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玨緊緊咬著牙，話也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像是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了似的?！叭舨皇敲魅漳氵€得去給母后請安，朕真想給你兩拳！”
藺玨嘴上這么說著，最終卻還是松了手。
“就知道你舍不得?！碧A端看著他的臉慘笑，“其實這半年對我來說像夢一樣。很多時候看著二哥你坐在龍椅上，我都覺得像是看到了父皇。我很害怕?！碧A端話里帶著點明顯的顫音，“雖然你和阿遇都沒和我說這些，但中都這些事，我也都心知肚明。說得再夸張點，大殿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只是所有人都不在乎而已。
龍椅上坐著的是誰對群臣來說沒兩樣，對天下人亦然。就像除了我們，也沒人會在乎嶸太子的事一樣?！?p> “他落到那個結果，也是宿命?！碧A玨冷笑，“他欠皇叔太多了，總得還點吧?！?p> “當然?！碧A端點頭應和他，“而且時至今日我依舊要說，二哥，這件事就算沒有你做，也有我做。總之，阿遇不可以再背這些斬不斷的孽了。”
藺玨好像是聽著他的話才想到這茬，忍不住打趣了一句：“你倒還真是好命，兜兜轉轉的，總還有機會。”
“沒有了，二哥?！碧A端的眼圈更紅了，“從我和蕊湘成婚那天起就沒有了?！?p> 藺玨似乎也有點懊惱，“再早點動手就好了?！?p> “是我太膽小了，總想著要做完全的準備，還要看顧身旁的人，避免連累至親。姑姑在的時候，想著為姑姑考慮，想著要幫嶸太子翻案……說到底也都是膽小?！?p> “生在皇家卻相信那些公道啊、正義啊，這樣的人才是最蠢的?！?p> “那倒是不知道是誰的大不幸了。”藺端說得淡淡的，“反正咱們仨都是這樣的人?！?p> “我一直有件很不明白的事?！碧A玨斟酌著開了口，“為什么你明知道我不想讓你回來，卻還愿意相信我？”
“因為你是我哥?！?p> 藺玨滿臉不可置信，“大哥還是因為我死的呢?！?p> “但我不想當皇帝啊。我知道你可以做一個好皇帝，也想讓你安心。捏著我這么重的把柄，不比那些虛無縹緲的情誼可靠多了?！碧A端話里還帶著點無奈，“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你我確有兄弟之誼。二哥，這二十余年來的樁樁件件，是不是作假，我分得清?！?p> 他說得過分真誠，藺玨卻只能報以長長的沉默。
只是藺玨看著他這難得的低落樣兒，也很難不想到先帝還在的時候。藺端去平亂之前和先帝辭別，信誓旦旦說的是：“父皇，二哥的才干絕不只是一個守成之君，他才是那個能振興大縉、一統(tǒng)宇內(nèi)的人。兒臣敢說，這一輩里，他絕對是天底下最適合當皇帝的人。”
藺玨當時就想不通藺端為什么敢說那樣幾近大逆不道的話，但連著如今這份信任，他倒是真有些想通了。
“罷了?！碧A玨長舒一口氣看向藺端，只說：“時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吧，明日朕和你一道去給母后請安。至于今日，除卻把酒言歡，這清曜殿里什么也沒發(fā)生?！?p> “起來喝藥了?！逼钏褂雎劼暠犙?，就看到了正端著藥碗站在旁邊的沈予酒，她還有些意外，“阿酒，你今日怎么起這么早？”
“要去采些四更熟的藥，所以就起得早了點。正好回來無事，就順手把你的藥煎了?！鄙蛴杈祁櫦爸齽傂?，話說得慢慢的，“祁年，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祁斯遇下意識想避開這個話題，只是笑著說了一句：“以前好歹還叫哥哥，現(xiàn)在怎么干脆連名帶姓地叫人了？”
“因為你不是哥哥。”沈予酒說著把藥碗遞給了她，話里是難掩的別扭，“而我又不能叫你姐姐，叫不了想叫的，不如不叫了。”
“陳橋他們到底在教你什么啊，搞得這般嚴謹?！逼钏褂鰧@件事其實沒什么感覺，說完就一口喝光了碗里的補藥。沈予酒依舊說得認真，“反正對我來說很重要?！?p> “那就叫我祁年?！逼钏褂鲚p聲說，“對我來說，叫祁年其實比祁斯遇好。他取的名字，我很難心無芥蒂地喜歡?！?p> “那怎么不改回來？”
“只是覺得沒必要?！逼钏褂稣f完又想到了什么，“阿酒，你讓陳橋來我這兒一趟吧。”
“好?！鄙蛴杈埔膊欢鄦?，拿著藥碗就出去了。
不想陳橋見她的第一句也是：“沒睡好？”
“嗯？”祁斯遇相當意外，“我看著很憔悴嗎？”
“這里發(fā)青?！标悩蛑父乖谒巯螺p輕劃過，接著又說，“而且你平日都會直接起床，像這樣穿著中衣等我進來的時候可不多?！?p> “我夢到娘親了。”祁斯遇說著嘆了口氣，“夢里的娘親特別年輕，我好像也很小很小，你也還在。她還會叫你阿書……”祁斯遇說到這兒已經(jīng)有些說不下去了，“今天阿酒還叫我祁年，問我怎么不把名字改回去?！?p> 陳橋難得沉默了。
但祁斯遇還是帶著點哽咽接著說下去了，“我還記得很小的時候，我爹教我寫字，給我講了好多名字的寓意。記得阿厭的厭原是海清河晏的晏，而你的書，是著書立說、書盡不平，全載著舅舅們的良好祝愿、期盼?？稍俸髞砟兀瑓s全成了討厭的厭，全成了罄竹難書的書……處處都不平了?！?p> “仍有橋渡?！标悩蚩粗Φ萌崛岬?，“祁年，其實陳書的書是什么意思，早就不重要了，你只要知道陳橋是來幫你過河的就行。至于這橋是怎么來的，又是什么木頭做的，根本沒那么要緊。”
“但沒人會一輩子都在過河吧。”
“當然。”陳橋點頭肯定她，“永遠過河，那就是在水上漂了。”
還不等祁斯遇開口，他又說：“祁年，我知道你為什么會突然想到這些。中秋佳節(jié)，人總會格外思念不在身邊的親人。還有裴將軍的事，確實是令人寒心……總之，這些不大好的情緒堆在一起，就是會讓人不舒服。”
“走了也好?！逼钏褂鲇衷趪@氣，“只要他留在中都，白尚書令那邊就容不下他。倒不如走了，興許還能更長命也更自在些?！?p> “都想通了怎么還愁？”
“快半年了?！逼钏褂稣f得很糾結，“你也知道，我不能一輩子都瞞著他?！?p> 陳橋巴不得她徹底絕了對藺端的那點念頭，免得日后痛苦一生，當即勸了一句：“那就不瞞了唄。你自己也別扭了這么久，早該說了。”
“是啊?！逼钏褂鲆草p輕點頭，“老天爺待我已經(jīng)不薄，總不能事事都如意，那不就真的把便宜都占盡了嗎?！?p> 她說完輕松了些，陳橋卻實在忍不住不吃醋，“現(xiàn)在還……還覺得有那么不如意嗎？”
“是很復雜。”
陳橋原本還想再問些什么，但陳厭已經(jīng)站在門口了。陳厭倒是沒什么好奇心，看見他倆湊在一處也不想問他們在干什么，只是一如既往，淡淡道：“再不來用膳，飯就要涼了?！?p> “知道啦。”祁斯遇趕緊應了他一句，陳厭得了回應就轉身要走，只是在出去之前又說了一句：“我做了桂花乳酪?！?p> 祁斯遇臉上的笑又不自覺多了兩分。
早朝過后祁斯遇被藺玨留了下來，一并被留下來的還有沈贏和楊子書。
“沒睡好？”祁斯遇沒想到藺玨見她第一句也是這樣，笑得好生無奈，這次她干脆應了下來，“是，天涼，睡得不好?！?p> “待會兒讓御醫(yī)給你拿些安神補腦的藥?！碧A玨待她其實和先帝待她也有幾分類似，叫她議事也會給她單獨備上一碗甜羹。交代完這一句，藺玨就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楊子書，說：“子書，新政相關的事，籌備得如何了？”
“我和小沈大人寫出了大框，細枝末節(jié)的部分，顏大人還幫忙填了些，如今也算成了大半了?！睏钭訒f著將手中的書卷呈了上去，他做事細致，條條例例寫了滿滿一大卷。藺玨看了好一會兒，才稱贊說：“做得這般仔細，你們都費心了?！?p> 他說完就把卷軸遞給了祁斯遇，“阿遇，你也看看?！?p> 祁斯遇當然知道藺玨想讓她看什么，接過就直接找了兵部相關的條例，細細看了才說：“挺好。武將向來比文官難出頭，軍中的擢升制度基本都是戰(zhàn)時定的，后來打仗少了，也就不大適用了。尤其是中都，確實需要新的考核方式，不然士兵們的斗志可真就要被磨完了?！?p> “王爺今日怎么像是個擔心后繼無人的老將軍似的?！鄙蜈A也有自己的細膩，望向她的時候眼中還隱約帶了點擔憂。
“倒也算老將軍了吧。”祁斯遇還能同他玩笑，“如今距離我第一次上戰(zhàn)場，已經(jīng)十二年了?！?p> “可殿下才二十有六，且還能披巾掛帥、上陣殺敵呢。”
“那我倒是希望沒這個機會?！逼钏褂鲚p聲說，“仗啊，能不打才是最好的?！?p> 藺玨知道祁斯遇的擔憂來源于什么，所以他也輕聲勸了一句：“和平的日子且還在后頭呢。如今要做新政，要做改革，也是為了往后有更好的日子。”
“對了，”祁斯遇突然想到了旁的，“兵馬的事的確沒什么要說的，但我還有兩個提議，是關于百姓的。前些日子，阿厭的夫人以我的名義在中都開了幾家善堂，主要是幫那些貧苦百姓看病抓藥、為老幼婦孺提供容身之處。雖然我確實有些財力，但一家行事畢竟比不上國家行事，救得了一處，卻救不完。若是陛下能以朝廷的名義舉國推進此事，效果應該會更好?！?p> “王爺所說的善堂，下官有所耳聞。”楊子書說，“陳夫人是有大智慧的人，下官曾去看過，發(fā)現(xiàn)善堂里幫忙的用人基本都是受了善堂恩惠或是先前逃難與家人流離失所之人，善堂為他們提供食宿，他們以勞力回報，來去又都自由，是很良性的模式。唯一的問題就是無法盈利，所以沒法吸引其他有能力的人效仿?！?p> 楊子書說到這兒就停了下來，沈贏卻把話接了過去，“所以下官認可殿下的話，一家行事比不上國家行事。殿下廣富金銀良田，心也足夠仁善，但中都一處，已經(jīng)是殿下臂膀所能及的極限了。此事確實該交由更多人來做。”
“利國利民的事，朕自然愿意做?！碧A玨又望向楊子書，“子書，依你看，戶部如今能支持這項開支嗎？”
“想來是可以的。”
“那便當成要緊事做。”說完他又問祁斯遇，“另一件呢？不是說兩個提議嗎？”
“太學應該讓女子讀書?！?p> 她這話一出，殿內(nèi)的人都有些愣了，連藺玨都忍不住問了她一句：“什么？”
祁斯遇早猜到結果會是這樣，輕嘆了一口氣，又重復說：“我說，太學應該讓女子讀書?！币姷罾镞€是靜悄悄的，祁斯遇干脆講起了自己的理由，“太祖當年說過，好的世道就是要讓人人有書讀，不論門第，不論貴賤。所以我覺得也該不論男女。
只是讓寒門士子一起入學，那改革也太輕柔無趣了。歷朝歷代提過這點的人那么多，但寒門子弟依舊難以出頭，個中原因我們都清楚。既然陛下想要改革，那不如就改得徹底些。開窗子不行，那就把門砸了。干脆讓中都的世家小姐們也一起入學，既能逼一逼那些士族門閥的老頑固，也能讓這些女子好好看看外面的廣闊天地，免得日日困在那四角籠里。”
藺玨結結實實沉默了好一會兒，而后才說：“你還惦記著當年在楚王府發(fā)生的事?！?p> “對?！逼钏褂鳇c頭，“我覺得玨表哥和表嫂不該承受那樣的喪子之痛，也覺得那個側妃不該因為妒忌害人害己。既然是因為狹隘才釀成如此慘劇，那不如使大家都開闊些。書這種東西，就算讀不好，也總讀不壞吧?！?p> 她的話放到一個臣子嘴里說出來儼然有些驚世駭俗，更何況她與皇后的那些緋聞也都近在昨日。楊子書同藺玨相處久，自然知道她和藺玨平日里是個什么模樣，倒也習慣。反倒是沈贏，當即被她嚇了個半死。
藺玨沒立刻開口，沈贏卻已經(jīng)憂慮得不行，直直開口勸了一句：“陛下，王爺他不是要……不是要僭越，他只是……只是……”
見朝堂上向來滔滔不絕的人這樣手足無措說不出話，藺玨也覺得有些好笑，“朕沒有怪安南王的意思，她是什么性子，朕心里清楚。安南王說得對，開不了窗子的時候，砸門確實是更有效的方法。士族門閥見此提議，肯定會對寒門士子少些打壓。只是安南王肯定不滿足于只開窗子吧？”
祁斯遇笑而不語，明顯是在認同他的話。
而沈贏和楊子書對視一眼，都沒說話。藺玨的態(tài)度實在曖昧，讓人猜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想法，畢竟這件事怎么看都是開窗更有好處。唯一麻煩的就是祁斯遇，安南王行事吊詭，幾乎是開了口就不會善罷甘休。
一場君臣拉扯博弈，在所難免。
可藺玨沉默片刻，開口說的是：“女子入學堂是曠世奇聞，此事事關重大，絕非三言兩語就定得下來的。依朕看，讀書當然沒什么，中都怕是沒有不請先生到府上教書的世家。阿遇的話，朕覺得有些道理，也覺得可以一試，但問題在于要如何說服朝堂上其他的人。
況且就算此事能推行，之后依舊有許多問題需要考慮。比如那些閨閣女子是否真的如阿遇所想，愿意入學讀書？入學后男女同學，當如何管理？學成之后，女子又是否該同男子一般科考做官？若是科考，那如今的制度是否又要相對而改？要想落實一件事，總得把之后的五十步想好吧?！?p> 祁斯遇見他這樣，也知此事有門兒，所以笑著說了一句：“陛下說得在理，可臣腦子愚笨，那些就交給子書和小沈大人去想，可以嗎？”
“也罷。”藺玨又和沈楊二人叮囑說：“包括善堂在內(nèi)的事，都可以逐步去辦了。至于寒門子弟入學，若是阻礙嚴重，不妨拿阿遇的辦法應對。記得中都也有幾位有才學好寫詩的世家小姐，可以多印些她們的詩，再放出風聲，說朕愛才，考慮破格讓這些女子入學。如此一來，那些老家伙也能消停些。
至于真讓女子入太學一事，兩位愛卿也可以好好想想，可以找些利弊出來，看看到底值不值得做。不過這開天辟地的事，定然滿是阻礙，兩位愛卿也不必過分苛求。這誰系的鈴鐺，還是得讓誰自己想辦法去解?！?p> 藺玨后半句話都是看著祁斯遇說的，明顯是逗她的意思更多些。他其實并不太把女子入學的事兒當回事，只是不想立刻駁祁斯遇的愿，所以才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