他輕聲應著:“好,等你明年回來,我肯定會有長進的。”
祁斯遇扁了扁嘴,突然說:“真想讓你和我一起回去。”
藺端立刻說:“我也想和你一起回去。”
他說這話的時候抬了頭,然后他的目光對上了祁斯遇的。祁斯遇的眼睛在這個日頭將落的黃昏也很亮,她稍淺的眸子里裹著紫紅的晚霞,讓藺端感覺自己像是被燙了一下。
藺端喉結動了一下,然后他又重復了一次:“阿遇,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祁斯遇看得出他是真心的,也懶得考慮最終結果如何了,直接應了一句:“好啊?!比缓笏中χf,“仔細一算,我們確實都很久沒有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