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馮泰如約而至。給外甥女預備的馬車內(nèi)外用油紙封過,嚴嚴實實,一絲絲風都吹不進來。車內(nèi)軟墊,手爐,風帽斗篷,具有。
梅娘心知沈小姐出身高門,不想舅舅竟然是秀州城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馮老爺。馮家財大氣粗,規(guī)矩不會比揚州官老爺家少,她有些擔憂。又想,沈小姐拖著病體救她生天,她不能做忘恩小人,便自請同隨。
沈荷將梅娘的事略說給舅舅,馮泰是面善心慈的人,一憐此人可憐,二憐外甥女身子單弱,合口味的廚娘難尋,便答應梅娘的請求。
下人進進出出搬東西,馮泰面帶笑容:“家中為你新修了處院子,翠竹成林,百般花卉應有盡有,多些花草,看在眼里心境自然開闊。還有一條鵝卵石道,兩邊栽種著長青綠樹,小橋假山點綴著,很清幽的小院,一點不比月兒的映月閣差?!?p> 沈荷不時點頭,待舅舅說完,關切道:“舅舅近日為我的事沒有歇好,眼下烏青了兩塊?!?p> “不,不關你的事,為你裝飾院子舅舅很高興,沒累著??爝^年了,鋪子年末事情繁重而已。”馮泰摸摸自己眼下,眼袋突出。難怪外甥女這樣說,女兒在家兩日哭鬧得厲害,實實在在折騰一番。與蘇家的事,如同一塊大石頭壓在胸口,每日捱到三更天方能睡下,早晨天亮又睡不著。三天瘦了一圈,差點脫相。
元福來報一切收拾妥當,可以啟程回府。
馮泰撫掌稱好,命周嬤嬤給外甥女披好斗篷,戴好風帽,即刻出發(fā)。
天到底冷了,周嬤嬤打個哆嗦,她一路扶著沈荷,眼離不開。姑娘生得白,病著,臉更白了,側面像是剝殼的雞蛋。兩眼是水洗過的葡萄,又黑又亮,長長的睫毛垂著。猩紅風帽一戴,活像是神佛坐下仙女。
陽光好大,并不溫暖。周嬤嬤開口說話,往外帶白氣:“我這身老骨頭沒個三兩重,勉強還能給姑娘你擋擋風沙?!?p> 這一去,不是洞天福地,而是黑泥沼。沈夫人折在馮家,要是姑娘再有差池,她怎么活。十幾年,一日日看著長大的小主子,花朵一樣的人物,前頭是什么,望一眼望不到底。周嬤嬤很傷心,憋著眼淚,步子走得極慢。
“再大的風沙終有停止的一日,嬤嬤,你看,天會放晴的?!?p> 沈荷昂起頭,半瞇著眼,欣賞著盛大的日光。頭上的風帽徐徐滑落,天光灑在她精致的臉龐上,梨渦淺淺一點,病如弱柳,明似皓月。
馬車旁放凳子的女使看呆了,表小姐病著還這么好看,如果沒病,誰能比過她。
上車時,沈荷飛快望一眼齊映清雋的身影。他牽著馬,神色淡然,束發(fā)的巾帶向后輕輕飄動。沈荷的臉頰泛起紅暈,心底涌出一個聲音:前路還有齊映,他會和我同進同退。
接送沈荷的馬車隊伍朝著城中長明巷駛去。
與此同時,在馮府,魏氏換上素凈的衣裳,耳珰首飾全部取下,對著梳妝鏡,喚白媽媽給她擦去面脂口脂。
白媽媽潤濕帕子,上前來服侍:“夫人何必長他人氣勢,滅自己威風。老爺不過氣上幾日。沈家那個,你是長輩,她是晚輩,沒有哄著她高興的說法,不搭理她,她還有膽埋怨夫人不成?”
魏氏笑了:“天生的下賤坯子,我量她也不敢?!?p> “誰說不是。無父無母的孤女,沒腳的螃蟹,夫人素面迎她,太過抬舉她?!卑讒寢尩?。
“呵呵,你這老貨懂什么。”魏氏抹去唇角殘留的一點口脂,“菩薩只渡有緣人,她沒死在外頭,是天意,是老天給我月兒留了人。月兒的婚事我看走眼,今天來一出,一則哄哄老爺。二則,那小賤人以后有大用處。我是她舅母,當著眾人面向她賠不是,她心里不情愿,面上總要接受,下不來我的面子。橫豎做做樣子,為我的月兒。”
“生死簿上一筆快劃到頭的人,有多大的用處?”白媽媽不解。
她輕哼一聲,正要細說,屋外女使來報,說是老爺車馬快要進巷了。魏氏摸摸空落落的發(fā)髻,目光歹毒,伸手道:“走,迎接我的好孩子。”
馬車停在大門外,隨車的女使高聲道:“老爺回府,表小姐回府?!?p> 門房及車夫們按照規(guī)矩紛紛低下頭,周嬤嬤開門下車,攙下沈荷。馮泰站在踏跺前,一口一個慢些,又命幾個女使上前去扶。
舅甥倆說著話快走到榮青堂,一身素衣的魏氏邁著細碎的步子迎來,說話帶哭聲:“好孩子,你平安回來了,足見神佛是有的?!?p> 說罷,她捧起沈荷的雙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接著,抹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淚,看似關愛:“一塊皮肉沒少吧?病好沒好?在外的日子吃些什么?病又是哪家大夫看的?”
沈荷頷首:“一切安好,連累舅母記掛?!?p> 魏氏沒把沈荷嚇著,倒是嚇壞馮泰。
“換身來,打扮成這樣,眼里沒個忌諱。大冬日,你不怕嚇著她?!瘪T泰皺緊眉頭,大袖一揮。
呵,魏氏心底冷笑,垂下雙手,扮作委屈:“不怨老爺氣惱,全怪我治家不嚴,養(yǎng)出那些眼里沒人的刁奴,表面上遵從,暗地里違背,玩弄兩面手段。我從娘家?guī)淼娜齻€貼身女使,死的死,嫁的嫁,剩下一個向嫂,看作心腹對待,送荷兒去莊上靜養(yǎng)的事交給她去辦。月月準備銀錢補品,命她帶到莊上,問話時她滴水不漏。好天殺的賊賤才,居然哄我?!?p> 周嬤嬤聽得生氣,道:“舅老爺,初初老婆子來過府上——”
“老嬤嬤,你息怒。”魏氏截斷周嬤嬤的話,“近日治理那群刁奴,大棒子打下去,他們才供出你來過的事。有道是管家三年,貓狗都嫌,偌大的一個家,靠我一人調(diào)度。我是有千里眼,還是順風耳。他們表面敬重我,背地里,沒有半分誠敬,不然家中不會生出五鬼鬧判官的事?!?p> 白媽媽帶頭跪下稱不敢,堂前馮家女使下人,除元福外,頓時跪一地。
好一張顛倒黑白的嘴,周嬤嬤自知敗了,魏氏三言兩語,撇得是干干凈凈。
“荷兒剛回來,茶飯一口沒吃,你有什么話,明天再說。東扯西扯,攪得人精神不快?!瘪T泰余氣未消,越聽越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