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生
儷妃敲了幾聲門，并無回應(yīng)。院里那口黑漆棺材還倒在地上，里面空蕩蕩的，透著說不出的陰森。
她向來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說，更加不信世上有起死回生的謬事。旋即蹙起秀眉，看向殮喪的管事，低聲道：“怎么回事？”
管事也是一臉冤枉，昨個明明看見那三小姐從棄井里被打撈上來，已是斷了氣的，可今兒個怎么就從棺材里爬出來了。
一旁的莫心也上前詢問：“怎個這種事都能弄錯！萬一驚嚇到娘娘，罪責(zé)你可擔(dān)的起！”
管事嚇的撲通跪倒在地，哆嗦著求饒，“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小…小人也不知啊。昨兒個三小姐明明是咽了氣的，班府的小姐小人們也是不敢妄怠，還請了城中有名的大夫前來確認，看過后才殮了棺中，并無差錯啊?！?p> “那這死人怎會活了！”莫心不肯罷休，管事跪在地上，支吾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
“罷了。”儷妃不耐煩的說了句，心中甚是不快。本以為終于擺脫了這累贅，想著今日就將尸首快馬送回哥哥家府，自己落得一身干凈，誰知這丫頭命倒真大，竟還沒死。
儷妃這般想著，但人前還是裝作一副慈愛之人的模樣，要去敲門。
剛抬手，門卻突然開了。起先一條小縫，所有人都驚了一驚，下意識的退后了幾步。畢竟是剛從棺材里爬出來的人，大家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忌憚的。門扉越開越大，眾人看見了站在房內(nèi)的班楚心。她一身素白喪服長衣，沒過腳尖，幽長的青絲垂于腰際，死氣沉沉的動也不動。頭上的門廊擋住院內(nèi)的陽光，直照到班楚心頸部便戛然而止，形成一道明暗參半的光線，那張蒼白秀麗的面容隱在黑暗中，倒真像從地獄返回的幽魂。
院子里的下人都有些害怕，畏畏縮縮的站在原地，有的頭也不敢抬。儷妃回神，微笑著上前拉住班楚心那冷冰冰的手，將她引了出來。
“心兒，你可嚇壞姑母了，這些天殺的奴才，性命攸關(guān)的事也好弄錯！怎么樣，可感覺好些了?！?p> 班楚心抬頭，幽深的眸子無言的審視著自家姑母，班鑰蘭。她生的極美，雖已近徐娘之齡，但終掩不住絕美皮相透出的驚艷，那雙美目映著班楚心的模樣，微婉流盼，柔情綽態(tài)，雖有股冷傲之氣，但其中也不乏勾魂攝魄之態(tài)，讓人一看便為之沉迷下去。
可班楚心看著，卻是想起當(dāng)年廢后之時，自己哭著求姑母保她，那張美艷的雙目投向自己的冷漠神情罷了。
當(dāng)年班鑰蘭懷孕，正是先帝二十七年。先帝以養(yǎng)胎為由，將她安放在通州縣溯城的一間老宅中。同年班鑰蘭回鄉(xiāng)探祖，貴為嬪妃的她一路浩浩蕩蕩，風(fēng)光無限的進了班府。班楚心從未見過府中這般熱鬧過，成群結(jié)隊的宮女太監(jiān)圍簇其中，大大小小的珍木稱御，里面裝滿了奇珍異寶，綾羅綢緞，一直從內(nèi)堂排到了大門。班楚心也對那個端坐堂上，接受著父親拘禮叩拜，面色冷漠但姿容絕色的姑母有了極深的印象。
沒幾日，父親便以服侍圣恩為由，將班楚心給了班鑰蘭，以便照顧她懷孕時的起居。當(dāng)時誰都沒看出班鑰蘭眼底笑意的陰寒，又或許，只是班楚心自己沒有看懂罷了。
班楚心亦不知，當(dāng)時父親的舉動，也不過放棄她的一種手段而已。
但班鑰蘭的孩子終是沒能保住，在這老宅中，折了腹中孩子。先帝大怒，將其困于宅中，終身不得回宮。當(dāng)時風(fēng)頭正勁，獨享皇帝勝寵的她怎會想到這會是一場騙局，糊里糊涂的在這宅中斷了自己大好的前程。
失寵的班鑰蘭如同溺沉的殘軀，窮途之哭。她想要盡快找到脫身的稻草，于是尋到了在當(dāng)時奪嫡之爭中風(fēng)光并不當(dāng)勁的赫連邴。班鑰蘭允諾會將班楚心嫁與他，并夸口說班楚心是班府的長家嫡女，以班府在朝堂上的勢力，必能輔助他成就一番事業(yè)。
赫連邴沒有背信，他登基后給了班鑰蘭太妃的封號，并移宮于附近的寺廟安養(yǎng)，可盡心輔佐他的班楚心，卻落得個死無全尸的下場…
班楚心看了班鑰蘭良久，那沉寂的目光直盯的她心里發(fā)毛，于是輕輕笑道：“怎么了心兒，臉色這么不好，可還有哪里不舒服?！?p> 班鑰蘭的笑容可親，眉目安瑞，令人看著心里不免軟了幾分。如果放在以前，班楚心必定會受寵若驚，甚至感恩戴德的跪拜她，可如今，想起班鑰蘭背地里的那些個嘴臉，班楚心只覺得胃里一陣惡心。
“只是有些嚇到了，姑母不必掛心?！备σ婚_口，聲音有些沙啞的不像自己。她前世已被割舌多年，如今乍然發(fā)聲，直覺得陌生卻熟悉，幾近要哭了出來。
然而心中縱有再多的情緒翻涌，面上也終是不敢顯露的，只微笑著回了話。
只班楚心這般徐盈盈笑著，臉色卻是越發(fā)不好。
班鑰蘭見狀，趕緊命身邊的丫鬟來攙，“來人，快扶三小姐回去休息?！?p> 丫鬟們低聲道諾，三三兩兩走上前來，挽著班楚心向內(nèi)堂走。直到班楚心的背影消失于院內(nèi)，班鑰蘭唇角的笑容才一下子冷了下來，恢復(fù)了傲慢。
管事哆嗦著身子來詢：“娘娘，您看，這些東西…”
班鑰蘭瞥了眼棺材與滿地的冥錢，面色微怒，“還不快搬走，在這礙眼！”管事維諾著應(yīng)聲，低頭退下了。
班楚心被丫鬟們扶進了歇房，房里的陳設(shè)很簡單，一席臥榻，一架書案兩側(cè)各圓凳一個，一架頂箱柜由烏檀木雕花屏隔著，其余細瑣物件，自不必細說。室內(nèi)有淡淡的檀木香，鏤空的雕花窗欞透過點點細碎的陽光，映著滿室皆是明染的光影斑斑。班楚心被扶著坐在榻上，側(cè)旁是白色的紗帳，被穿堂而過的徐風(fēng)一帶，隨著頭頂一襲一襲的流蘇開始輕擺。
班楚心坐下，丫鬟們便開始陸續(xù)退下，只留下她貼身的一名婢女在屋內(nèi)。
那婢女喚白苓，是當(dāng)初父親賞與她的丫鬟，跟在班楚心身邊亦有些年頭了，此次父親將她送給了班鑰蘭，白苓便一同跟來了。
班楚心坐在床邊靜靜的看著白苓忙前忙后，小丫頭似也被這突來的變故嚇到，先驚后喜，此時臉上表情不知是喜是泣，那一雙明亮的眸子浸滿了淚水，泫然欲泣，遲遲沒有落下。
班楚心笑笑，向白苓招了下手，喚她過來，“這些不急，先讓我看看你?！?p> 白苓付步上前，跪倒在班楚心面前，一雙漂亮的雙目淚眼朦朧。班楚心輕輕撫著白苓發(fā)絲，一雙深眸帶著微微歉意，看著她。
當(dāng)年嫁給赫連邴沒多久，赫連府就給白苓指了枚婚約。當(dāng)時班楚心向赫連邴百般追問對方是何人，為人安否，他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人家，不肯多說。班楚心本意不予，但可悲人微言輕，只得眼睜睜的看著白苓被送上花轎，淚珠濕了蓋綾。不過一年而已，白苓的尸體就被送了回來，渾身淤青，她那時才知道，她嫁的是個太監(jiān)??！
因為不能行夫妻之禮，白苓被生生暴打致死，死后尸體被退回，竟連安葬都不能。
班楚心恨。恨這個女子卑微的世道，恨這些狠毒灼爛的心腸。
“小姐！白苓就知道小姐福厚，絕對不會有事。”白苓伏在班楚心的膝蓋上，眼淚瞬間就打濕了她的衣襟。
白苓是個傷情的丫頭，直哭到頭疼欲裂才起身，然后立馬就準(zhǔn)備起了等下梳洗的東西，萬分不敢耽誤。班楚心淡淡笑著，看著白苓的背影興高采烈的跑出去。
窗外微風(fēng)徐徐，偶有幾片嫣紅的花瓣飄蕩進來，落入溫氣騰生的茶杯中。班楚心走至窗前，外面是一處預(yù)覽的后園，正值孟夏，開滿了花，風(fēng)吹花落，甚是清雅。班楚心靜靜看著，向探進窗內(nèi)的一株白蘭伸出手去。
身處黑暗的地牢多年，她早已忘記了陽光的樣子，而此刻站在這里，看著窗外徐徐盈落的花瓣，這種感覺虛幻的如同場夢。
她死后在先帝二十七年醒來，而這一年，父家拋棄，奸人迫害，嫁給赫連邴，這一年是她一切噩夢的開端。而現(xiàn)在她回來了，不知這樣的安排，是不是老天的意愿。
忽的兩只雀鳥飛來，拍打著翅膀一前一后落在園中的枝椏上，黑亮的眼珠一閃一閃的向四周張望。班楚心指尖微微用力，手中的枝梢啪的斷裂，折在了窗前的木桌上。
雀鳥受了驚，拍打了幾下翅膀，飛離了枝椏，沒有注意到遠處窗欞里，那雙幽深的眼睛里盛滿的憤恨與殺意。
既然老天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班楚心便對天起誓，那些負我害我者，我必將其剝皮拆筋，挫骨揚灰，生不如死！
雀鳥聳入天空，終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天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