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悲劇的開始

　　公元3年，大災(zāi)好不容易熬過去，正準備活動筋骨大干一場的王莽，家里的悲劇又開始上演，一波才平一波又起，真是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漢平帝劉衎雖然死了爹，親母卻健在。整個漢朝不怕皇帝有老爹，就怕皇帝他親媽。漢武帝很早就明白這一道理，立昭帝前先狠心處死了昭帝年青的親生母親，杜絕了“子少母壯”這一局面的發(fā)生?？蛇@種狠人畢竟只有一個，外戚干政，西漢從呂后起就絡(luò)繹不絕。

　　王莽也怕新皇帝的外家衛(wèi)氏奪權(quán)，雖然這個領(lǐng)導是自己精挑細選的結(jié)果，大概率不會出現(xiàn)新外戚衛(wèi)氏奪權(quán)的可能，但防新外戚再怎么小心都是沒錯的，你離權(quán)力中樞給我遠一點，最好永遠別進長安城，這樣就在新外戚與權(quán)臣之間構(gòu)筑了一個隔離帶。這是吃傅太后的虧吃怕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王莽勸誡太后說：“以前哀帝即位，背恩忘義，抬高自己外家丁、傅，擾亂國家法度，危害皇權(quán)?，F(xiàn)在，皇帝以幼年繼承大宗為成帝后嗣，應(yīng)該申明一統(tǒng)之義，以為懲戒，也可以為后代效法?！?p>　　姑媽呀，我們可別再上傅太后鬼子們那種當，劉萁過繼過來就是哀帝的種，是你太皇太后的一脈香火，不能再算中山孝王之后，應(yīng)該和原生家庭撇開關(guān)系，其母衛(wèi)氏只能留在原封地，不許隨帝進京，這樣做好樣板，后代就可依法效仿。

　　傅太后雖然被掘棺鞭尸，可在這老女人身上受到的屈辱還歷歷在目，太皇太后王政君怎么可能不同意這個好建議。

　　六月，派甄豐奉璽綬，即拜帝母衛(wèi)姬為中山孝王后。賜皇帝的舅舅衛(wèi)寶、衛(wèi)玄為關(guān)內(nèi)侯。賜皇帝三位妹妹為君，讓他們都留在中山國，不得進入京師。

　　這是一個現(xiàn)在看來再正常不過的防御措施，過繼來的皇帝喂不熟，防著點，總沒錯?？陀^上來說也沒有任何為難衛(wèi)氏，該走的禮節(jié)還是走到位，給足了衛(wèi)氏一族面子，讓他們享受榮華富貴。做事盡量不做絕，避免皇帝長大后由此產(chǎn)生怨恨。

　　王莽這樣做是沒錯的，在一個外戚干政如同家常便飯的年代，萬事總得往壞處想。

　　可有一個人卻怕了，他怕皇帝長大后會報復，他怕衛(wèi)氏強大后會報復。他甚至看到平帝那報復的長矛正向自己胸口捅來，這件事一定會發(fā)生，誰欺負了我的母親，我都會不顧性命地和他拼命，以己推人，平帝也會的，等到他長大以后，等到他掌權(quán)那一天，報復就會來臨。這個人是普通老百姓也就罷了，即或是其他官員也無所謂，可這個人卻偏偏是王莽的長子王宇。

　　這是王莽和王靜煙的第1個孩子，初為人父的父親，對長子會付出比其他小孩更多的疼愛，父母常常溺愛獨生子女原因就在這里，愛還沒有被分享嗎？而且封建社會，長子往往會被給予更高的期待。古時候諸侯國和大家族為了確保自己的實力不被分散，一般不會膝下子女均等分家產(chǎn)，而是采用順位繼承制，原則上是長子為第一繼承者，也可能選擇能力強者作為第一順位，繼承者會繼承家里的絕大大部分，包括爵位，當然繼承者也得承擔起引領(lǐng)家族的責任。其余兄弟就能分到維持自己基本開銷的很少一部分財產(chǎn)。這樣做能更長時間保持諸侯國或大家族的影響力?！巴贫髁睢本秃瓦@反著來，要求所有兄弟平分家產(chǎn)，這樣用不了三代，一個大諸侯國就可以分成幾十個縣，單獨一個縣怎么可能和中央抗衡。人玩人這套，中國人永遠是全世界的祖宗，法蘭克帝國就是沒搞明這一套，老爹查理大帝一掛，啪的一下，三兄弟就將法蘭克帝國分成了法國，德國和意大利，這么多年過去，也沒再揉成一整塊。

　　王宇不知怎么想的，錯誤的評估了雙方的勢力?；蛟S是受了封建社會的君親師位的影響，堅信皇帝就是天。再或是王莽演技太好，連家里人，身邊人都被他蒙蔽，堅信他會還政于平帝。

　　你有意見可以提，你有不同的看法可以談，但王宇卻和他的老師吳章想出了一個奇葩的想法，吳章以“莽不可諫而好鬼神，可為變怪以驚懼之，章因推類說令歸政衛(wèi)氏”。吳章向王宇分析了他的父親，認為提建議寫報告這些都沒用，王莽是不可能聽進這些建議。要想讓王莽歸政衛(wèi)氏，只能利用他相信鬼神這個缺點，制造些怪異的現(xiàn)象，先讓他恐懼，覺得這是上天的警示，然后再由老師吳章出馬，去向王莽解讀那些怪異事件，在解讀中暗示上天這樣做是警示你要歸政衛(wèi)氏，也許這樣王莽才有可能真正放手。

　　王宇跟著他的老師讀書讀傻了吧。居然認可了吳章的分析，關(guān)鍵是他還立即采取了行動。王宇找來了他的小舅子呂寬，向他詳細闡述了勸諫王莽的行動綱要，呂寬也是個被門夾了的主，二話不說就加入了勸諫三人組。既然是找到了王莽的弱點，“好鬼神，變怪以驚懼之”，那你得行鬼神，怪異之事才可達到目的呀，不說天空異向這么高難度，至少也得找個石頭花，馬長角之類的奇異事才對嗎？你們?nèi)ハ蛲趺Т笳拇箝T灑狗血，這都什么事？你沒看錯，是灑狗血，想以“大門突然噴灑了狗血”作為一樁天降異象，來讓王莽感受到來自上天的警示，讓他內(nèi)心瑟瑟發(fā)抖，最后吳章閃亮登場，三言兩語鎮(zhèn)住父親，最后父親收回成命，讓衛(wèi)氏回京，皇帝母子團聚，最終歸政于衛(wèi)氏。讀書讀到牛屁眼去了，正常人見到滿門上的狗血，第一反應(yīng)不應(yīng)該破口大罵這他媽是誰干的呀？這么缺德。第二反應(yīng)是不是應(yīng)該找出這惡作劇的壞人，痛毆一頓。該是怎樣的腦回路，才能聯(lián)想到鬼神上面去，聯(lián)想到上天警示上面去。

　　奇葩三人組就是這樣的腦回路，他們很快就采取了行動。用不著踩點，大司馬府王宇太熟了，畢竟這是自己的家。呂寬也熟，作為王府大公子的小舅子，就算大司馬府地位尊崇，串個門還叫個事。一天傍晚，呂寬提著兩大袋狗血朝王府走去，這是條自己無比熟透的道路，道路寬敞，府門莊嚴，兩排衛(wèi)兵拱衛(wèi)著大司馬府。每次自己昂首走在這條大道上，云淡風輕似的跨進府門，都會引來身后百官的無比羨慕。今天怎么走出了點“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豪邁感，呂寬提了提手中的口袋，心潮澎湃思緒打不住的往上涌。為了國家能走上正途，為了杜絕漢平帝成年后的報復，為了王家，為了我的妹夫，為了天下蒼生我這樣做怎么都是值得的，我為我自己自豪。天已經(jīng)擦黑，衛(wèi)兵馬上就要輪換，我只要趁著他們換崗的間隙，將手中的兩大袋狗血向大門潑去就大功告成，然后進入府內(nèi)，找到妹夫，同他們小倆口呆上一夜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到了，大門就在眼前。時機剛剛好，兩隊衛(wèi)兵正在交接，如推演的一樣，準確在出現(xiàn)了一個視覺盲區(qū)。行動，時不我待。下腰，擺臂，發(fā)力一氣呵成。“啪”只聽一聲巨響震破了漆黑的夜空，裝滿狗血在袋子在呂寬身后炸裂開去，狗血灑在寬敞的長安大街上，在油燈的余光下，散發(fā)著一股詭異的黑色。呂寬擺臂幅度過大，發(fā)力過猛，口袋在他身后先行斷裂，沒有實現(xiàn)它砸門的目標。

　　這個時間點，這灘狗血，黃泥巴進褲襠，不是屎也是屎，加之呂寬本就做賊心虛，三審兩審，王宇這個小舅子就不打自招。大司馬王府門還是那對嶄新的門，呂寬卻端著狗血鋃鐺入獄。

　　史書記載，呂寬事不機密，淋狗血未成，事情敗露被捕。

　　夠狗血吧，老師出主意，兒子找小舅子，向父親的大門潑狗血，想想腦殼都有病，太狗血了。

　　呂寬入獄不久，吳章，王宇隨后也被捕。

　　經(jīng)查，王宇不認可王莽限制衛(wèi)氏的做法，怕會給王家招來殺身之禍，除了這次“狗血案”，一直和衛(wèi)氏有聯(lián)絡(luò)，并且不停的給衛(wèi)氏出主意。

　　當初，王莽隔離衛(wèi)氏家族，禁止進京，只給名義上的分封就引起了王宇的恐懼，他害怕王家將來會受到報復，自己是王家的長子，這個家族早晚會交到自己手里，父親年老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可以不計后果，早晚一走了之，最終我將接手他的爛攤子，承受漢平帝的雷霆怒火。那個時候，父親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我拿什么來和平帝對抗，我又該如何平息他的怒火。想想都害怕，我不能讓這們的事情發(fā)生，未雨綢繆，現(xiàn)在我就去和漢平帝搞好關(guān)系，盡可能地讓父親還政于衛(wèi)氏，皇帝就是天，做臣子的干嗎要讓皇帝不高興呢？

　　從那一該起，王宇便站在了衛(wèi)氏一邊，盡心盡力的為衛(wèi)氏出主意，全心全意在為平帝服務(wù)。他暗中跟衛(wèi)寶通信，讓衛(wèi)后上書謝恩，謝恩只是表面文章，關(guān)鍵是要在里面夾帶私貨，要義正言辭的譴責丁、傅兩家的罪惡，要罵傅太后越狠越好，最好是能再找到兩家一些不為人知的丑事，以此討好太皇太后王政君，爭取從王政君那里打開缺口，從而被召回京師長安。

　　王莽將衛(wèi)氏的上書報告了太皇太后，對于一切譴責，痛罵傅太后這個小賤人的奏折，王政君都是百聽不厭。但大家都是活過半百的人了，高興歸高興，原則的東西還是不能丟。衛(wèi)氏做得不錯，干得漂亮，下詔讓主管官吏褒揚賞賜衛(wèi)后，增加湯沐邑七千戶人家。

　　一計不成，再生一計，王宇再次教衛(wèi)后上書要求前來京師探望。讓衛(wèi)后說自己日夜哭泣，夢里常夢見9歲的兒子感冒了，生病了，吃不香了等等，每天都在思念與平帝見面，只想與兒子在一起，不要湯沐邑這些物質(zhì)獎勵。

　　王莽都做到大司馬這位置，百官之首，這么明顯的意思騙騙三歲小孩還差不多，不過畢竟是皇帝生母，也不好過多責罵，對這奏折置之不理，都懶得告訴王政君。反而把衛(wèi)氏防得更緊，王宇和吳章無計可施，才被迫出此下策。

　　聽到獄吏的匯報，王莽那個郁悶，你個傻兒子，不是我不想低調(diào)，是實力不允許啊！你看不出來嗎？衛(wèi)氏我只是防著她而已，她們怎么可能成氣候，怕什么？怕哪一點。你倒好，吃里爬外，小子，你搞清楚，你姓王，不是他媽的姓衛(wèi)。你有點政治覺悟好不好？外戚之間的斗爭，比一般政敵的斗爭殘酷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以為你幫著衛(wèi)氏干掉了王氏你就能平安無事了嗎？你個蠢兒子，別忘了你小子可是姓王；就算是留你一人，留你一支脈，王家的大樹被連根拔起，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個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嗎？最終你也會獨木難支，王家還是會敗在你手里。

　　現(xiàn)在怎么辦？滿朝文武成百上千雙眼睛都聚焦在這件事上，衛(wèi)氏也在盯著。我想放過我的宇兒，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他牙牙學語的樣子；第一個字就是我教他的“仁”字，他最初握筆的姿勢太搞笑，筆就象插在他的拳頭里；現(xiàn)在回想怎么全是他小時候的事情，什么時候他就長大了，最近的記憶就是他的大婚，我的宇兒和他的新婚妻子呂焉給我端茶敬水時，望著跪在我面前的一對新人，剎那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宇兒終于長大成人，他將是王家下一代的領(lǐng)軍人物，是大漢王朝下一個大司馬。兒媳呂焉第一次產(chǎn)子，使我有了長孫，那一刻，我看見了王家的蓬勃生機。

　　我還能怎么辦？放過宇兒，就會給朝廷內(nèi)想勾結(jié)衛(wèi)氏之徒留下一片幻想，他們會從這個小縫隙中不停地窺探；會有無數(shù)的人嘲笑我踐踏法律，會認為法不上大夫，會有很多人因此游走在法律的邊緣；留下宇兒，王家就會出現(xiàn)兩種聲音，兩個陣營，王家就會出現(xiàn)分裂。

　　事已至此，依法辦事，王宇勾結(jié)王氏，與朝廷的政策相悖，對當朝太傅，“定漢公”無禮，忤逆父親，數(shù)罪并罰，其罪該死。

　　為了防止事情鬧在明面上，王宇在獄中被賜服毒而死，其妻呂焉正懷孕，被囚禁在監(jiān)獄里，生完小孩后也被殺掉。

　　我兒子死掉了，我兒媳死掉了，這一切皆因你衛(wèi)氏而起，我不會讓我兒子白死，你們都得去給他陪葬。

　　吳章遭腰斬，在長安東市門施以分裂肢體的酷刑。吳章的學生紛紛逃避，改換門庭。平陵人云敞，當時任大司徒掾，上書自我彈劾，聲稱是吳章的學生，才將吳章尸體埋葬。

　　呂寬被碎尸萬段，無人敢來收尸。

　　一時間朝內(nèi)嘩然，右將軍甄邯報告太皇太后，王政君下詔褒揚王莽：“閣下身居周公的地位，輔佐象周成王這樣的幼主，而實施對管叔、蔡叔的誅殺，不以骨肉私情傷害君臣之間的大義，朕非常嘉勉這種大義滅親的壯舉。”王莽得到太皇太后的首肯，報復的屠刀名正言順的使出來了。

　　王莽于是下令把衛(wèi)氏家族全部屠殺，只留下衛(wèi)后一人。我失去長子，你們就拿出一族來陪葬。不如此發(fā)泄一下，喪子之痛就會將我全身燃燒，每想起一次，五臟六腑就燃燒一次，我的生命正在被心里的痛不停的消耗，我得發(fā)泄，我必須發(fā)泄。

　　下令追究呂寬黨羽，絕不放過一個壞人，自己平素所厭惡的人，都把他們劃作呂寬黨羽吧，我累了，我不想再和他們客氣的周旋，我心里的惡正在升起，但卻依然無法抹平我心里的痛。呂寬案牽連數(shù)百人，全部處以死罪，全國震動。

　　看看這份名單吧！

　　漢元帝的妹妹敬武長公主，她一向跟丁姓家族、傅姓家族友善，及至王莽專權(quán)，又非議王莽，因呂寬案被殺。王莽報告太皇太后說，敬武長公主患急病死亡。太皇太后要親自前往祭悼，王莽竭力勸阻，才罷。

　　王莽的親叔父紅陽侯王立，平阿侯王仁一向不和，王莽都以太皇太后的名義，頒下詔書，并派使節(jié)監(jiān)督，強迫他們自殺。

　　大司空甄豐派遣專人，乘坐朝廷驛車，前往各地誅殺衛(wèi)姓家族黨羽。各郡、各封國的豪杰，漢王朝的忠臣義士，凡不順附王莽的，都被誣陷有罪，依法處決。

　　處決人員包括：

　　前任前將軍何武被殺。

　　前任司隸校尉鮑宣被殺。

　　王商的兒子樂昌侯王安被殺。

　　前任左將軍辛慶忌的三個兒子：護羌校尉辛通、函谷都尉辛遵、水衡都尉辛茂一并處死。

　　南郡太守辛伯，獄中自殺。

　　任橫，陽陵人，聚眾造反被擊敗斬殺。

　　鮑宣，出身農(nóng)家，少好學，明經(jīng)，曾任司隸校尉，因不阿附王莽于呂寬案中被殺。

　　金欽，西漢京兆尹，因議論金當祭祀一事被甄邯叱責并逮捕，金欽在獄中自殺。

　　鐘威，鐘元兩兄弟，趙季、李款兩義士，何并接任潁川太守后殺其以立威信。

　　全都被處死。共誅殺數(shù)百人，全國震驚。

　　北?？と朔昝葘ε笥颜f：“君臣、父子、夫婦之道都廢絕了，再不離開，大禍臨頭。”說完就摘下帽子掛在東都城門，辭官回到故鄉(xiāng)，帶著家屬乘船渡海，到遼東客居以躲避這場政治災(zāi)害。

　　溫柔的權(quán)力斗爭從此不復存在，血淋淋的世界降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