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昭被請進宮的時候也不能說是毫無準備,這些日子足夠他準備千百套說辭,所以他來得很是坦然。
“你又有什么目的呢?”皇帝實在缺了點兒耐心,幾乎是要和他撕破臉皮了,“息昭,你可別說這只是碰巧?!?p> “為什么不能是碰巧?陛下還是不信臣嗎?”息昭只是把問題重新拋給了皇帝,“越王殿下自越州起兵,安南離著越州八百丈遠,臣回不回來能影響到什么?”
“是朕在問你。”
“可臣真的不明白?!毕⒄颜f得鏗鏘有力的,“臣沒想到陛下還是不信臣,那陛下打算什么時候信臣呢?舊事已經過去二十五年了,就是單說臣做陛下的臣子的年頭,也有二十二年了?!?p> 息昭說著嘆了口氣,話里還真的帶了點兒慘淡:“二十二年,已經比臣陪著嶸太子的時間長太多了。”
“他是庶人藺辰嶸?!毕⒄褯]想到皇帝這個時候都不忘強調這件事,只能帶著點無奈問他:“成王敗寇這種戲碼,陛下是不是真的再玩兒二十年也不會膩?。恐豢上?,臣活不了那么久了,當年那些讓陛下放心或是不放心的人都活不了那么久了?!?p> 皇帝卻笑了,直直問他:“你是不是還想說,朕也活不了那么久了?”
“陛下高估臣了,臣不敢?!毕⒄咽救趿耍氨菹滦睦飸撉宄?,臣從不是誰的孤臣,臣效忠的始終是大縉。甚至息家這百余口人,效忠的都是大縉,而不是任何一個帝王。陛下若是對這個答案不滿意,大可把臣的命留在這兒?!?p> “可朕要你的命干什么呢?”皇帝發(fā)了問,卻也沒打算讓他答,只是又說了一句,“息昭,還真是活該你活得最久。”
息昭卻又硬氣起來了,“陛下錯了,是臣的父兄子侄讓臣活了這么久。臣活得久,只是因為早就有人替臣死了。”
皇帝也沒給他留面子,直接嗆了一句:“你活得久,是因為你真像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的,誰能拿你怎么樣?!?p> “陛下謬贊了?!?p> “越王這件事,你怎么看?”
“如果陛下想聽真話的話,臣擔心燕王殿下?!?p> “你覺得老三比不上他?”
“燕王殿下仁善,越王殿下又是長輩,他肯定下不去手??蓱?zhàn)場瞬息變幻,失之毫厘,謬以千里。若是真要長長久久打下去,燕王殿下必會吃虧?!?p> “但也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了?!被实畚@了一口氣,“也只有他和斯遇能時刻想著朕的話,不論如何都會保越王一命。”
“有您這樣的兄長,是越王殿下之大幸。”息昭幾乎是硬生生咽下去了后面半句“卻是嶸太子、蕓公主之大不幸”。
“這場仗不能打太久?!被实塾终f,“內戰(zhàn)拖得久了,難保外面的人不動旁的心思。息昭,你也得做好最壞的打算?!?p> 息昭當即點頭說:“若陛下真的需要,臣自當赴湯蹈火。”
藺端和越王相見的時候勤王大軍已經攻破了三座城,藺端坐鎮(zhèn)宣城沒幾日,就私下去和越王見了一面。
“好久不見啊,越王叔?!碧A端還是朝他行了小輩禮,“王叔倒是別來無恙?!?p> “確實是很久了,臨鄴一別,也有四年了?!?p> “前兩年我還總是忍不住想王叔究竟何時會動,但也確實是等了很久都沒半點風聲。這兩年我以為您還會等上一等,畢竟現(xiàn)在可能還算不得一個好時候,可您要勤王的消息又突然八百里加急進了京。果然,世上的事總是這般不可預料?!?p> “你覺得什么時候才算好時候?等皇帝龍馭殯天之后嗎?那可就太晚了。”
藺端沒答,只是顧自說:“您的勤王大旗在中都含糊,來了宣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您打的是匡扶正統(tǒng)的大旗,還要讓阿遇上位?!碧A端冷笑一聲,接著說,“王叔把阿遇當棋子。”
“每個人都是棋子?!痹酵醪⒉唤橐馓A端的說法,還說:“你我都是?!?p> “那執(zhí)棋的人是誰?”
越王嘆了口氣,說:“下棋的人已經死了。”
“我明白了?!碧A端又說,“我的承諾始終如一,王叔希望我怎么做?”
“別大規(guī)模開戰(zhàn),別辜負這些好兒郎的性命?!?p> 藺端驚愕:“王叔抱的是必死的決心?!”
“每個人都該有必死的決心?!痹酵蹩粗A端,眼中似乎還帶了點兒不忍,他說得無奈:“復仇怎么能求活呢。”
“但我要阿遇活?!?p> “你們都不會有事的?!痹酵踅o他吃了一顆定心丸,“我保證。宴行,回去吧?!?p> 藺端回了宣城,定下的第一條規(guī)矩就是盡量不開門應戰(zhàn)。
雖然兩邊的主要力量并沒急著交戰(zhàn),但跟著越王起兵的那些將領還是分成了多路前進,他們大多從小城打起,再如江河般慢慢往大的城池匯集,密密的網緩慢羅織著,卻幾乎切斷了中都和南邊的聯(lián)系。
離年根越來越近,皇帝也漸漸急了,中都傳了幾次催藺端出兵的信,才終于讓他和越王面對面打了一場。
“王叔親自叫陣,宴行自當應戰(zhàn)。”藺端說著抽出了歸云劍,面上多少帶了點兒無奈。越王的功夫自然不如他,但他也的確更束手束腳,招式總是點到為止,甚至劍鋒還要收著些。他本就不想傷越王,好在皇帝和他的目的一致,都是讓越王活,他放水的時候連掩飾都不需要。
“藺老三?!痹酵踅械脦Я藥追州p蔑,他的劍也緊抵著藺端的,“再這么大意下去,你可真要折在這兒了。”
藺端聞言嘆了口氣,他會演,也真有幾分無奈。總之,這口氣才一嘆完,他就又提了三分勁上來。
越王做了那么多年將軍,雖不是什么武學天才,但也是身經百戰(zhàn)的老練家子,經驗不知比藺端豐富了多少。藺端一個不注意,就被他手中的劍給劃了一下。鋒利的劍尖狠狠蹭過了鐵打的甲胄,在上面留了一道不淺的劃痕。
藺端被激了一下,劍勢也凌厲起來了,越王被他逼得連連敗退,甚至開始使殺招了。藺端看著越王,只覺得不好。他預感到結局了:今日這一戰(zhàn),就算不死,也得有一個人重傷橫著出去才行。
“宣城必須破。”藺端聽著越王輕聲說了這么一句,手中的劍當即就慢了半招,然后他聽到了刀劍入肉的聲音。越王看著他,并沒急著拔劍,只是看著他胸前慢慢被染紅的白衣,說了一句:“你畢竟是本王的侄子,能不能活,就看造化吧?!?p> 藺端知道自己死不了,但他也的確是沒想到越王這一劍會捅得這么深,弄得他猝不及防的。他才下馬,身邊就立刻有人扶住了他,但還沒等他說點什么,對面越王的軍隊就撤了。
“快回城。”藺端進城之后只來得及簡單和左右叮囑了幾句,就因為失血過多昏了過去。
越王是個狠心的人,他這劍捅得很深。好在藺端雖然傷得重,但并不致命,好生養(yǎng)養(yǎng)總能治好。
藺端昏迷了近三日,但這三日里,越王做了相當多的事。他手下的將領始終在周邊打仗,經過他們這一番努力,宣城幾乎成了座孤城。越王甚至還派了很多人去燒、劫糧草,幾乎斷了宣城的補給。
“您終于醒了。”李亦仁看著藺端,終于松了口氣,“你真是嚇死我了。”
“死不了。”藺端笑得勉強,“王叔不會殺我的?!?p> 李亦仁趕緊對著身邊的人吩咐了一句,“去把殿下的藥拿過來,還有,把醫(yī)師也一并請來?!?p> “城中怎么樣了?”藺端說得篤定,“這幾天王叔不可能什么也不做吧?!?p> 李亦仁只能如實相告:“被圍城了,糧草也斷了。不過好消息是我已經差人把消息傳回中都了,這還多虧了小郡王。”
藺端摸不著頭腦:“和阿遇有什么關系?”
“消息是江湖人幫忙傳的?!崩钜嗳式忉屨f,“小郡王病了之后我也去看過幾回,最后一次是在出征之前。那天他給了我一塊令牌,行氏商會的,說是只要我拿著令牌去行氏分號,再難的事兒他們都能想辦法辦到。當時情況危急,你這兒又離不開人,我也就是抱著試試的心思去了,沒想到還真行。”
藺端輕笑了一下,說:“想不到最后還是要托她的福。”
“但我也不知道增援什么時候能來?!崩钜嗳蕠烂C了些,“現(xiàn)在城里的狀況并不樂觀。雖然存糧還有一些,但宣城是大城,人也多,消耗還是很大。甚至百姓也開始埋怨了,這樣下去肯定不行。”
“沒有世家大族能站出來幫幫忙嗎?”藺端問,“也不用捐什么,能站出來說話的總有吧。天高皇帝遠,這些本地世家的話,有些時候可比咱們的話有用多了?!?p> “我明白,下午我就去拜訪我岳丈。”
“難為你了?!碧A端說得抱歉。
李亦仁只是朝他搖頭:“談不上難為,這些日子老爺子對我也挺好的,想來不會有什么難的?!?p> 行氏商行辦事確實很有效率,宣城被圍的消息祁斯遇知道得比皇家驛站信使還要早。她當即就坐不住了,帶著密信入了宮。
皇帝看了信紙,也沒問消息是怎么來的,只是問她:“你想干什么?”
祁斯遇說得理所當然:“臣自當前去馳援?!?p> “你瘋了!”皇帝皺眉說,“你這身子才好一點兒,又要瞎折騰,你還真是不要命了。”
“我去是最合適的?!逼钏褂鲆裁靼谆实?,勸道:“您心里清楚,只有我和端表哥會真的手下留情,不傷越舅舅?!?p> “就你是慈悲心、菩薩命?!?p> “斯遇只是不想舅舅傷心?!?p> 皇帝聽著她這句話,也不免為之一震,連語氣都軟了些:“但朕反悔了。朕當初就不該和老三說什么手下留情,若不是朕貪心,怎么會讓老三挨這一劍,平白受這么多苦。
朕不可能再讓你去,朕不能拿你們的命去賭藺辰曦心里虛無縹緲的親情,也絕不會讓你再涉險。斯遇,朕更想要你活著?!?p> “但總有人得去支援吧?!逼钏褂鲆矝]過分執(zhí)著,反而退而求其次,開始幫皇帝挑其他人選,“裴將軍是個好的選擇。他是個有將才的人,也會用兵,不如讓他去吧?!?p> “你是想幫他求戰(zhàn)功還是怕朕讓你老師去???”
“都有?!逼钏褂稣f得懇切,“中都沒有那么多合適的將領,臣不希望老師再上戰(zhàn)場,當然要選旁人。裴將軍確實同我有私交,也確實需要戰(zhàn)功、需要一場勝仗來證明什么,但他的才干也是真的,臣推舉他,就是知道他一定能贏。依臣之見,這是臣和陛下乃至我大縉的雙贏?!?p> “看你這張嘴還是這么靈巧,朕也就放心了?!被实塾终f:“不過裴亦安的事還需要商量,打仗是大事,不能這么快就定下來?!?p> “臣明白?!逼钏褂鲆矝]多說什么,“既然消息送到了,那臣就先回去了。”
“等等。”皇帝叫住了她,“朕還有話想問你呢?!?p> 祁斯遇立刻停下了腳步:“是?!?p> “你想過自己日后到底要怎樣和老二老三相處嗎?”
“斯遇愚鈍,舅舅是指官場上嗎?”
祁斯遇想打太極,皇帝卻直接勸了她一句:“別太高估你和他倆的情誼。云端站不下這么多人,龍椅坐久了,人都是會變的。”
隔了兩日宣城的消息才真的被送來,皇帝和眾大臣一早就商議過了此事,甫一確定,裴亦安就被派了出去。增援派出去了,祁斯遇也松了口氣,還主動到宮里陪皇帝用了膳。
飯才吃到一半,就有小內侍支支吾吾地進來了。趙海原是不想他打擾皇帝用膳的,但一看他手里拿的東西,也趕緊呈給了皇帝。
還是宣城的消息。
皇帝捏著手里的絹書,表情相當復雜,見他撂下碗筷祁斯遇也意識到了不對,連忙問:“是宣城的事兒嗎?”
“老三病危了。”
祁斯遇愣在了那兒,幾乎是顫著聲又問了一次:“舅舅說什么?”
“老三恐怕是熬不過去了?!?p> 祁斯遇吐血的時候還知道要偏些頭,皇帝原本就被來信弄得頭疼,眼下見她又吐了口血,皇帝更是緊張了。
“趙海,叫太醫(yī)來!”
祁斯遇急火攻心,頭昏昏沉沉的,又喘不過氣,根本沒法拒絕皇帝請?zhí)t(yī)。
太醫(yī)才把手搭上去就愣了,他看了好幾眼祁斯遇,又仔細摸了好一會兒的脈,才說:“小郡王是急火攻心,再加上之前的病沒好利索,才會情急之下嘔血。如今只是看著嚴重,開些藥調理調理就好了?!?p> 皇帝松了口氣,太醫(yī)的表情卻依舊凝重?;实劭粗?,還以為他是對祁斯遇的病有隱瞞,又忍不住急了起來?;实鄹t(yī)到了前殿,太醫(yī)立刻就跪了下來,皇帝看了他一眼,只說:“說吧,不管說什么,朕都恕你無罪?!?p> “小郡王是女子。”
“你說什么?”皇帝完全懵了,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次,“他是什么?”
“小郡王是女子?!碧t(yī)硬著頭皮又說了一次,“小郡王的脈象確實紊亂,但葵水微臣還是摸得出的。這件事臣愿以性命擔保,絕無半分虛言?!?p> 皇帝咬著牙沉默了好一會兒,又問他:“她的病到底怎么樣了?”
“沒那么嚴重,但的確是已經發(fā)病了?!碧t(yī)想了想,又說:“太子殿下的手法和臣不同,但頗為有效,還是能保小郡王幾年內不再受此病折磨的?!?p> “太子殿下?!被实勐犞@話笑了一聲,然后才對太醫(yī)說:“你下去吧。”
但他隨即又和趙海吩咐了一句,“徐太醫(yī)年紀太大,失足落水,實在是可惜,記得多給他的家人送些撫恤?!?p> 趙海立刻點頭告了退:“是,老奴明白?!?p> 徐太醫(yī)擔心祁斯遇氣血翻涌,給她扎了針,讓她直接睡了過去?;实圻M了內殿,他站在床邊看著祁斯遇那張蒼白的臉,越看越覺得眼熟,他覺得祁斯遇幾乎是要變成藺辰蕓了。
“你們還真是好謀算啊?!边@是祁斯遇有意識之后聽到的第一句話。她趕緊下床,跪在了皇帝面前,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肯定暴露了,但她什么也沒說。
皇帝卻又問她,“太子知道,老三呢?老三也知道?”
祁斯遇輕輕點頭,但還是打算在最重要的事上裝傻?!俺贾肋@是欺君之罪,還請陛下只處置臣一個人,莫要連累旁人?!?p> “你倒是會想?!被实劾湫σ宦?,“你覺得朕能連累誰?朕還在你的三族之內呢!”
“請陛下別難為我爹?!?p> 祁斯遇說完還給皇帝磕了個頭,皇帝看著她,終于忍不住抬手給了她一巴掌。他打得很用力,祁斯遇用發(fā)帶束起來的高馬尾都被打散了。被打的這半邊臉也腫起來了,祁斯遇依舊不說話,只等皇帝開口。
皇帝打完這一下卻又舍不得了。他伸手抬起了祁斯遇的下巴,然后審視著祁斯遇這張臉,說了一句:“更像你娘了。”
祁斯遇聽著這話,只覺得無比惡心,但她還是問了一句:“臣有悖圣恩,陛下要殺我嗎?”
“你先在宮里小住幾日吧。”皇帝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只有祁斯遇一個人跪坐在地上,臉上多了兩行淚痕。她說得絕望:“娘,您最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