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請把英語練習冊交上來!”
臟亂破舊的講臺桌旁,嬌小的女孩無措地摩拳擦掌,她終于鼓起勇氣疾聲大呼,但聲音很快就淹沒在哄鬧的教室里。
教室后排,幾位同學把習題冊卷成棒子,嬉笑打鬧,互相追逐;靠操場的窗邊,一群人圍坐在一起談論八卦;前排的同學不是埋頭讀著當下熱門的言情小說,就是趴在桌上睡覺。
總之無一人做出反應,女孩和她的聲音,如空氣般透明。
她叫歐陽慧子,是初二7班的英語科代表,梳著高高的馬尾辮,鼻梁上架著一副厚厚的銀邊眼鏡,眼鏡太重,總往下滑。她是同學們口中的“好孩子”,她討厭極了這個標簽。
她不敢當眾大聲說話,更別說發(fā)號施令了。
每周五幫老師收齊全班五十七位同學的英語練習冊時,她總得一本一本去要,有時候幾乎是要用“討”的方式。
慧子煩透了這件事,有那么一秒鐘,她決定要做出點改變。
她站在胡桃色的講臺桌旁,握緊了拳頭,扯著嗓子又喊了一聲,“把英語練習冊交上來!”
老舊的電風扇緩慢旋轉,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油漆斑駁脫落的窗門被風吹得哐哐作響,棕色羽毛的小鳥唱著清脆悅耳的歌,劃過蔚藍的天空。這一切她都聽得清清楚楚,卻唯獨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慧子垂頭喪氣地走下講臺,從第一排第一桌開始挨個收練習冊。
“歐陽慧子,拿一本給我抄一下唄?!闭f話的人叫陳正雷,大蒜般的圓鼻子發(fā)著油光,臉頰兩旁長滿了瘡。
他是班級里的惡霸,常常與校外青年廝混,外號“地雷”。
慧子心里怒罵,臉上的表情卻沒有絲毫不悅,她老老實實地抽出自己的練習冊交到地雷手里。
直到第二節(jié)課下課,慧子才終于收齊作業(yè)。她將成摞的習題冊抱在胸前,用下巴固定住它們,小心翼翼地朝教師辦公室走去。
“你在課堂上大聲跟老師頂撞,還有理了是嗎?”慧子遠遠聽到了王老師的聲音。
王老師是二年級11班的班主任,留著一頭干練的短發(fā),疏淺的眉毛下長著一雙單眼皮眼睛,模樣溫柔可親,說話向來輕聲細語,慧子第一次聽她這么大聲說話。
“是翁老師拿粉筆擦扔王璐在先的!”女孩不卑不亢應答,語氣里似乎藏著幾分輕蔑。
“王璐上課講話,上課講話是對老師不尊重。”
“王璐是在給旁邊的同學解答問題!老師不分青紅皂白拿東西砸人,難道尊重學生了嗎?”
“那你也不能在課堂上跟老師頂撞!”王老師的音調提得更高了。
女孩不再答話,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哼。
辦公室的門敞開著,里面除了王老師和她面前的女孩,沒有別人。
慧子靜悄悄走進去,輕輕放下懷里的練習冊,余光睨著王老師座位的方向。
女孩雙手背在身后,筆挺地站在王老師面前。
慧子一眼就認出她來,是跟她住在同一個巷子里的于莫。
于莫長著一張鵝蛋臉,皮膚白皙,燙成大波浪的長發(fā)垂在后背,劉海與眉毛齊平,露出一雙冷冷發(fā)光的大眼睛。
王老師緊皺的眉頭逐漸舒展開,她的身體如同松開的發(fā)條,頹然靠在座椅后背,她知道她非但沒能說服眼前的女孩,也沒能說服自己。
辦公室里安靜得只聽得見慧子整理作業(yè)本的聲音。
上課的鐘聲響起,王老師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等到鐘響停,她擺了擺手,對于莫說,“回去上課吧?!?p> 慧子看著于莫昂首闊步離開了辦公室,身后的卷發(fā)在落日余暉里跳動,像是閃著金光的黑色披風。
慧子的目光追隨著于莫,嘴角不禁微微上揚。直到于莫消失在她的視線里,她仍怔怔地望著那個方向。
“喂,是翁老師嗎?”
王老師的聲音將慧子的思緒拉回四方的辦公室里。
“嗯,是是是。我跟于莫聊過了,她知道錯了?!蓖趵蠋熋髅魇窃趯χ涞氖謾C說話,面前沒有任何人,臉上卻始終掛著一種討好式微笑。
“不過王璐是在跟同學解答問題,您錯怪她了?!蓖趵蠋熣f。
——
慧子住在一條小巷里,因為巷子共有八間鋪子,得名八間巷。石板與水泥混合鋪成的小路坑坑洼洼,抬頭可以看到八張分辨不出原貌的廣告牌,它們早已被風雨吹打得破碎不堪、被陽光照得褪去色彩。
巷子的盡頭有一條狹小黑暗的通道,通向另一條寬敞的馬路。
晚飯過后,慧子的媽媽囑咐慧子出門幫忙買洗衣液。
慧子家樓下是賣綠豆餅的鋪子,餅鋪往里挨著兩家專治跌打損傷的老字號,往外依次挨著糧食鋪、金子鋪,對面是一家新開的鮮花鋪和一家二手家電回收鋪,巷子口的便利店是慧子的目的地。
除了便利店,其他店鋪一般在晚飯時間前都打烊了,這個點的八間巷通常是一片死寂,但此時卻喧鬧異常。
糧食鋪門口有幾位挨著站的婦人,她們的臉上是同一種嫌惡的表情,交頭接耳地在討論著什么。
慧子順著她們目光的方向望去,便利店門口圍著一圈人。
便利店門前的臺階上坐著一位戴著金邊方框眼鏡的中年男人,看起來像是喝醉了,瞇著眼睛,搖頭晃腦。
一位中年女人試圖把地上的男人架起來,她的脖子和胳膊都鼓起青筋,但是毫無作用,男人的屁股一動不動,雙手夢游似的劃著醉拳。
那是一位氣質優(yōu)雅的中年女人,冷白的膚色,如新月般的眉毛下長著一雙溫柔明凈的眼睛,烏黑柔軟的長發(fā)散落肩頭。她的模樣與這條骯臟不堪的街道格格不入。
“媽,別管他了!”
慧子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卷發(fā)女孩,她雙手插在衛(wèi)衣的口袋里,冷冷望著坐在地板上的男人。
慧子一眼就認出她,是于莫。僵持的男女是于莫的父母親。
于莫的爸爸瞪大了眼睛,哈哈大笑,笑聲低沉而詭異,令人毛骨悚然。接著,他指著于莫大聲吼道,“你以為你是個什么東西!沒有老子,就沒有你!”
于莫面無表情地后退兩步,深吸一口氣,嘴角輕蔑上揚。
“發(fā)酒瘋去別處!不要影響我做生意!”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便利店老板揮舞著兩只粗壯的手臂走了出來,他長得人高馬大,左臉顴骨上有一道陳年刀疤,據說這位大叔年輕的時候是混社會的。
“不好意思,我們馬上走……”于莫的媽媽面色蒼白,吃力地拖曳著地上的男人,兩道新月似的眉毛擰成了蚯蚓。
她很快就被于莫的爸爸推開,那男人蹌踉著站了起來,弓著身子,昂著頭,指著便利店老板的鼻子,口齒含糊地吼叫道,“你他媽是不是活膩了?”
便利店老板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訝得張大嘴巴,眼睛瞪成銅鈴,擼起袖子。
圍觀的人往后退了幾步,三三兩兩湊在一起,饒有興致地等著一出好戲。
店里跑出另外兩個年輕男人,上前去攔住這位刀疤大塊頭,勸說他別跟喝醉的人計較。
“別鬧了。”于莫的媽媽又一次抓住于莫爸爸的胳膊,于莫的爸爸試圖擺脫。于莫的媽媽抓得緊緊的,纖弱的身體隨著于莫爸爸揮動的手臂搖晃。
正當于莫的爸爸朝于莫的媽媽揮起另一只手臂,一輛銀色的轎車在路邊停下,兩位儀表堂堂的中年男人匆忙下車。
“二舅!三舅!”于莫喊道,她的眼里這才有了笑意。
“怎么難得回一次家又喝醉了!”稍年長的男人是于莫的二舅,他的臉色鐵青,大步朝人堆走來。
剛才還耀虎揚威的酒醉男人忽然沒了半點聲響,諂媚地笑著說自己沒喝醉。
年齡稍微輕點的男人是于莫的三舅,笑著給店老板遞去了煙,“不好意思,我姐夫喝醉了,我們立刻把他帶走!”
店老板沒有接過煙,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說道:“趕緊!趕緊弄走!”
圍觀的人了然無趣地散開。
“又要麻煩你們了……”于莫的媽媽低聲說。
“當初誰讓你不聽我們的!”三舅埋怨著,點起了一根煙,叼在嘴里,吐出白色的煙霧。
“別說這些了!快幫忙吧。”二舅把于莫的爸爸架到肩上,把于莫的爸爸挪上了銀色的私家車,兩人隨即也上了車。
“阿山今晚去我家睡。你和孩子也快回家吧!”二舅在駕駛座上搖下車窗,對于莫的媽媽說。
汽車排氣管發(fā)出沉悶的咆哮聲,轎車遠去,消失在巷子盡頭。
“給您造成麻煩,實在抱歉?!庇谀膵寢屧俅蜗虮憷昀习逯虑?,她的雙手握在胸前,那雙堅毅又充滿善意的眼睛令人不忍苛責。
于莫一聲不吭地站在媽媽身邊,手指把玩著垂在胸前的卷發(fā)。
便利店老板擺了擺手,嘆著氣走開了。誰都知道,這個女人不容易。
“媽媽,你回家住吧!”于莫挽著媽媽的手臂,嬌蠻地撅著小嘴,和剛剛冷酷的模樣判若兩人,“我們把家里的鎖給換掉,那樣就清靜了!”
于莫的父母常年在獅城經營煙酒批發(fā)的生意,只偶爾回家,平時于莫和姐姐兩人獨自生活。
于莫的媽媽望著于莫,眼里溫柔如水,蒼白的手撫在于莫蓬松的卷發(fā)上,嘴里念叨著,“傻孩子?!?p> 巷子唯一的路燈被歲月蒙上了層層疊疊的灰,琥珀色的燈光微弱得好像隨時都會被黑暗吞沒。
于莫松散的卷發(fā)包裹著身體,影子看起來比媽媽的更壯大。她們母女倆相互依偎,愈走愈遠,兩個影子慢慢疊在了一起,藏在那彎曲的弧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