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的石壁上,黃色的、紫色的花,成簇地從石縫中冒出來,在陽光下盛放。恪子林把手縮在袖子里,輕輕撫弄著柔韌的花瓣。心里泛起一陣疲倦,他垂下手,問:“已經(jīng)晌午了,你餓不餓?”
“我用飛劍串了魚回來,烤給你吃吧?”
“不想吃魚,還能有笨鳥吃,就是可能得等上一陣子?!?p> 無人應(yīng)答。
恪子林看向遠處,陽光下有一個倒扣的籃子,由一個栓了繩子的棍子支在那里,下面撒著餅屑,籃子周圍也有零星的餅屑,有鳥兒在啄食,只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就是不進籃子下的陰影里。他捏著繩子的另一端,松一陣緊一陣。
背對著洞口,躺在黑暗中的玉子陳聽見繩子落地的聲音,接著,師兄的氣息越靠越近。
“玉子陳,你是在等死嗎?”
玉子陳不吭聲,不翻身,背對著一切。忽然,起風(fēng)似的,有什么刮過來,玉子陳攥緊拳頭,屏息等待著。
“丁——噗!”
身上一點感覺都沒有的玉子陳急忙翻身立起,提劍去追,劍已脫手的恪子林,胸前被一個五角星鉤抓著血肉,向洞口飛去。最終,恪子林穿過山洞外的陽光,釘在對面的樹干上,夏時的濃陰密葉,在他頭頂撐起傘一樣的黑暗。
“梁觀星,你要的是我的命,傷我?guī)熜炙闶裁?!”玉子陳仰頭怒喊,在看到恪子林嘴唇蠕動的同時,自己的胸前忽然突出半截劍,接著,疼痛才從胸口漫散開來。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宋茗尋到這里,所見的景象太過震撼,以至于領(lǐng)路的靈蝶頭一次以裂開的方式消散掉。如果,你想知道此時此地的情形,她也只能反問一句:你見過殺魚嗎?還沒等你回答,她自己又會搖頭說:不,和殺魚又不一樣,魚是昏著死去的,而……
魚跪在地上,殺魚的人一手執(zhí)長劍,一手按著魚的肩膀,青筋暴起,只為在魚身上掏一個洞。魚出于本能,想要抓住那把在胸前轉(zhuǎn)動、起落的劍,卻最終在難以想象的疼痛中,失去對身體的支配權(quán),臉色由血紅轉(zhuǎn)為青白。當一顆心臟掉落的時候,魚早已失去了生息,殺魚的人連劍也不要了,任它隨著死魚倒下,只是繞到心臟跟前,俯視著仍有輕微搏動的那團肉。
肉也死了。
梁觀星蔑笑:“不過如此?!?p> 身上、臉上沾滿血污的梁觀星向失神的恪子林走來,指尖伸向胸前的五角星鉤。宋茗飛身下來,推開他,擋在恪子林身前,喝道:“冤有頭,債有主!梁宮主莫要把人命當兒戲!”
伍三秀一個人回來的時候,說青儀君方便去了,而直到宴席過半,他們才發(fā)覺不對勁。芳洲上下找過,不見宋茗,胡思凡忙用指尖在她曾坐過的位子上一點,靈蝶飛出,其余人守在院中,他和周子云追出來。在快到山洞的時候,他們差點與宋茗擦身而過。
周子云抓住宋茗:“青儀君,我?guī)煹軅兡???p> 宋茗瞇眼皺眉:“你知道他們在此?為什么只留他們兩個在此?”
見周子云默然,松開抓自己的手,宋茗道:“他們在后面,我本來想去找你們來,既然來了,他們就交給你們了?!?p> 胡思凡打量著宋茗,問:“你要去哪?”
“放心,我惜命,去哪里都會活著回來。”
水上,樓一般的大船行駛在暮色中,波光粼粼,像是一把黑劍破開血海。青衣女子從天而降時,甲板上的漁夫驚慌失措,跳進水里,拼命向岸邊游。
“青儀君輕功如羽,落地?zé)o聲,到底把無辜的漁民驚著了?!?p> “你這樣子,我也想跳進水里,離得越遠越好……”
曾經(jīng),芍藥叢中,干干凈凈的少年,讓宋茗內(nèi)心一陣悸動。如今,那少年眉眼依舊,只是背對著寒氣繚繞的冰棺,腳邊是上百的死魚,肚腸破裂,腥臭不堪,魚的心臟被丟在一起,有力地搏動著。
見宋茗盯著魚的心臟看,梁觀星又撈起一條魚,剖開心臟,丟在那堆上,輕笑:“你也沒注意過吧?魚的心臟,有這么頑強的生命力?!?p> 宋茗點點頭,還盯著那堆魚心,問:“你讓恪子林活著,是為了讓他和你一樣痛苦吧?”
梁觀星丟掉黏手的小刀,擦著手,說:“玉子陳自不能見光以來,就厭世、向死。時時開朗、陽光,活蹦的像水中游魚那般的姑娘,在他眼里就是根扎心的刺,不拔掉,就會生不如死。恪子林卻不一樣,他即使不能站在陽光下,也愛花、愛草、愛說、愛笑,輕易死不了,和魚心倒是像……你說‘冤有頭,債有主’,沒錯,要玉子陳的命,是給我的婢女伸冤,而我的債,只能在恪子林身上討回來!”手擦不干凈,他把帕子扔在地上,走到水桶邊洗手。
水上的風(fēng)把許多拐彎抹角的話吹走了,宋茗開口:“恪子林死了?!?p> 勝券在握的梁觀星止住洗手的動作,還有黏膩感的雙手浸在污水里。
夜幕降臨,燈火微弱,芳洲的府院外,哭聲漸漸響起來。
周子云抱著恪子林的衣衫和斗笠,露出來的一截袖口,有灼黑的痕跡,他跌坐在地上,身子向前弓著,哭聲斷斷續(xù)續(xù),涕泗橫流。鹿錦文撲到小師叔的身上痛哭,抱著尸身的胡思凡攥緊蓋在玉子陳身上的衣服,以免抓下后,露出亡者的胸膛。何子友跪在地上,悲難自抑,嚎啕大哭,仍強打精神,一手扶著師侄,一手護著師兄。路邊駐守的百姓,也在黑暗中泣聲如噎。
路因循被留在府門前,不忍再看遠處,近前的伍三秀回過頭來,一邊哭一邊踩階上來,問他:“怎么辦呀?這該怎么辦?”
迎面抱住未經(jīng)人事的伍三秀,路因循啞著嗓子安撫道:“沒事,沒事啊,小孩。”他的眼淚終究還是落下來。
大船快要出明州界了,宋茗向冰棺鞠了一躬,閃身到了岸上。她注視著漸行漸遠的梁觀星,那人仍站在甲板上,全然沒有宋茗初見他時的少年氣,也沒有論榜大會時的英雄氣,他垂垂老矣,像一個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