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息膨脹的不只是那些饞人的數(shù)字,還有貸來的青春。
李巖的家里出奇的干凈。這和左小雨所帶班級的男生宿舍或是男同事的家完全不同。那些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的臟亂差字眼,是完全無法用在李巖身上的。
“都說字如其人,我看啊,還得加上一條,家如其人?!?p> “40平的小房子,見笑了。對了,喝冰可樂可以么?”
李巖摸了摸后腦勺,不好意思地問道。
左小雨敏感地看著伸出手去開冰箱的李巖,也許男人都是一樣的向下式單項程序動物,明明邀請我來喝咖啡,卻下意識地去拿冰可樂,看來是想試探我今天方不方便;不,也許我錯了,天氣這么熱,他潛意識里自己想喝冰的也不足為怪,可男人都這么不體諒另一半么,說什么男女平等,男人一貫的套路還不是先騙到手再說,激情過去,要么各奔東西,要么視之如棄,向下思考的動物,終究還是社會進化惹的禍,想拿一支筆、一桿槍或是一根其他的什么東西,用來彰顯他們可愛的男權話語,有趣;我為什么要想這么多呢,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say no,我真是個有趣的人。小雨想了想,暗自挑開了嘴唇傻笑著。
“小雨,這有熱咖啡和冰可樂,你看看你想喝什么?!?p> “也許我想多了。”小雨不自覺地站起身,拉著李巖快坐下,一邊閑聊起這個小區(qū)的租金和李巖的工作,企圖掩飾自己剛才不禮貌的多慮,但顯然是她多慮了,李巖的表現(xiàn)絲毫不留痕跡,很難評判他到底是一個經(jīng)驗老手還是青年演員。那一晚,李巖什么都沒做。
左小雨在他們相識的第十五天,在同樣的公寓里,和同樣看起來老實熱情的李巖,開始了真正的深入的了解。讓女孩子主動投懷送抱的境界,是要花一點功夫的。
李巖那40平一房一廳的小公寓,竟然讓左小雨有了家的感覺。那晚,李巖將親手做的三菜一湯端到家中的茶幾兼飯桌上,溫黃的廳燈把左小雨的臉映得白皙動人,紅暈被隱藏的很完美。
當左小雨一動不動地望著李巖眼睛的時候,李巖也在一動不動地看著小雨漂亮的臉頰。那個夜晚空氣中徐徐飄動的香水味又緩緩地飛進了李巖的大腦,他感覺血液在不斷地上升又下降,那種誘人的氣味在噴香的酒菜中來回穿梭,而左小雨只是被這家的溫暖所感染,盡管彼此感動的氣味有異,但燥熱的氣氛卻不約而同地升起,膚色與粉紅色柔軟的觸碰幾乎是在同一秒鐘發(fā)生的。
那個時刻,左小雨仿佛回到了19歲那年的白夜。九月的南國氣溫依然高漲,潮濕悶熱的氣息從左小雨的臉頰傳到她的腳底,陌生的氣氛混合著李巖溫柔的觸碰使左小雨慢慢融化成一快粉紅色的草莓起司蛋糕,外表看似緊密平常而內(nèi)里早已和奶油一般柔軟。
小雨感覺有一場十級大風在耳旁呼呼地刮著,颶風迎著南國夏季悶熱的大雨一同在她體內(nèi)外回放著,她的潛意識里游進了一只柔軟的小蛇,并且貪婪地吐著信子,橫沖直撞地展示著它亞熱帶雨林中的王者氣息。
左小雨感覺整個屋子都在旋轉(zhuǎn),飄窗灑下來的夜燈光束敏感而調(diào)皮,偶然響起的車輛汽笛在默默地伴奏著,屋外平靜地上映著廣場微弱的音樂聲和伴著音樂起舞的默劇,而屋內(nèi)卻風雨大作,她的意識里清醒無比,荒蕪的草地上滿是翠綠,一條小河在沖擊平原里緩緩地流動。那一刻她有如一只盛開的白蓮,洗硯的水在白蓮的花蕊處上了顏色,有那么一下子她仿佛回到了大雪紛飛的黑土地上,雨季、洪水、大雪、黑土和飽滿的谷粒,時間像把刀,一寸一寸地隔開了她儲存記憶的皮夾。伴隨著無垠的曠野中日頭的升起,她平靜地盛開了。
左小雨并沒有和李巖提分手,李巖也并沒有再聯(lián)系左小雨。
幾天后,左小雨從她的朋友口中得知那個四十多歲得有著難聞氣味的中年女人是G州一家傳媒公司的副董,事后她便瀟灑的離開了南國,南國的廣播電臺也再沒有出現(xiàn)過李巖聲音。時至今日,左小雨已經(jīng)不想去了解事情的真相了,那些對于真相的好奇心,已經(jīng)用來償還了那些青春的借貸。
“當心,左小雨!”
“吱。。。嘎。。?!弊笮∮昝筒壬盾?,車子歪歪扭扭地晃動了幾下便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路邊,一切又回到了現(xiàn)實,外面又飄起了小雪,她抬頭看向天空,倉灰色的云層把太陽遮蔽的嚴嚴實實,撥不開,動彈不得。
“我有點餓了,還有兩個小時才能到我家,我們,先吃點東西吧?!?p> 她指著對面路旁的農(nóng)家漁村,試圖喚醒身在副駕駛的覃一。
“好,好?!瘪坏纳眢w隨著拐彎的車輛偏移著,拉起手剎時,一切偏移停止。
山中魚村。空曠的山腳下陳列著幾家大大小小的魚村飯館,它們錯落地在白雪和翠綠中布下陣仗。左小雨看中了其中一個叫正宗得莫利燉魚的藍色牌子,在店門口停下了呼哧呼哧的白色小車。
十月的雪被山風撕裂的七零八碎,借著發(fā)動機的余溫,那些六角精靈前赴后繼地倒在引擎蓋上,山風微怒,地上的碎泡沫被掀起了一片,飛沙走石一般。左小雨一雙棉鞋邁出車門,覃一的運動鞋緊隨其后。飯店門口的兩側(cè)分別置放著一個木制狗窩和一欄不大不小的雞籠,長著紅色雞冠和無雞冠的晨練者咕咕咕地隱藏著實力,一旁的黑黃相間的土狗用深黃色的眼睛注視著下車的客人,它的眉眼上下轉(zhuǎn)動不停,習以為常地用前爪托住了長長的下巴,但當覃一一走進店門時,它又抽出那黑色圓潤的鼻頭哧哧地嗅了又嗅。
掛著棉布門簾的店門一打開,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哇,好暖哦,這就是東北的暖氣吧,沒有這東西真的要緊哦?!?p> 小雨捋了捋身黑色的油發(fā),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向覃一,仿佛并沒有聽見他剛才的話。
“一會兒,要不要我來開車?”
坐定的小雨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剛才我太餓啦,放心好了。”
“來了老弟,姐們兒吃點啥?”
身穿羽絨坎肩的微胖中年婦女拿著菜單緩緩地走了過來,她熱情地推薦著自己的農(nóng)家食品和拿手好菜,時不時彈一下她手上戴著的套袖,然后看著坐定的客人,準備著吸收來自天南地北的氣息。
“左老師,你看先,你點菜,我請客?!?p> “喲,先生南方來的把,我們這里的滿地跑小雞兒、榛子野豬肉老好吃了,還有大馬哈魚,適合您這種外地的游客,嘗嘗本地菜要不白來了?!迸謰D人突然停止了拉扯套袖的動作,興奮地推薦著她引以為傲的菜品。
“大姐,你給我整一個得莫利草魚,兩斤吧,粉條多放,豆腐少放,不放香菜啊,嗯,加三兩五花肉切片擱里頭,兩碗米飯,覃一,你想吃東北的發(fā)糕不?“
左小雨的發(fā)問將覃一從愉快地感知中扯了回來,他覺得東北的女孩真是奇妙的生物,可咸可甜,能柔能剛。相比南國的少言,回到故鄉(xiāng)的小雨是那么的可愛和令人熟悉。覃一聽不太清楚這里降調(diào)的語音,下沉的意味有些魔幻,但明顯不是左小雨在課上教授的普通話的發(fā)音方式。
“啊,都可以啊,來一壺熱水先,我還是覺得有一點點凍?!?p> 微胖女人隨意又像模像樣地記錄著,然后朝后廚喊了一嗓子:“兩斤草魚,得莫利。”嘁哩喀喳的左小雨顯然不是遠方的來客,歸鄉(xiāng),對于許許多多90后而言,家鄉(xiāng)就是很難再回去的或者永遠難以回歸的遠方。
“左老師,你有多久沒回來這里了?”
“兩年多了吧,上一次回到還是因為表姐的婚禮,這次是因為你,帶你見見世面,儂曉得伐?!?p> “那我真是得謝謝您了,小地方出身,還真沒什么見識。”
“你好,小店免費贈送的啤酒?!币粋€女人懶洋洋地放下了兩瓶興安塔牌啤酒。
“是常溫的嗎,左老師我聽說你們這里的啤酒一定不能點常溫的,因為常溫的就是外面的溫度,要點室溫的不然冰死。給我換兩瓶室溫的謝謝?!?p> “別理他,這個就行了,我也不喝你再糟踐人啤酒,1瓶得了,給他拿一個杯子?!?p> “哎?你是那個,瞅你有點眼熟呢,是新青的不?”
正笑著說話的左小雨抬起頭看了看說話的女人。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人提起過的“新青”這兩個字了。面前的女人可能比自己大那么四五歲,或許和自己同齡。她身上的蕾絲邊毛衣唄圍裙遮掩著只露出了小小的一部分,腳底一雙坡跟豆豆鞋點綴著幾顆亮晶晶的玩意兒,頭發(fā)微卷向后盤起,臉上未施粉黛,一雙丹鳳眼搭配著女性少有的高鼻梁有點奇怪,卻有一種很高級的感覺。
左小雨完全認不出面前的這個女人了。也許是她小學同學,也許是高中時一起搭車的伙伴,她絲毫認不出了,但她知道這個女人和剛才的胖女人有很大程度上的不同。
“對,是王楚喜歡的那個女的吧,王楚,不會錯,你變樣了,現(xiàn)在可真時尚,在哪個大城市高就呢?”
王楚,相比于新青,這個名字已經(jīng)將近10年沒有人再提起過了。盡管她無法認出面前的女人,但她應該是曾經(jīng)和王楚瞎混的那群殺馬特無疑。
“我都沒什么印象了,你是,王楚的朋友吧,我在外地確實不經(jīng)?;貋恚臀乙埠芫脹]聯(lián)系了?!?p> 左小雨禮貌地回了幾句。
“你看,我就說是你吧。”穿著豆豆鞋的女人抓了張凳子坐在了左小雨他們的桌前,看這陣勢是要把家常嘮起來。
“怎么能不是你呢,你說你和那時候一樣,眼睛還是那么大,還有那酒窩,你現(xiàn)在真好看,哎,你認不出我也正常,我那時候多潮啊,黃色兒的頭飯,還有聯(lián)排的耳釘和唇釘,你看,現(xiàn)在還有印呢?!?p> 這女人指了指自己曾經(jīng)驕傲的地方。
覃一上下打量著這個自來熟的女人,他記得聽過一個段子,說青少年人無力反抗成年人牢牢控制的世界,只能以“讓父輩不舒服”為標準,做父輩看不慣的事,穿父輩惡心的服飾,染父輩難以接受的頭發(fā)。面前這個有故事的女人,現(xiàn)在也到了身為人母的年紀,當年的所謂印跡,卻早已隨著時間而脫落蛻去。
“原來是小雨姐的友女哦。”
“啥意思?”
左小雨原本的心情應該還不錯。
“沒什么意思,我們的菜好了沒,請幫看一下?!?p> “要是我當年能讀完中專,也許就不在這山旮旯了,誰還沒有點后悔的事兒呢是吧老妹,滄海桑田,人總是要過日子要吃飯,雪下的再大,可人還是那樣的人。還是你命好,一直都是?!?p> “曉紅,干啥玩意兒呢,菜都好了,趕緊上菜?!?p> “來了。你們先聊,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窗外的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覃一是第一次吃到北方的粉條燉肉和草魚,左小雨已經(jīng)五年沒有吃過得莫利的燉魚了。也許這座山,這個城市還認得左小雨,而左小雨終究是既熟悉又陌生了。對那些來往的人們,那條目光呆滯的黃狗,那一條條車胎劃過的履痕。
“小雨,高考結束了,你有啥想法兒沒。”
“我能有啥想法,我媽管的那么嚴,哪也不讓我去?!?p> 左小雨一雙大大的眼睛左顧右盼著。
“咱倆還是去木雕園吧,這里人太多了?!?p> “看你那忽閃忽閃的小眼睛,咋的,又臉紅啦?!?p> 左小雨咬了咬嘴唇,不說話。17歲的那年,小雨開始對這個世界陌生了起來。和她朝夕相處的姥姥突然離世,高中摯友罹患肺癌,爸爸媽媽天天吵著離婚,以前親密的姑姑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很少再聯(lián)系她。。。
她十七歲的眼眸里無法承載如此多的疑惑和無奈,一切都好似昨天,那年家里河對岸的那個大國宣告解體,但姥姥的笑容卻從此映在了小雨的心里,那一年,一個生命在混亂的大時代里誕生,開始了90后的“小時代”。她的出生緩解了一對初為人婦人母的夫妻關系。左小雨看了看手表上的日期,距離高考成績公布的時間還有六天,但在這個芝麻大的小城市里仍燃不起絲毫波瀾,對自己而言,高考的結束可能是另一個牢籠的再現(xiàn),等待她的是另一種孤獨。哪有什么山崩地裂的愛情,只是你自己的一廂情愿罷了??炊嗔藦垚哿嵝≌f的左小雨,曾經(jīng)幻想著自己也會擁有一份轟轟烈烈的愛情,但她很早地意識到了自己沒有制造這種情的勇氣,也沒有接受這份強烈的意愿了。
不解和無助讓她穿梭于城市主干道最亮的街衢,眼前的男孩是不是她心中渴望的那份溫暖已經(jīng)不重要了,此刻,她需要話語,需要傾聽。
“你知道天津么,那城市老大了?!?p> 王楚自豪地把手背在頭后,仰靠在湯河邊的公園長椅上。
天津是左小雨向往的第一個大城市。
王楚的眼睛里綻放著光芒,一板一眼地將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灌輸給身邊這位乖巧的傾聽者,從那時起,“天津”這個城市的名號就像烙鐵一樣深印在左小雨的腦海中。它更像是一種符號,類似于她所接觸過的通俗小說一樣,提到天津就下意識地聯(lián)想到洋場、海濱、文化和財務,每個詞語也都準確地對應著她生活的邊陲小城,群嶺、湯河、殺豬菜和小型面包車,他們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她的眼前,整齊而單調(diào)。
左小雨的孤獨,并不完全來自于邊緣。究竟是什么讓她無奈又疑惑,她無數(shù)次地思索著、哭泣著,那答案總是若隱若現(xiàn)又不可捉摸。
“小雨,你知道嗎,我姐超級夠意思,我姐夫挺有錢的,他們在天津混的可好了。”
左小雨突然被擊中了。對,邊陲也好,父母感情也罷,一切的一切都不敵一個哥哥或者是一個姐姐那般強烈的欲求。她沒有一個可以炫耀的親哥哥或親姐姐,左小雨的臉刷地透紅了,很長時間以來,父母間嚴重匱乏的情感、姥姥關懷的突逝和姑姑親情的疏遠都成為了她孤獨的借口,而一個90后的大姑娘的孤獨,此刻竟然又升華為獨生子女的疏離感,也許這代人很特別,這個時代也很特別。
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臉,歇斯底里又低聲吟語“我沒有姐姐可以打我,我也沒有哥哥可以寵我,我的東西是獨一無二的,我只有一個最疼我的姥姥,我有一個最愛訓我的媽媽和一個不管不問的爸爸,我有我覺得我不該擁有的東西,我要離開這,我想離開這,我要考上大學,我要做我自己!”
王楚嚇了一跳,他猛地把左小雨抱在了懷里,這種感覺既心驚肉跳又舒適溫暖,夕陽即將上崗,借著它懶懶散散射過來的最后一束光亮,他慢慢地撫平了左小雨那印有“市一中”字樣的藍色校服的褶皺。
“小雨,父母以為把什么都給我了我們,我們卻覺得,他們什么什么都沒給我們。”
我恨這個世界,左小雨停止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