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落在竹葉上的時候，浮云散人的耳朵迎來了久違的癢，引人發(fā)笑的那種癢。
每逢雨天，浮云散人都要煮一壺羊奶，這是祖母的習(xí)慣，現(xiàn)在成了他的習(xí)慣。繾綣的煙氣裹挾著愈發(fā)濃郁的奶香味填補(bǔ)書房內(nèi)外，一道雨水的氣息掃了進(jìn)來。
“師父，家里來客了！”唐見義切切來報。
浮云散人拿著手邊的紅柄拂塵起身，見唐見義過來幫忙撣平衣服，說道：“提著，走?！?p> 師徒二人走到會客廳，就瞧見一個女子坐在椅子里，膝頭放著一個籃子，滿滿當(dāng)當(dāng)裝著紙包。她低著頭一邊翻看著，一邊哼著小曲兒。聞得人聲，那女子抬起頭來，一雙眼睛亮閃閃的，笑言：“浮云散人，晚輩要來打擾兩三日了。吶，給您帶了禮物！”說著，把那籃子捧起來。
浮云散人哼笑一聲，坐在廳上，抬手示意自家徒弟：“你來的倒是巧，才煮好了羊奶，嘗嘗吧。”一起端杯，抿上一口熱奶，身上都舒服了許多，他抬眼望過去，問她：“怎么就你一個人，那孩子沒跟著？”
只見她鼓著嘴，感受溫?zé)岬呐Ｄ淘诳谇焕锏娜崤c綿，待咽下去以后，才回答：“我們之前在嵬山，遇見一只炎魔，產(chǎn)了一顆太陽那么燙的卵，沒地方放，暫時掛在天上，巢山作穴，為害一方。既然人家穴都做好了，我就讓小黑偷偷地把去嵬山的山路都斷干凈了，再來找我。那卵如果得以安放，咱們這里也不會熱死人了不是？”
點(diǎn)點(diǎn)頭，浮云散人看向院子里，道：“怪不得，這場雨等了這么久才來?！?p> 唐見義一碗奶已經(jīng)飲盡，一邊用方巾擦著嘴一邊問：“那炎魔的卵這般滾燙，萬一等它破殼而出，豈不是大患？”
宋茗答：“降魔除患這種事，人不犯我的，我不想管太多，反正青頭峰已經(jīng)知道了這事兒，還能不善始善終嗎？”
看天觀云，這雨真要下上兩日了。浮云散人安排唐見義把書房后面那間廂房收拾出來，宋茗提著籃子跟在浮云散人身后，問：“哎，之前那間小草屋呢？塌了？”
“哈哈，你這張嘴，那屋子哪里就塌了？現(xiàn)下有人住著呢?！?p> “誰啊？知了峰這苦地方，沒好吃的沒好喝的，除了我這個老熟人，誰還來?。俊?p> “我這里最近才熱鬧呢，河西一派幾十口人才從我這邊走，留了一個毛云綃在那間小草屋里?！?p> “河西的？這，這跟知了峰不順路吧?！?p> “是肅州于智仁邀包老怪過去，說是老友設(shè)宴，其實(shí)是要拉愛徒徐如風(fēng)和包纖纖的紅線。結(jié)果，那丫頭愣是把人家的府邸燒了，包老怪連夜帶人躲到我這邊，風(fēng)頭過了才打道回府。”
“呦，這怕不是要結(jié)梁子？”
“那倒不至于，”正好要過一級半壞的臺階，浮云散人頓了一下道：“小心，這臺階活。本來就是肅州派唐突在先，那包纖纖是出了名的任性，你若不是摸透人家姑娘的心思，這不是自找苦吃嗎？再說了，肅州若是要去找河西的麻煩，一水之隔的木蘭墜露未必能作壁上觀，到那會兒，山夢一派也坐不住。于智仁沒那么傻?！?p> 宋茗一臉八卦的湊上前，用肩頭碰了碰浮云散人的胳膊：“哎，山夢吳在淵和木蘭曹撥云真的是老相好？”
浮云散人笑而不言。兩人相跟著，走到知了峰上唯一一片肥地——后院：
這里不算小，中間是狹窄的步道，兩邊走廊頂子上鋪趴著凌霄花、紫藤花、喇叭花的枝葉，竟看不到頂子了，而是傾瀉而下的綠瀑布。院中大片的地都被開墾了，右手邊種著月季與向日葵，開得正旺，左手邊是菜圃，用竹節(jié)圍了起來，里面種著各式瓜果菜蔬。后院還朝后山開了一個小門，如今半掩著，能聽見雞鴨鴿鵝嘈雜的聲響。穿過步道，挑開竹簾進(jìn)廚房，灶上生火，鍋蓋下有什么在沸騰，卻不見一個人。
“燕喃？”浮云散人喚著。
“來啦來啦?！敝朔瀹?dāng)家?guī)熌镒Ｑ噜崎_后門進(jìn)來，體態(tài)清瘦，神采飛揚(yáng)，一身彩色格紋的衣裳，一手提著菜刀，一手提著一只斷了氣的母雞。
宋茗笑言：“師娘，您這身真好看，浮云散人站您邊上，就是個糟老頭子~”要知道，浮云散人眉須皆長，且已花白，身穿一件萬年不換的柴紋袍子，現(xiàn)下看著要比祝燕喃老上二十歲不止。
祝燕喃笑得開懷，眼角顯出魚尾細(xì)紋，左臉嘴角處顯出一顆小而深的梨渦來，把母雞和菜刀都丟到一邊的熱水桶里，趕幾步過來，摟著宋茗說：“我剛才去前面偷偷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是你來，趕緊回來宰一只雞，你說我對你好不好？”
“好~”宋茗提起手里的籃子：“不知道我這菜籽花籽夠不夠買你那只老母雞啊？”
“唉，你帶這么多東西做什么？你有幾年沒來了，今日沒忘了我們，上來看看，就已經(jīng)是叫我高興了，宰一只雞算什么？這屋前屋后的凡是你想吃的，隨便挑！唉，要不是你那個毛病，我想把你拴在這里，陪到我煩了膩了再放你走！”
宋茗皺眉：“哎呀，我法力太高了，一般人困不住啊……”
“切！”祝燕喃帶著笑意，扭臉對浮云散人說：“我們兩個在廚房說話，你就別在跟前了。飯好了，你讓虹兒來一趟。”
前面宋茗聊起的那間小草屋，在知了峰山南的一處山坳里，屋前有坑，師徒幾個把山頂?shù)娜聛?，才有了一汪潭水，雖然里面丟了蓮子卻從來沒能長出花來，但岸上一株婀娜的楊柳，也算是個景。五年前，浮云散人撿到了失魂落魄、渾身血污的宋茗，就把她帶到這里，養(yǎng)傷要百日，他和妻子也在這里驅(qū)趕了無數(shù)個受到感召的小鬼，小丫頭就此和夫婦兩個結(jié)下忘年交情。
草屋里還是那張蒙著白紗帳的竹木床，只不過現(xiàn)在纏綿病榻的是毛云綃。
今日早起，天悶悶，頭也沉沉，她坐在鏡子前慢慢地梳理著頭發(fā)，忽然有涼絲絲的東西落在眼皮上，抬眼看向窗外，水面上漣漪四起。下雨了，石徑濕滑，應(yīng)該沒有人來，她索性丟下梳子，歪在椅背上，輕輕喘著，待呼吸平復(fù)，眼睛也合上了。
昏沉中，不知到了什么時辰，隱約聽見雨水打在傘布上的聲音，要比雨落在水里的聲音響，又比雨水打在窗臺上的聲音悶。強(qiáng)睜開眼睛，眼皮和大陽穴都有些疼，惹得毛云綃眉頭緊鎖，過了一會才看清來人：
原來是師見虹提著食盒來，雨借風(fēng)勢，打濕了他下身的衣服、鞋襪，兩根飄帶，一個貼在芥藍(lán)色的衣擺上，一個貼在青銅杖上。好在他的頭發(fā)并沒有被淋到，服帖而干燥，讓她心里沒那么愧疚。
注意到毛云綃從下往上打量著自己，師見虹轉(zhuǎn)過身，把食盒擺在桌上，一邊取出飯食一邊說：“今天家里來客人，師娘燉了雞湯，差我送過來，給你補(bǔ)身子?！?p> 毛云綃心里一酸，輕聲道：“師娘待我真好，”她擦掉滑落腮邊的一顆眼淚，接著問：“哪里來的客人？”
“你見過，喚作青儀君的?！?p> “哦，是她呀。只見過一次，卻叫人難忘。等我好些，去看看她?！?p> “她最晚后天就走。”
毛云綃眼神黯淡，眼淚又涌上來，嘆道：“唉，我這沒用的身子……”
擺好飯食，從櫥柜里拿出碗筷，師見虹說：“你先吃飯再吃藥，思慮少些，身體才能好?！?p> 毛云綃扶著站起來，慢慢走到桌邊坐下，見他轉(zhuǎn)身去煎藥，忙說：“你多少吃些，煎藥不著急的。”
師見虹站在藥鍋邊，頭也不抬的說：“不用，師娘給我留了飯，藥煎好了，我還得趕回去?！?p> “好?！泵平嬄耦^吃飯，因?yàn)檠屎砟[著，飯菜下咽有些困難，還是雞湯好喝。
師見虹余光里瞧見她放下碗筷，拿帕子擦嘴，就起身過來，只見飯菜基本上沒怎么動，但湯碗已經(jīng)見底。眉心松了松，他開始把剩菜剩飯收進(jìn)食盒里，動作利落，她只來得及遞上一雙臟筷子，桌上就收拾停當(dāng)了。
看著他準(zhǔn)備走了，毛云綃道：“你等等，我有樣?xùn)|西麻煩你帶走。”回身走到床邊，從枕頭底下取出來一封信，接著往鏡子那里走，被照出來的人影嚇了一跳，自己真的病昏了，怎就這般蓬頭垢面的見人？
“怎么了？”師見虹上前一步，問。
“沒事?！泵平嫼瑴I笑笑，拉開小抽屜，取出一根翡翠簪子來，走到他面前，說：“之前唐兄來，說要去濟(jì)湘，那里離河西不遠(yuǎn)，煩請他走一遭，把這信和簪子給纖纖，我爹娘草草葬在那兒，需得修繕一番，我這身子，怕是要死在這里，只能請她替我盡盡孝心了?！?p> 師見虹看著她雙手捧上來的信和簪子，點(diǎn)點(diǎn)頭，接過，安放在胸前，提著食盒離開。
梨渦4克
堅持到底的第十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