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再見佳人

　　前一晚。

　　冬季的塑月嵌在冰冷的黑夜，冰冷的黑夜把星輝凍得昏暗。HD城中，地面裹著嚴(yán)霜當(dāng)被子，免得寒風(fēng)吹入地下，家家戶戶緊閉門戶，擋住刺骨北風(fēng)。

　　巡夜的兩個更夫走在街道上，兩人分別拎著鑼、梆，把手縮在袖子里再，夾在腋下。盡管如此他們手上還是凍得漸漸沒了知覺。

　　年輕的更夫一面走一面大罵該死的天氣，他用布裹住了頭，卻擋不住冷風(fēng)凍僵嘴，連平時說順口的罵詞都不利落了。年長的更夫看看天色，已經(jīng)一更，他突然用力一揮鑼梆把年輕更夫手上的鑼敲得震響，嚇得年輕更夫立刻停住了罵聲，閉住了快凍僵的嘴。

　　年輕更夫反應(yīng)過來還想罵上幾句表示不滿，看了年長更夫的臉色，連忙帶笑說：“老梆子，你老人家再敲鑼可先講一聲，我膽子小?！崩习鹱雍咭宦曊f：“小羅，深夜敬鬼神，你敢大半夜嘴里不干凈，還有什么好怕的，巡仔細(xì)咯。”

　　小羅點頭，連聲說好，眼睛卻瞥向一邊不以為然。

　　“啊！”他這么一瞥，驚叫聲從凍僵的嘴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來，雙腿像被凍在地上。老梆子早就習(xí)慣了小羅大驚小怪的性子，自顧自往前走。而小羅拼命挪動兩腳，死死抓住了老梆子衣服不放手，腳下一軟，身體順著老梆子硬邦邦的一身老骨頭往地下打滑。

　　老梆子見小羅站不起來，雙手托住他，朝他驚慌張望的那邊瞟去。就是他常年走夜路，也是心里一震。

　　巷子口有個人，準(zhǔn)確的說，是個死人。

　　一具年輕男尸被掛在墻上，滿臉驚恐，尸體緊貼著的墻上，地上的冰都已經(jīng)染成血紅。這具死尸的雙手雙腳似被釘在了墻上，正如月光在冰冷的黑夜中嵌著。

　　老梆子大著膽子走近查看：雙手傷口處流出的血連成一片，早結(jié)成了暗紅堅硬的冰，如同血色的瑪瑙。冰塊凍住了死者高舉的雙手與身體，尸體就這么被凝固的血嵌在墻上。乍一看，像惡鬼從暗紅的深淵往外掙扎，企圖逃離那可怕的地方。

　　老梆子強(qiáng)作鎮(zhèn)定，邁開腿，提高音量說：“怕什么！沒見過死人么？”

　　小羅說：“這人死相這么難看，我們不用把他放下來么？”

　　“這么冷的天，一扯血肉都破了，明天報給官服，自然有人來處理?？熳?、快走！”老梆子催促道。

　　“還是你老人家說得對，大半夜去打擾官爺還不被他罵死?！毙×_說。

　　小羅想，老梆子果然是老更夫，心里安定了許多。他見老梆子已經(jīng)邁開硬邦邦的步子，趕緊跟上。他每走一段都四處張望，顯然害怕再見死人，從城東走到城西荒墳一片更是緊張地貼在老梆子身邊。

　　在驚疑中，兩人已經(jīng)巡城一圈，又一次轉(zhuǎn)到城南。

　　沒走兩步，突然小羅又叫出聲，老梆子急忙四處查看，卻沒什么死尸，問：“你又瞎叫喚什么？”

　　小羅哆嗦著說：“老梆子，你見過鬼沒？”

　　老梆子一哼：“我天天走荒墳，從沒見過！你是被那死尸嚇著了?！?p>　　小羅手往身后的北邊一指說：“我……好像……真見到了，剛從那邊街上一下飄過。”

　　老梆子看向空無一人的北邊說：“鬼欺慫人膽，你疑神疑鬼的……”他沒說完，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年紀(jì)雖大，但多年打更就是黑夜也能瞧得清楚。

　　小羅問怎么了。

　　他說：“我……我也看到了，好像還帶著根搟面杖?！?p>　　小羅見老梆子滿臉的皺紋湊成驚恐的一團(tuán)，嚇得不敢回頭，連問問：“你看到了什么？什么搟面杖？”等再回頭看去，卻什么都沒見了……

　　覆滿白雪的房頂上，雪已經(jīng)變成了冰，滑得不能站人，偏偏有個矯健身影正在屋頂上落足飛奔。這道身影一手扛著根長棍在肩上，在寒風(fēng)中身穿淺黃短袖布衣。這人正是天心，只見他身材已經(jīng)拔高許多，赫然七尺有余，只是身材依舊略瘦。

　　天心快步往北，腳下踩到清脆瓦片卻安靜無聲，活像靈貓。他偶爾用長棍支撐在屋頂高高躍起，越過寬大的街面，無聲在街對面的房頂落下。他本就是純武修士，所練功法極其講究輕功身法，突破到四境天元境后輕功身法已經(jīng)極輕快。

　　在他身下不遠(yuǎn)的街上，空無一人。但他雙眼、雙耳已經(jīng)鎖定一個黑影，他跟著這人似乎鼻子都能嗅到血腥味。

　　黑影正借著房屋在月下的陰影快速潛行，陰影太暗，人影太快，實在難以捕捉。

　　天心本來在道湖谷中修煉，眾人為伴熱鬧得很，但他已經(jīng)接連兩天心中難以安定，屁股也像長了腳無法在凳子上放好。這天幾人去過悅來樓回來后，每當(dāng)他盤膝靜坐心中便想到那道青影，那份平靜的溫和卻讓他心中躁動不安。他趁著這一晚大家回到道湖谷安歇下來，偷偷溜出來，似著了魔一般想去見見那青影的主人，于是便摸下床來出了谷。他雖然帶著撼天長棍，卻運(yùn)用得如同手腳、更增靈巧，在道湖谷外樹上飛竄，快逾猿猴。

　　他這么歡愉地狂奔一陣，可一想，我兩個素不相識要是這么貿(mào)然去找她豈不被人當(dāng)成了瘋子，何況她在哪落腳我也不清楚。他將心中冒出的奇怪念頭打消，無所事事地亂逛一圈，不時找些沿途鳥窩獸穴，逗一逗避冬的鳥獸。過了會，他覺得再無意思，折回道湖谷中，卻見一道身影急急從遠(yuǎn)處掠過。此處荒蕪一人，他心想；“莫非是天網(wǎng)死士在附近窺探？”于是悄悄跟了上去。

　　天心等在道湖谷中已然受過一次死士結(jié)陣圍攻，而且不知上次的一眾死士有沒有幸存的，那便等于暴露了隱蔽的道場所在。星芒先生帶著他們破金光大陣，重創(chuàng)一眾銅袖死士，但這些死士什么時候會卷土重來，沒人知道。

　　他一路隨著黑影，來到HD城南，翻城墻而入，正聽打更聲響了一響——已經(jīng)一更。他心想：“這人半夜在道湖谷附近晃蕩不停，必定不是什么好人。”就跟得更緊了。

　　被跟蹤的黑影，還未察覺有人尾隨，轉(zhuǎn)過一處寬闊街面，才暴露在不強(qiáng)的月光下：他右袖上有道銀色標(biāo)志，在月光下隱約可見，袖標(biāo)上沒有數(shù)字只有一團(tuán)繡花。銅袖的首領(lǐng)銅一，袖標(biāo)上是有次號的，而其他銅袖死士多數(shù)沒有次號，也是一團(tuán)這樣的繡花。天心想這個死士是銀袖級別，比銅袖高一級，不過還沒排上次號——比普通銅袖死士厲害，卻不是銀袖中頂尖的。

　　這死士一路不停，但后來身法明顯略微慢下來，喘氣聲漸漸響起，氣息虛浮——原來他身帶傷勢——想必之前忍著傷勢在全力趕路。是什么人把他打傷？

　　天心好奇，緊緊尾隨。

　　月風(fēng)眾人也曾經(jīng)分析過這些死士：他們先扮作秦國服飾企圖通過綁架李家、司馬家眷，以左右秦趙兩國戰(zhàn)局；后來覬覦道術(shù)經(jīng)，在HD城郊結(jié)下金光大陣圍攻眾人。這是一處影響極大，同時隱藏極深的組織，名為天網(wǎng)，連走遍天下的星芒先生也沒聽過。這些死士從秦國境內(nèi)而來，盤踞在HD西郊附近許久，不知是否秦國勢力，這么多修士停滯在趙國的都城里不知為何。而這些死士在金光大陣重創(chuàng)后，一切線索都斷了，他們還有什么圖謀，他們口中的尊主是誰，都不得而知。

　　天心一邊跟蹤，一邊感到死士組織正在醞釀什么陰謀。他雖然喜歡動手斗法，這次卻一點都不貿(mào)然，不然一個不懂轉(zhuǎn)彎的倔驢，也不會小小年紀(jì)修煉純武有一定境界，更不會在天律的進(jìn)度上超過其余幾個同伴。

　　正追蹤中，死士轉(zhuǎn)到一口小巷子中，沒了蹤影。天心急忙趕上，只見那人已經(jīng)穿過細(xì)小巷子到了對面巷口。天心見死士體力已經(jīng)漸漸不佳，這里正是伏擊的好地形，就從屋頂上躍過死士頭頂，從屋頂抄在了前頭。他領(lǐng)先幾步后，見那死士因重傷只顧趕路，依舊不察，握緊手中撼天從屋頂向地上死士一棍劈去。

　　銀袖死士陡然聽風(fēng)聲疾響，一道棍影迎面襲來，知道后退閃避已經(jīng)不及，猛地身體打直撲躍向前。他想要躲過突如其來的一擊再尋計較，可那黑影掃到一半?yún)s止住，直往下捅來，重重?fù)舻剿暮蟊?。他只覺這根棍子猶如大屋中的頂梁柱一般沉重，眼前一黑差點直接昏過去。

　　天心出手前已把細(xì)巷子中形勢盤算清楚，一棍封死出路，預(yù)先料到到了死士行險招竄出的變化，因此劈下一棍是虛，故意攪起呼呼風(fēng)聲，接著往下一捅才是實招。要是死士看破硬接，這一虛招又能變實，依舊能把人留下。他一擊得手，估摸那死士已經(jīng)重傷，像個獵人洋洋得意要去收拾獵物。

　　哪知忽然伏地不起的死士在地上一滾，借著這一滾護(hù)住了要害，又順勢站起繼續(xù)往前狂奔。

　　天心沒想到他這么耐打，吃了撼天一棍還能飛奔，這么一疏忽兩人相聚已經(jīng)七八丈，眼見到手的鴨子要飛，飛身跟上。死士經(jīng)過一家客棧旁的小巷子，轉(zhuǎn)身進(jìn)去了，他也追了進(jìn)去。死士重傷后本來是強(qiáng)弩之末，眼見就要緩下速度，兩人相聚已經(jīng)不到三丈。

　　天心提氣躍起，踩著側(cè)面墻上一排窗梁，就要再次抄在前頭。

　　突然，眼前的一窗被猛然推開，一把長槍如同靈蛇出洞像他刺來。天心不料還有埋伏，揮起長棍就要敲開長槍，卻像敲到了柳條，槍身一挨著長棍就蕩開了。那靈活的槍頭一轉(zhuǎn)，又向他刺來，攻勢竟然連綿不絕。

　　天心見這把槍透過窗戶，雖不見人，卻攻勢犀利，急忙腳下一點繞開窗戶。那長槍卻如影隨形，借著長兵器的優(yōu)勢直往他背后追去。他背對迅猛攻勢，再不全力應(yīng)付，別說追不上死士，一個不小心身上就要多個洞。他尋思只好先穩(wěn)住身后再追上死士，這使槍的人多半是接應(yīng)的，于是他穩(wěn)住身影持棍回身招架，擋開一連串長槍的襲擊。他本要再追，窗中一道人影隨著長槍攻勢跳出，竟然絲毫不給他喘息機(jī)會，死死將他黏住。

　　天心借著那人窗口光亮，見是一個青年，眉清目秀，穿淺綠長袍，手執(zhí)長槍正把槍口鎖定在自己周身。天心見這人突然殺出壞了自己事情，氣憤說：“原來是你！你為什么阻攔我去路？”那青年愣了一會，似乎在回想什么，接著冷笑說：“我看你尖嘴猴腮就不是什么好東西?！碧煨穆犃舜笈f：“你是哪來的野狗咬住人不放？”只覺得這人無禮之極，說不定正是死士一伙的，舞起長棍就與長槍青年斗在一起。

　　原來這使槍的青年正是梨升。他聽見窗外的動靜，殺出來一見天心在窗外，便認(rèn)定他是來窺探的。

　　“我早就看你們都不是好人，你長得一副好面孔，做的都是些下三濫勾當(dāng)。”梨升刺出一槍說。

　　天心挑開，還了一棍，譏笑道：“我這幅模樣怎么也好過你，你這臉，就像……就像全天下人都是你殺父仇人?！彼麣鈶嵗嫔龔闹凶魉钣绊懽约鹤窊羲朗?，還污蔑他們都不是好人，因此手上嘴上都不客氣。

　　“說！你到底在我們窗前做什么！”梨升招式逐漸凌厲，在這窄巷中絲毫不見受到影響，一看便是使槍高手。

　　“干什么？小爺干什么要你管？你剛壞我的事，我跟你沒完！”天心見死士已經(jīng)跑出巷子，氣勢洶洶說。

　　梨升三招連點，將他逼開，大聲喝道：“你說反了，是我跟你沒完！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打我妹妹梨婉的主意！”

　　天心頓時啞口無言，他臉上憋得通紅，心想：“他怎么知道我的心事?！睔鈩蓊D時弱了一半。

　　梨升深吸一口氣，周身靈力飛轉(zhuǎn)，天心這幅模樣等于是承認(rèn)了。他心想，既然他默認(rèn)了，我今天就把這采花小賊給擊斃，免得以后四處為禍。

　　長巷子中狹窄，不容槍棍橫過，兩人只是遙遙攻擊，或刺或捅，較以往都展不開手腳。天心急想抽身去追死士，那長槍就趁著他轉(zhuǎn)身后退的勢頭強(qiáng)攻，讓人無法分心。眼見越拖越久，那死士早已經(jīng)跑到了極遠(yuǎn)，他卻半步也沒有邁開。他氣得直咬牙，卻始終無法逃開梨升的攻勢鎖定，終于動了怒。

　　而那名死士死里逃生，穿過幾條街，隱沒在一間富麗堂皇的大宅中。

　　天心見對面梨升武力不弱，又加強(qiáng)了棍上攻勢，也強(qiáng)攻而上，兩人都是以攻為守，驚險萬分。兩人動了真格，便不再說話，有來有回，漸漸打斗聲音劇烈起來，槍棍不時掃到窗戶，打出個大洞，兵刃砸到墻壁上就是一個小坑、粉塵四濺。

　　天心正大開大合用撼天招呼，卻隔窗聽有人起身細(xì)響，接著一扇窗戶中透出亮光。

　　不一會，有人吱一聲，推開窗來。

　　天心正專心對戰(zhàn)，無心去想，還以為是死士同伙被驚動。他前車之鑒不等窗戶打開再添幫手，已經(jīng)一棍往亮光窗戶口的人影揮去。屋里的人若不退后閃開，這一棍就要擊破薄木窗迎面打到。

　　窗內(nèi)那人卻未閃躲，窗戶慢慢打開來，一雙素手握住窗葉。借著屋內(nèi)剛?cè)计鸬臒艄?，天心眼光跟著棍勢掃去，一張女子的晶瑩面孔正伸出窗來，眼若明星，眉若?xì)柳，哪是什么死士——是個絕色少女，他不久前正在想著的青影少女梨婉。天心在這光火中，似乎靜止了，他思緒萬千，只覺這少女比起月蝶多幾分瑩潤，比起若冰多幾分恬靜，眼見一棍子就要奪取這鮮活美麗生命，他驚得猛然倒轉(zhuǎn)靈力，剎住了攻勢。

　　這么一愣神時，持槍青年猛喝：“住手！”一槍帶著破空之聲就往他心窩刺來。

　　天心猛然止住自己剛才一棍的攻勢正是無力還招的時候，那清秀男子又發(fā)狂一樣突然數(shù)倍發(fā)力襲來。他只好把棍尾一抬，勉強(qiáng)化解攻勢，而那一槍刺來勢大力沉，沒有完全擋開，還是向他左肩下，貼著心口直插去。

　　天心剛怕誤傷開窗的梨婉，自己猛力一棍被自己倉皇停住，一刻間體內(nèi)靈力凝滯，行動也遲緩幾分，再加上被絕世少女容顏所驚，分心太過，二境的神通混羅金身不及施展出來。長槍無聲扎入胸口上，接著一陣洶涌靈力透過長槍襲來，震得他氣血翻涌，口中吐出一口血。

　　天心雖然還緊握棍子，身體卻在靈力沖擊下失去了控制，張大雙眼茫然看著眼前，一張美麗面孔驚得張開嘴，她關(guān)切的聲音溫婉美麗，只是配上了不合時宜的驚慌。

　　“梨升！你快救人！”

　　天心思緒混亂地翻轉(zhuǎn)，我竟見到她了，好想見她施展醫(yī)術(shù)……他從重傷的震驚中擺脫，發(fā)覺心中幻念成真的狂喜，隨著寒意遍布全身只覺人生歸于完滿，迎向死亡時竟感到無比美好安靜。

　　眼前一黑，這片天地就此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