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穎是高一三班的班主任,同時是他們的語文老師。
語文課上,鴉雀無聲,仔細一瞧,同學們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發(fā)呆。
下課鈴一響,一張張疲倦的臉立即露出喜色。
孫穎回到講臺桌旁,將講義和冊子疊在一起,用力在桌上敲了敲,剛要喧嘩起來的教室又重新安靜了下來。
她昂著圓潤的下巴,通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高一馬上就要結束了,高二文理科分班,請大家認真思考,下周進行報名?!?p> 話音剛落,稀稀疏疏的討論聲從教室的各個角落鉆出來。
“下課!”
“起立!”
“老師再見!”
教室立刻變成一鍋煮沸的粥,紛紛討論了起來。
“于莫,你要選文科還是理科?”張瀅不知何時冒了出來,靠坐在于莫邊上。
“你呢?”
于莫旋轉著手上的筆,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理科吧?!睆垶]認真地說,“理科在大學里可以報考的專業(yè)更多,以后工作也會更好找。”
“如果我們都報理科,高二就能繼續(xù)在同一個班嗎?”于莫問。
“我爸說可以。”張瀅回答。
“你也報理科嗎?”于莫用手肘碰了碰同桌劉倩。
劉倩的臉蒼白削瘦,有著一雙天生冷漠的眼睛,頭發(fā)梳得光溜溜,馬尾辮扎得很高。
她很少跟人說話,卻和于莫異常聊得來,兩個人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話,尤其是在上課時間。
一旦有于莫以外的人在,她就會變得冷酷。就像現(xiàn)在,她目光冷峻,點了一下頭,便不再說話了。
“你們倆都報理科,那我當然也報理科了?!庇谀χf。
“你不用再考慮考慮?你文科成績不是都在年段排名靠前嗎?”張瀅俯下身子,那雙機靈的小眼睛在于莫臉上仔細打量。
“那不重要?!庇谀柫寺柤缯f。
“那可太好啦。”張瀅高興地說,突然話鋒一轉,“張騰他們說期末考后一起聚一聚,你要不要一起?”
張瀅因為個頭長得高,被安排在班級后排的座位,她的性格開朗外向,很快和后排一圈男生玩在一起。
因為張瀅的關系,于莫也融入了這個群體。
班長張騰人高馬大,目測體重是一百公斤級,長著橢圓腦袋,兩道淡淡的眉毛下,是一雙小而精明的眼睛,鼻梁上架著一副銀邊眼鏡,少年老成的模樣。
他有著極強的活躍氛圍的能力,有他在,就絕對不用怕冷場。一群人聚在一起,誰話說得比較少,他準能將話題引到那個人身上,不讓任何人被冷落,言辭也總能十分自然得體。
其余幾位中,和于莫最熟的叫做李大偉,濃眉大眼,流里流氣。
他初中和于莫同個學校,對于莫初中的事跡知道得不少,185的高個頭,見到于莫時還總開口閉口喊“姐”。
“張騰說除了李大偉、汪洋和莊慕揚,李娜和銘銘也會去?!币娪谀獩]有說話,張瀅繼續(xù)補充道。
李娜是班上最受歡迎的女生,雖說算不上大眼睛、瓜子臉、小嘴巴的標準美女長相,但身上有股獨特的溫柔氣質。
何銘銘是李娜的同桌,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大概是因為營養(yǎng)不良,頭發(fā)是棕黃色的,長到了腰間,嗓門很大。
“去哪?”于莫問。
“西浪沙灘!”張瀅興高采烈地說,“據(jù)說汪洋家在那附近有別墅呢!我們可以在那里通宵玩。”
聽到西浪沙灘,于莫心頭一驚。
這時上課鐘聲響起。
“我當你同意啦!”張瀅高興地說。
于莫抽屜里,手機連著震動了兩回,是許靜發(fā)來的簡訊。
“橙洲有音樂節(jié),是7月10日,等你期末考結束,一起去玩吧!葉曉鵬也會帶他兄弟一起?!?p> 于莫手指機械地點開第二條簡訊。
“于莫,有件事我得告訴你。我和葉曉鵬在一起了?!?p> 這時,于莫的同桌劉倩用手肘碰了碰她,示意她看張瀅的方向。
于莫抬頭望去,張瀅正在朝她擠眉弄眼,隔著走道丟過來一張紙條,上面字跡清秀地寫著一行字:我跟張騰說啦,算上我們倆!時間定在7月10日。
她給許靜回去消息:“哈哈,早就猜到你們這兩個家伙。橙洲我就不去啦,那天正好班上聚會。你們好好玩?!?p> ——
黃昏時分,太陽藏在云層后,將天空染成一片片不規(guī)則的粉色和淡紫色,色塊之間的縫隙里,光芒刺眼。
隨著光逐漸暗下去,色彩愈發(fā)濃烈了起來。
在這迤邐的天空之下,七位腳踩拖鞋的少年,迎著海風,朝金色的沙灘走去。
他們在天色變黑之前,拍了一張合照,背景是絢爛的暮靄連接著無際的大海。海風將他們的頭發(fā)吹得凌亂,但絲毫不影響每張臉上燦爛極了的笑容。
照片從左往右依次是張騰、汪洋、李大偉、莊慕揚、李娜、于莫、何銘銘。
滿心期待著這次聚會的張瀅最后缺席了,她在出門前肚子忽然痛得厲害,好巧不巧來了例假。
于莫接到張瀅說來不了的電話時,人已經在車站。當時一條手臂輕輕地勾在她的胳膊上,那條手臂的主人是李娜。
李娜和于莫是初中校友,一路上,她和于莫聊了很多話,她說她一直都關注于莫的博客,經??吹接谀獙懙囊恍┪淖肿屗X得很震撼,有時候甚至讓她覺得很心疼。
“失去一切也無妨,只要明天的太陽升起,一切就會重新開始?!?p> 李娜突然默讀起了于莫最近寫的一篇文章,那雙溫柔的眼睛陷入沉思。
“娜娜也拿給我看過幾篇,我記得你在初三時,鼓勵自己的一篇文章,非常有力量——”
何銘銘突然湊過來,加入了話題,她的聲音又響又尖銳,仿佛是要說給整車上的人聽。
她的話還沒說完,于莫急忙打斷,提高了音量,笑著說道:“嗨!別提了!都寫著玩的!”
經過一路的聊天,抵達西浪沙灘的時候,于莫和這兩位女孩熟絡了一些。
見到大海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歡呼起來,男孩們丟掉手里的行李,踢掉拖鞋,朝大海奔去,何銘銘尖叫著緊跟其后,李娜微笑著跟在后面。
波瀾壯闊的海,綿延無際的云,夕陽映照下熠熠生輝的沙灘,美不足以形容。
于莫的眼睛貪婪地盯住這個蔚藍的世界。
上一次看到這片海的時候,她還很小,她不記得是怎么來的,也不記得怎么回去的,只記得爸爸和媽媽吵架,媽媽帶她出來散心。她身上穿著一條漂亮的橙黃色裙子,赤著腳,面朝大海,蹲在沙灘上堆著城堡。
媽媽說要回家的時候,她很乖地立刻起身跟著媽媽走了,但是她一步三回頭,恨不得把大海和藍天裝進眼睛里,恨不得把城堡裝進口袋里。
她記得,回到家之后,身上多了很多道傷痕,爸爸說媽媽是帶她去見別的男人。無論她如何否認,爸爸都說她撒謊。她還記得,她眼里噙滿了淚水,眼前是汪洋大海,藍天之下,還有一座小小的的城堡。
這時,一對情侶手牽著手從她面前經過,她的腦中想起了另外一幅畫面,那不是真實發(fā)生過的,而是在她心里描摹過無數(shù)次的場景。
那個構想已經落空,那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海風充滿力量,她覺得自己隨時就會被帶離地面。
海浪的聲音像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號角,那是充滿希望的聲音。
于莫驀然朝前走去,臉上露出了很久很久沒有過的笑容。
她知道她馬上就會抵達另一個世界,所有難過和悲傷,都會拋諸腦后,在那個新的世界里,再也沒有誰可以傷害她。
此時,忽然天上落下細碎的水珠,于莫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是同學們打水仗濺起的水花。
所有人都已經濕透,衣服皺皺地貼在身上,女孩們的長發(fā)沾在臉頰,男孩們的頭發(fā)像刺猬似的一撮撮豎起,每張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清涼的海風拂面而過,大海推來浪花,溫暖的海水沒過腳踝,天地之間蕩漾著歡騰的笑聲。
“啊,不好意思?!?p> 于莫的眼前站著皮膚黝黑、肥頭大耳的汪洋。他為弄濕于莫感到抱歉,大手在濕漉漉的后腦勺撓了兩下,囧著眉頭。
見于莫沒有生氣,他突然“嘿嘿”了兩聲,陡然俯身,捧了滿滿一掌心的水,朝于莫潑灑。
于莫的臉上也染上了跟他們一樣的笑容,加入了這場歡快的潑水大戰(zhàn)里。
直到太陽已經完全落下,漫天的藍被黑色的夜幕徹底覆蓋,大家終于再酣暢的歡聲笑語中戀戀不舍地上岸,在沙灘上圍坐成一圈。
張騰提議玩詞語接龍,玩了兩圈后,何銘銘嫌太簡單,于是改成了成語接龍,汪洋摸著他的圓腦袋,兩輪都接不上來,莊慕揚又提議玩唱歌接龍。
不知是誰第一個唱起了陳奕迅的《十年》,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高聲唱了起來。
又不知是誰第一個將手臂搭在旁邊的人肩上,不一會兒,一圈人的肩膀上都搭著手臂,形成了一個堅固的圓。
天色昏暗,于莫沒有注意到空氣里流動著異樣的曖昧氣息,她沒有發(fā)現(xiàn)汪洋的眼睛總悄悄地飄向何銘銘,李娜和莊慕揚眼神對上時,兩雙眼睛都羞澀地匆忙閃躲。
她全情投入地大聲唱歌,用力呼吸著夏夜里大海的味道,她堅定地相信眼前是最純粹美好的世界,她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心頭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暢快。
“如果十年以后,我們還能重新聚在這里,那真是太美好的事情了!”張騰慷慨激昂地說。
“一定可以的!”莊慕揚微笑應和,眼睛笑成兩道月牙,他的聲音很溫柔。
這時李娜和何銘銘突然起身,說要去上洗手間,手挽著手,離開時竊竊私語地說著些什么。
回來的時候,李娜手上捧著蛋糕,蛋糕上插著一根點燃的蠟燭。白色的奶油蛋糕上,鮮艷的果醬寫著:403于莫,生日快樂。
是張瀅告訴大家今天是于莫的生日。
大家似乎早就已經約好,齊齊起立,拍著掌唱起了生日歌,歌聲嘹亮,引得岸上的過路人頻頻回頭。但是他們的世界里沒有別人。
“我祝小莫永遠幸??鞓罚 睆堯v第一個發(fā)表祝福。
“姐,祝你永遠帥氣!”李大偉挑著那雙蠟筆小新一樣的濃眉,笑著說。
“快許愿吧!”李娜一手捧著蛋糕,一手護住搖搖晃晃的燭火。
莊慕揚和汪洋站在蛋糕兩旁,用身體為蠟燭擋風。
海風肆虐地從他們的身體之間、從李娜的指縫間鉆進去,忽閃的橙色微光映照在每一張燦爛極了的笑臉上。
于莫微笑著閉上眼睛,虔誠地在心里默默祈禱,祈禱此刻的美好化作永恒。
“謝謝大家?!庇谀p手合十,又一次說道,“謝謝?!?p> ——
晚上大家在汪洋家過夜。他平時住宿,父母在BJ做生意,老家的別墅常年無人居住。
走進汪洋家的那一刻,于莫震驚了——巨大的水晶吊燈懸掛在天花板的中央,落地玻璃窗從一樓拔地而起,直至三樓。
她從來沒有想過,現(xiàn)實生活中竟然有人的家可以豪華得如同宮殿。然而其他人看起來似乎完全不感到意外,她故作鎮(zhèn)定,裝得跟他們一樣。
大家換洗以后,聚在偌大的客廳一起看電影。
客廳中央鋪著牡丹花色的毛絨地毯,地毯上是一張五尺寬的大理石桌。
大家橫七豎八地躺靠在寬敞的牛皮沙發(fā)上。
電影才播放一半,所有人都已經睡著了,李大偉的打呼聲尤其響亮。
于莫向來晚睡,今天她更是不舍得睡去。她從包里抽出紅雙喜,順著華麗的旋轉樓梯,踱步到天臺。
天空布滿了星星,像是漫天的雨被凍住了。
于莫站在天臺,遠遠望著那片不舍晝夜地、洶涌澎湃著的海,然后閉上了眼睛,側耳聆聽海浪聲,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睡不著嗎?”
耳后傳來汪洋的聲音,汪洋的聲音很好辨認,因為他從小在BJ長大,說話時有很重的兒化音。
“嗯。我一向晚睡?!?p> 于莫悄悄將煙盒塞回口袋。
“我還以為只有我們這種壞學生才晚睡?!蓖粞竺约旱膱A腦袋,憨笑著說。
“壞學生?”于莫饒有興致地重復了一遍。
“是啊。你學習成績那么好,是不能理解我們這種壞學生的苦,晚上都煩得睡不著呢?!?p> 于莫笑出了聲。
見于莫笑了,汪洋以為自己講了一個有趣的話,也跟著笑了起來。
一陣風吹來,鉆進于莫乖巧的藍色運動衫里,她覺得整個人無比清爽。
下樓前,于莫從口袋里掏出了那盒紅雙喜,丟在了天臺角落的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