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強出生在一間破舊、昏暗、潮濕狹小的土屋內(nèi)一架掛著補丁蚊帳的木床上。
那是1993年的農(nóng)歷四月中旬,正值農(nóng)忙,麥子成熟的季節(jié)。
陳家壩村的人們一大早趁著天氣好,吃過早飯就拿起鐵鐮,鋤頭、筢籬,扛起曬席和扳桶出了門。
今年有個閏三月,麥子、油菜成熟的比以往更晚一些,芒種節(jié)就要到了,田里育的秧苗早有一尺來高,郁郁蔥蔥等著被栽進濕潤的水田里。
時節(jié)不等人,若是錯過了節(jié)氣,晚幾日栽了秧,那水稻的收成會打折扣,這可急壞了土里刨了一輩子食的農(nóng)人。
早已立夏,天亮得很早,一大家人在吃過由紅苕和玉米粉煮的早飯,急匆匆的出了門。
獨留大著肚子,行動不便的郎勤在家收拾碗筷。
這時還未分家,雖然老四老三已經(jīng)娶了老婆,住在新蓋的磚房里,但吃飯還在一鍋吃,老五訂了婚,正在家等著秋季出嫁。
兩間間瓦房住了五個人,顯得有些擁擠。
這家是有五間瓦房的,但一間是養(yǎng)豬牛兔子的,一家用是柴房,還有一間是供著祖宗牌位、放糧食的堂屋,余下兩間一間是老兩口住的,一間是郎勤兩口子的,五妹只能暫時住在堂屋里。
房子坐南朝北,南方靠近馬路有一個院子,院子的東西兩方各有一個偏房,東邊的是墻壁房梁被熏得漆黑的廚房,西邊則是一個一米五寬兩米來長的廁所。
院子的中間有個自壓水井,上面長滿了青苔,靠近水井挨著圍墻有一個黃沙石壘的洗衣臺,半米寬一米來長的青石板頭上放著個發(fā)白的塑料盒,盒里有一塊如松脂明黃透明卻只有一指長、大約兩三厘米的肥皂,肥皂上有著泡沫干涸后的水漬,圍墻的中間部位有一扇破爛透風的柏木門,上面貼著已經(jīng)褪色快掉落的門神像。
穿著麻紗布做成的空松大袍裙,臉色蠟黃的郎勤挺著大肚子,小心冀冀的端著粗糙的搪瓷碗,捏著有毛刺的竹筷從堂屋走出,往東邊的堂屋走去。
只要洗了碗,她就可以去廚房的對面屬于自己的那間土屋里的床上躺著了。
隨著預產(chǎn)期的臨近,她愈發(fā)的感覺到肚子里這個小家伙迫不及待的想出來的心情,時常調(diào)皮的踢著她的肚子,疼得冷汗直流。
老公家的條件很差,應該說比她家的條件還不如,至少從這幾間土屋的面積就能看出一二。
不過,陳初對她是真的好,自打她出了懷,肚子大了起來以后,田里的活,以及那些重活,都不讓她干,每次趕集回來,總是給自己帶些酸酸的橘子。
雖然,男人大了她十一歲,身體也不是很好,患有支氣管哮喘,但女人這輩子圖的不就是有一個真心對自己好的人么,他窮點、身體差點無所謂,人老實對自己好就行。
日子慢慢會好起來的,憑借倆人勤勞的雙手,以后的生活肯定會過得紅紅火火,讓即將出世的孩子不再受她們兩口子受過的苦。
讓她(他)好好讀書,長大了坐辦公室,不再過這種面朝黃土背朝天,風吹雨淋日曬的生活。
洗過碗,郎勤上了一個廁所,慢慢的回到自己的土屋里,躺在床上。
摸著圓滾滾的肚子,郎勤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
男人早上走的時候就跟她說了,讓她一有事就喊鄰居到田里通知他,他知道自己的老婆也就是這兩天要生了,所以格外的叮囑。
男人今年三十一了,還有兩個月就是他的生日,比起同村同齡的人,他這是屬于晚婚晚育,他對自己未出生的孩子格外上心,要不是家里條件不允許,他都想把年輕的老婆弄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或者鎮(zhèn)醫(yī)院里去住著,直到自己的孩子出世。
可家里兄弟姐妹們多,還未分家,人心不齊,自己現(xiàn)在在這個家算是老大,也不好對老邁管著家的父親開口要錢。
這個錢是大家掙了交給父親管著的,要用來私用,弟媳弟弟們口中多有怨言。
用母親的話來說:又不是沒生過孩子,我還生了你五兄妹,那次不是在家生的?我還自己剪臍帶呢,又沒見出事兒?
女人生孩子不就跟母牛生牛犢一樣,使勁兒振,就出來了。
三弟媳婦兒也在桌上開口符附和,說她生兩個女兒都是在家生的,那次去過醫(yī)院,郎姐人高馬大的,身體結(jié)實,生個娃娃嘛,小事兒。
陳初知道除了自己,家里沒人關心和在意自己婆娘,及那未出世的孩子,他們心中在乎的是那個錢。
日子過的擰巴,幾兄妹又沒出去打工,就靠給人家打點零工,種地和打魚為生。這么多人人吃馬嚼之下,一年到頭手里根本落不了兩個錢。
這錢還要用來急用,萬一有個急事兒,在這個普遍都窮的日子里,跟誰去借?總不能跑到信用社去貸款?
所以,說話有些結(jié)巴管著錢的父親雖然在飯桌上一言不發(fā),但也是認同了婆娘和老三媳婦的話。
錢不能亂用啊,不過看黑著臉不高興的二兒子,他還是以一家之主的口吻發(fā)了話:“郎女娃子,我們等會兒都要去土里收麥子,你要是感覺到不對勁,你就站在堂屋門口吼一聲,喊鄰居來通知我們!”
“你第一次生孩子,還是要小心一點兒好,我望著你給我陳家生個大胖小子,傳宗接代,真是今天要生了,就去隔壁村把那個接生的王婆請來,這樣大家也放心!”
陳初黑著的臉終于緩和了不少,最后在出門時,特意叮囑了郎勤一有不對,就喊鄰居來田里叫他。
郎勤想著早飯時一家人的臉色嘆了口氣,這一大家人,都是狡猾的,除了自己的男人。
就跟自家的那些哥哥姐姐一樣,都生怕自己吃了虧。
她想著,腦袋就有些昏沉,然后打起盹來。
一針刺痛把她疼醒,她看著順著大腿根緩緩流出的液體,知道這是羊水破了,她要生了。
掙扎著坐了起來,挪著步子,來到堂屋里,打開門,看著正在門口擇菜的大嬸,連忙吼道:“嬸嬸,我要生了,麻煩你去田里喊一下我家陳初!”
系著靛青補丁圍腰的老婦一聽,抬起頭就看見了依在門口,捂著肚子皺著眉的郎勤,頓時就站了起來,把篾片編的竹籃往地上一放,連忙走了過來,扶著疼痛難忍郎勤:“郎妹兒,搞快去床上躺著,莫吹風,我這就去喊初娃子!”
把郎勤扶到床上躺著,老婦腳下生風的往田壩里跑去。
陳初一聽,扔掉鐮刀,撒著腿往家趕,他的父親看著他的背影,吩咐著割麥子的小兒子:“冬先,你騎自行車去隔壁村把王婆接來!”
“治素,你還愣到搞啥子?”老頭對著自家婆娘吼道,“你也搞快回去,老二他一個男人,他那里弄得來?你也回去給王婆幫個手!”
老婦這才回過神來,扔掉鐮刀,小跑著往家里趕去。
老頭臉上露出了微笑,看著火紅的太陽,心里念叨著:祖宗保佑,一定保佑我家老二媳婦兒生個大胖小子!
老三媳婦兒是個不爭氣的,生了兩個女兒。
老大媳婦兒雖然生了一個兒子,但前兩年得了腦膜炎,抽了脊髓,已經(jīng)傻了。
這家要是沒個男丁,他這家人在院子里可連說話都不硬氣。
他比誰都渴望自己有一個正常健康的孫兒。
陳強就在這種情況下出生了,并且在那土屋里一直生活到2000年。
直到他七歲,家里修了房子,他才擁有一個干燥明亮,屬于自己的臥室。
在那之前,他一直都是跟爹伢嫲嫲擠一個床。
分家后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很小,大約五歲的時候就站在板凳上煮飯了,再大一些,有了十一二歲,就跟著老漢兒陳初晚上去凱江里捕魚,白天依舊正常讀書。
放學回來還要收拾牛圈,煮豬潲,給父母弄晚飯。
周末要去地里扯雜草,洗碗掃地這些就不說了。
從小他就心疼父母,特別是身體不怎么好有哮喘的老漢兒,總是想著法的要給家里分擔一點兒。
所以,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利用周末放假的時候,撿蟬蛻、摸泥鰍、偷沙船上的鐵塊來賣錢了。
在父母眼中他是一個懂事聽話的孩子,在鄰居眼里,他是一個能干勤快聰明學習好的娃娃。
這樣的日子直到他上初二時,那年老漢兒的支氣管哮喘翻了,整日整夜的咳嗽,整個人沒了精神,總是張著嘴發(fā)出破風箱似的呼吸聲。
母親留了點錢給陳強,就帶著父親去市里省城求醫(yī)問藥去了,一走就是兩個來月,等他們再次回來,老漢兒的哮喘好了,但兩個人在他面前都愁容滿面,沒有一絲大病初愈后的喜悅。
十多歲的陳強知道,老漢兒的情況肯定沒母親說的那么輕松,雖然老漢兒不再張著嘴呼吸,也不會時??人?,但母親眼中的擔憂是隱藏不住的。
后來,半夜他睡在床上聽到父母小聲的商量,母親說她要到省城去打工掙錢,因為醫(yī)老漢兒的病,家里的積蓄已經(jīng)掏空,而老漢兒的身體不允許他再度勞累。
言下之意就是憋到?jīng)]法子了,男人身體不好掙不了錢了,身為女人的她就接過了掙錢養(yǎng)家的擔子。
再說了,兒子的成績那么好,他還要讀高中,讀大學,都需要錢,我們當媽老漢兒的不給他準備點,到時候喊他去借,去貸款嗎?
老漢兒久久不語,最后化為了一聲長嘆。
從那個暑假以后,母親就去了省城打工掙錢,有時候一個月或者幾個月才回家一次。
而老漢兒那次病后,仿佛失去了精氣神,人也變得沉默寡言了起來,只是接了很多同村人不種的地來種,大約有十來畝的樣子。
陳強知道,身為一個男人的尊嚴,不允許老漢兒像個廢人一樣在家養(yǎng)病,靠婆娘掙錢養(yǎng)著,他想證明自己在這個家還有用,他還能動。
陳強自打那以后,很少把作業(yè)拿回家做。放學回家后,也總是第一時間小跑著往家趕,他知道,他回去的早一些,就能多幫老漢兒干一些農(nóng)活。
零八年陳強上高一才半個來月,那個喝醉了酒愛跟他說他老漢兒有多能干的老頭,他的爹伢(爺爺)因為腸癌過世,父親哽咽著用鄰居家的座機給他的班主任打了電話,讓他回去奔喪。
陳強從漂亮的班主任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后,腦袋都是懵的。
無他,小的時候,父母在外掙錢,基本都是爹伢嫲嫲(爺爺婆婆)帶著他,相對于父母,他跟這兩個老人要親近些。
雖然很煩老人的嘮叨,但他打心底是很尊敬、愛戴老人的。
一時半會他竟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最后在班主任的勸說下,他請了假,渾噩的坐上班車往家趕。
坐在車上,失魂落魄的望著車外飛逝的景色,他眼睛濕潤了。
和老人生活在一起,那些日常生活的一幕幕回憶畫面回蕩在腦海,越想,他心里就越痛,眼淚不爭氣的留了下來。
他第一次感受到至親離去的疼痛。
再后來,他剛上大學不久,老漢兒的身體就不得行了,一年要住幾次院。
高中畢業(yè)后,陳強沒有聽瘦弱駝背老漢兒的喊他學一個手藝的話,毅然決然的選擇去市里讀大專,兩父子十八年來發(fā)生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激烈的爭吵。
陳強贏了,但他的心里并不好受,特別是看著老漢兒臉上無奈的神情,他的心比刀割還難受。
可讀大學就是父母,爹伢婆婆還有周圍鄰居一直對他灌輸?shù)乃枷牒屠砟睿撬闹械膱?zhí)念。
哪怕高考失利,差二本線幾分,他沒有選擇復讀,而是去了一個??祁愃痉ň?。
大二剛開學沒多久,老漢兒就住院了,由于剛和初戀女朋友分了手,加上每個月那不夠用的生活費(500塊),他選擇了退學打工掙錢,一邊照看老漢兒。
老漢兒病情惡化,他背著老漢兒輾轉(zhuǎn)于市醫(yī)院和華西醫(yī)院,在病床前伺候。
短短三個月陳強體重就暴減了五十來斤,最瘦的時候只有一百零幾句斤,要知道他是一個一米八幾高的大漢,瘦弱的身軀,曾一度讓周圍親戚朋友懷疑他吸了毒。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因為害怕和擔憂,整夜睡不著,又沒胃口吃飯,才暴瘦的。
飽受病魔折磨痛苦的老漢兒在秋天的一個凌晨走了,等陳強發(fā)現(xiàn)的時候,老漢兒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身體也已經(jīng)開始變涼。
陳強不信邪的按著老漢兒的胸口,做著心肺復蘇,試圖想要把老漢兒喚醒,最后在母親的勸阻下才罷了手。
他死死的盯著老漢兒那發(fā)紫瘦弱的臉,忍住不讓自己哭出來。
最后,他轉(zhuǎn)身用手機通知了幾個在外打工的叔伯嬸娘,把在住去幺爸家?guī)啄甑膵皨敖行褋斫o老漢兒換穿壽衣。
請道士做法師、請廚師辦酒席、請?zhí)Ч兹颂Ч?,招呼上門吊唁的親朋賓客,陳強笑著有條不紊的做著這一切,仿佛過世的并不是他親老漢兒,他的言行舉止完全看不出一絲悲傷。
直到老漢兒下葬,等親朋好友都下了山,他望著泥土新鮮的墳包,喝著白酒,嚎啕大哭。
過后,又像個沒事人一樣,下了山回了家給那些賓客敬酒,招呼著他們。
給母親說了允許她再嫁后,陳強收拾好行李,就出了門,一走就是八年。
或許吧,真的,陳強一直對親情這個東西,很冷漠。
母親再嫁時,他只打了一個電話,同母異父的妹妹滿月他也只打了一個電話。
父母總是望著兒女成龍成鳳,把希冀和遺憾都寄托在他們的身上,并嚴格要求,但希望愈大,現(xiàn)實的殘酷就會讓老人心里愈苦。
關于親情,陳強認為那是在血脈傳續(xù)下所有的關系和行為。
包括父母與子女、兄弟姐妹之間、叔侄、老人與孫兒孫女們之間的血緣關系。
他的行為在別人眼中看起來似乎就是不孝的典范,但孝順本就包含在血緣關系里,是一種自發(fā)的義務和責任。
很多人都說“養(yǎng)兒防老”,那么就不該對子女抱有太多的希冀,畢竟這就是一種為己的投資行為,生兒育女是為了老的時候有個依靠。
子女多了的父母老年大多都是凄慘的,因為子女在互相衡量、比較,誰多出了一點力或錢,這里又沒分攤好嘍,最后誰也不想管老邁的父母。
陳強見這些見得太多了。
對于親人所經(jīng)歷的苦難或者決定,他不會發(fā)表任何意見,因為他覺得那是他們該去經(jīng)歷的。
不過,他不會不管母親,雖然和母親之間關系有了生疏。
但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如果他這輩子都不結(jié)婚了,就給母親留一筆足夠養(yǎng)老的錢,也算報答了這么些年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而他則四處漂泊,至死回家。
雖然,他和母親之間的關系說不上好,但該盡的義務和責任他會做。
生為人子,得干人事。
不過,他不會在意鄰居的看法,因為他覺得這些人根本就不懂生命的意義,心里就只有那些雞毛蒜皮的蠅營狗茍。
直到,他再次看見了吳思。
他知道,他該落地生根了!他也有家了!
非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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