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背包上的皮裂開之后，想起背上它已經(jīng)過了七八年。窗外是臺風(fēng)天，走過的路也像是臺風(fēng)一樣。那些所發(fā)生的事情，自己并沒有躲過，全都一份不漏撞進(jìn)了身體。
“你說這次去海邊，一點都不開心？”
“也沒有，只是覺得像噩夢一樣?！?p> 雨君沒有再說話，頻繁爭吵讓他近來變得沉默了許多。
“在我幻想世界里，大海像智者一樣。我這樣的心態(tài)沒問題吧，我這種心態(tài)應(yīng)該沒有問題才對。當(dāng)我坐在海邊開始沉思的時候，旁邊如果有很多游客，我會覺得自己在做一件蠢事情。好像我在破壞什么東西一樣，那我只能收回我的心思。這樣等我再去看大海的時候，我會發(fā)現(xiàn)，我不應(yīng)該思考才對。旁邊的這些游客，更像是我的大海，照見我的丑陋，照見我不愿意看見的自己?！?p> “就像你說的那樣，我也對自己說，不要再想起她，不能再想起她了。很難，你看你不是也和我一樣遇到了這些困難。它并不是說‘擁有’‘不擁有’，它會冷冷看著你，好像你是一個小丑一樣。想起她，我就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小丑。臉上的油污讓我焦慮，鞋子上的泥污讓我焦慮，不對，鞋子上臟的每個地方我都焦慮。關(guān)鍵是，我沒辦法在鏡子里看著自己?！?p> “夜晚，當(dāng)我睡在海邊，我強烈感受到身體的疼痛。沒錯，大海對我來說只有危險陌生。我發(fā)現(xiàn)我必須要丟掉一點幻想，想到這里的時候，我很難過。你經(jīng)歷過迷茫，你就能知道我為什么難過。如果她多多少少體會過一些我所體會的事情，她會不會對我有一些了解。問題是，她不但體會了一些我所體會的事情，她還做了一些讓我羨慕，讓我憧憬的事情——讓我如何告訴你？”
我看著雨君。
“旅行結(jié)束，我們再想這件事情吧?！?p> 同樣想不出頭緒的他，選擇了拖延。
拖延，拖延，沒錯就是這樣，他才那么焦慮痛苦。
2
山里的白天和夜晚就像是變臉一樣。
白天它屈服，夜晚它只希望你屈服。
“溫泉泡的還舒服嗎？”
雨君趴在床上，忽然問我。
我還在和他生氣，我總是故意和他生氣，因為只有這樣我們的心結(jié)才能同時被打開。
“你在車上和我說，如果她和你分手，你不會挽留？這件事情，是真的嗎？之前你還說，你們會結(jié)婚，你們會一直在一起?！?p> “對。我想離開這個地方，她應(yīng)該也想離開這地個方吧。大概她覺得，只有分手，我們才會離開這個地方。如果我們繼續(xù)在一起，那我們只能一直這樣保持下去?！?p> “女生的想法，我簡直弄不明白?！?p> 其實，我騙了雨君，我明白，我不但明白，我還是受害人。只是如果什么事情都要回到源頭解決，作為無辜的受害人基本上什么事情都沒得解決，只有承認(rèn)了那一份罪孽，才有可能得到一次機會，就此改正。雖然身邊的人總在說，改正吧，改正吧，但我就是不知道要改正什么。
“你現(xiàn)在知道麻煩了吧，那你應(yīng)該好好想想值不值得，作為你的朋友，我必須要勸你值不值得?！?p> 雨君停止了和我的爭吵，選擇用和平的方式來進(jìn)行相談，這也是為什么我們之間會出現(xiàn)友誼——他不愿意他的心是一個荒島。
“我也不是非要暗戀她不可，真的，不是非要暗戀她不可。只是覺得，她帶給我一個方向，我有了這個方向，我就可以努力往前走。因為她，我一定會走到那個地方去。這樣想，不就也有一些聰明了嗎？回去以后，說不定我還會這樣做，這樣想，因為只要她還在這里一天，我逃不了。說真的，我逃不了，我試過很多次了，我逃不了?！?p> 去它的酒精過敏，我拿起酒喝了起來。
雨君大概是累了，想不出怎么回答我后，他趴著睡著了。
3
“你不是已經(jīng)喝過很多酒了嗎？還喝？”
“那天我跟你們說，我不后悔，其實我在吹牛，這次你不要勸我，讓我說。我在吹牛，這句話，我只對你說。當(dāng)初她喜歡我，是因為鏡子里那張臉，那張臉好看，我也覺得自己好看?，F(xiàn)在，你看吧，這張臉，不好看了。那個她喜歡的我，不存在了。我，在這里，不是昨天，是今天的我。這個我，沒有比昨天聰明一點？沒有。這個我和她之間只有矛盾，沒有讓她愿意留下來的理由。是我自己，像個怪獸一樣，把‘我’吃掉了，吃掉了，你知道嗎？”
“沒有，我的意思說...”
“我以為自己不想和她吵架，其實，我想和她吵架，我不但想和她吵架，我還想和我自己吵架?！?p> 雨君握著酒瓶子，站了起來。
他站起來，背靠著墻壁。
想不到在我喜歡的人離開我以后，他竟然和我一樣。
在我右手褲腳口袋里還躺著幾條未發(fā)的信息，這個信息一旦發(fā)出去，有個人就要從我的世界里消失——消失了啊。
“昨天我看到她了，下班的時候，我看到她了。她好像和一個男生在一起，像她這樣的女生，想和別的男生在一起太容易了。她沒有看到我，所以，她不是在故意氣我。以前我們吵過架，她說離開，我都覺得很正常啊。走就走，反正她會回來。這次她說走，她剛一開口，我心里馬上知道，她說的是真的。我想挽留，沒有辦法挽留。我現(xiàn)在所能做的就是離開這個地方，無論如何我都要離開這個地方，可我要是離開了這里，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你說，如果昨天我和她打招呼會怎么樣。以后我見到她，我和她打招呼會怎么樣？”
雨君手中的酒瓶子掉在了地上，沒有碎。
聲音很大，像是雷聲一樣。
那之后沒多久，雨君辭工，她也不見了蹤影。
4
“回來？為什么？”
“實際上這里有一個女孩，她說她喜歡我，我剛好也想去夜校讀書學(xué)一些東西。”
“學(xué)一些東西？”
“對，學(xué)一些技能。會一些技能的話，不就不用做這么簡單的工作了嗎？”
我很奇怪的看著雨君，因為我想不到他會回來，更何況還為了一個他不在乎的人。
當(dāng)時很想問他，鏡子里的自己還沒有出現(xiàn)，如果跟她在一起又陷入迷失怎么辦。
“你看，覺得她怎么樣?！?p> 我看著在我不遠(yuǎn)處冷著一張臉的姑娘，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個地方的人，不過是把我當(dāng)成商店里的商品一樣挑挑揀揀，他們擅自把我放在最角落，自認(rèn)為我的上面落滿了灰塵。扮演這樣角色的我，應(yīng)當(dāng)怎么去看熱門商品？
雨君看出了我的惱恨，說他要去廁所抽根煙先。我不明白，我當(dāng)然不明白，因為雨君不可能相信她所說的那些話。問題是，他站在泥沼旁邊，說自己不會跳下來，說他只是需要站在這里而已。昨天像一根毒刺一樣，提醒他，一直都在提醒他，如果犯錯的話，會導(dǎo)致什么樣可笑的局面發(fā)現(xiàn)。
十天？一個月？三個月？不知道他們會在什么時候分手，只要雨君良心發(fā)現(xiàn)一次，他就不可能堅持下來。如果當(dāng)初我擁有和他一樣的品質(zhì)，從一開始，我會不會在她出現(xiàn)之前就離開這個地方，這樣的話，一生我都不需要遇見她，也就不存在了那個傷心的回憶。
“你注意到窗戶外面那個地方?jīng)]有，從那里往這里看，看不到這里，我試過了，看不到這里，從這里卻可以。這里有一個我，那里也有一個我。這是我沒有告訴她的心里話，我沒有告訴她。因為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在等什么我在等什么？我在等她嗎？不，我在等她站在我這個位置，去看見站在那里的我。只要她看見一次，她就知道我想表達(dá)的是什么。她不會看見，你知道嗎？她永遠(yuǎn)不會看見。你還記得嗎，當(dāng)時你喝多了，你問我，如果鏡子里出現(xiàn)了你想要的那個自己，你女朋友會不會離開你。你心里不是已經(jīng)有答案了嗎？你和你女朋友那樣的開始，你就永遠(yuǎn)不會在鏡子里找到你想要的那個自己。你看，剛才她看著你的時候，你笑了嗎？你回答你自己吧，你笑了嗎？”
雨君帶著煙霧味沉默的時候，我想起了某本書上的某個情節(jié)。
我愿意為你成為悲劇，不是讓你笑我，可你在笑我，不但笑我，還讓我成為一個笑話。
所以故事里有我還有你。
5
“綠帽子，綠帽子。”
“不要亂說，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p> “綠帽子，你被人戴了綠帽子?！?p> “都說不要亂說，已經(jīng)分手了。她當(dāng)然可以找男朋友，別人找男朋友有錯嗎？聽不聽得懂？開玩笑可以，開這個玩笑？難道要我什么都告訴你？”
雨君很大力的關(guān)門，臉色發(fā)紅。從一開始雨君就不愿意讓別人知道，沒想到最后還是以這樣的方式，匆匆結(jié)束了一段莫名其妙的關(guān)系。聽說是聚餐唱歌的時候，有同事看見她親了某男同事的臉，不避諱那種。
雖然在雨君面前羞于承認(rèn)，不過，但凡我有一點勇氣，當(dāng)初我應(yīng)該摧毀我的情感才對，順帶摧毀我自己，只有這樣，我才能看清楚所有發(fā)生的這些事情。
“我不是故意要對你隱瞞，只是我自己都沒放在心上的事情，把它告訴你，不覺得很可笑嗎？說是沒有放在心上，結(jié)果到最后又放在了心上。當(dāng)初我問你，如果承受不了來自生活種種，有沒有可能停一下，只是停一下。現(xiàn)在想想，這樣的想法果然還是不對。她一定不會留在我身邊，無論是昨天的我也好還是明天的我，她都不會留在我身邊。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才有可能回答她所問我的那些問題。那天，爭吵的時候，她罵我，你知道嗎，我心情很好。這種被罵但是不內(nèi)疚的感覺真好，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上天所給予的情感，不是拿來揮霍，而是拿來淬煉。只有這樣，才能見到云煙?？晌液茈y過，我真的很難過。對于它，就真的非要這么隨便，這么作踐嗎？”
因為無法言語無法表達(dá)心聲，雨君把它寫在了紙上。
看著紙上雨君的心事，我立刻感應(yīng)到了，我感應(yīng)到當(dāng)初她為什么那么難過。
如此一來，雨君選擇回來也不是沒有道理，他可以徹底對這個地方斷了念想，從此以后，他就是一個尾巴的人了。
第二天，更糟糕的消息傳來，那個陪伴他最長時間的女朋友，結(jié)婚了。
6
“幾年不見哦。”
背著背包來到陌生城市，不敢相信雨君會選擇在這里奮斗。
“來到這里，覺得自己找對了地方，它適合我?！?p> “那你還會回去嗎？”
“不知道，未來幾年沒有想過。只想好好奮斗，那種珍惜每一天的話，說不出口了，說出口，不就是騙自己嗎？”
東西放下后，雨君泡了一壺茶。
握著茶杯，心里有感慨，心里有了許多感慨。
“你呢，還在寫作嗎？其實，在這里，我更好問你，沒有想過放棄嗎？”
“放棄？剛開始的時候，想過很多次。每次拿起書本，拿起筆的時候又忘了。與其說放棄，不如說接受自己寫的不好的事實吧。這樣看，身邊的人看法才是對的，畢竟旁觀者清?！?p> 雨君很認(rèn)真的看著我，表示他不理解我會這樣說。
“我呢，喜歡自由，不為別的，單純的喜歡自由。我喜歡自由但和寫作無關(guān)，無關(guān)。雖然這句話很自私，我還是要承認(rèn)。我不希望用它來捆綁什么，過去種種，是我自己自以為，自己捆綁。如果我做的很好了，那么我在投稿的時候，上天已經(jīng)給過我機會。失敗不是上天不給我機會，是我自己不好，不好就不好，不好要承認(rèn)，這不是羞恥?！?p> 我打住了雨君的話，勇敢的承認(rèn)，我知道他要安慰我，于公于私他都會毫不猶豫的安慰我，但那沒有用，它只對我們兩個人有用。
“那些古代的故事，它們不是說?！?p> 以前看書，看的是那些漂亮的字，漂亮的字詞，我承認(rèn)年少的時候，我被那些辭藻華麗吸引。成長幾年又顛沛幾年再讀書的時候，才知道那些文章里藏著多少無可奈何的心事。真的被人了解，理解了，何用那些那么苦的文字，何用那么悲傷的文章來表達(dá)自己的心聲。杯子里的水若是毒藥，喝下去，漫漫長夜當(dāng)然要承受許多痛苦，不但痛苦，還可能見不到明天。
“不談這個了，花落花開，讓它繁華。雨君，沒想過重新開始戀愛？”
“那不是和它對你一樣？”
我們相對而笑。
窗外是黃昏，在這里看黃昏一樣要用好多錢才能買來。
城市里的黃昏，習(xí)慣了明碼標(biāo)價。
7
“現(xiàn)在做這么低賤的工作，心里上能受得了？”
雨君來看我，說他生日剛過不久。
請他吃飯，順便祝福他越來越好。
“受不受得了都要習(xí)慣吧，多存點錢，到時候辭工就可以了?！?p> “你啊，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p> “以前別人跟我這樣說，我好開心，仿佛被人理解了一樣。后來，這種話聽多了以后，沒有了感覺。我對這種東西，沒有了感覺？我挺害怕，我怕我自己從此迷失。我現(xiàn)在不怕了，別人對我這樣說，說就讓他說吧。比起那樣的我想要被理解，我更希望現(xiàn)在的我被理解。只有理解現(xiàn)在的我，才能理解為什么我還有那樣一個我。你看，我一說，你就明白了我在表達(dá)什么。你覺得我現(xiàn)在這份工作，很低賤嗎？是這個工作所給的身份，讓你覺得低賤了吧？可他們，都是很普通很真實的人，他們有血有肉，有著自己的快樂和人生。這不重要嗎？這一點都不重要嗎？我想你只是不敢承認(rèn)，其實在你心里，你覺得這不重要。如果這重要的話，你現(xiàn)在所有的作為，都失去了意義?！?p> 雨君舉起了酒杯，他因為被人所理解而高興。
“只是看著你被埋沒，心里難過?！?p> “我不會用大道理去騙自己，說有一個明天在等我，沒有，沒有就是沒有。如果有，那條路只要一出現(xiàn)，我就會走。我現(xiàn)在往前走的每條路，每個我能抓住的時間，我都抓住了，去走了。這才是我對自己的回答，我對自己的回答，只能是這個，沒有別的了。你說我甘于平凡嗎？沒有，我都不知道平凡是什么，你知道嗎？我不知道?！?p> 能明顯的看出來，雨君身上有許多莫名的壓力和焦慮。
沒等我開口問他，他就開始講了。
“你還記得我們喜歡聽樸樹唱的那首歌嗎？那個時候?qū)W吉他，我學(xué)了那首歌，沒學(xué)會。不是我唱的不好，我可不像你會跑調(diào)，我不跑調(diào)。我是唱不出那種感覺，我沒有那種感覺，我不知道是自己不要了還是說我期待著有一天我可以過上那種生活。但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所經(jīng)歷的忙碌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終于不再停留在過去，向著明天而去了。只是這一點，我才能對得起她離開我。”
我們干杯，為昨天干杯。
我們干杯，雖然還是和昨天一樣一無所獲，但我們都在掙扎，掙扎著讓鏡子里的自己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