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探子
馬車輕晃,漸漸奔離了鬧市。班楚心輕掀帷裳,探頭向后望了眼,見已駛出了正街,便放下了心。
收回手坐回車內(nèi),轉(zhuǎn)頭正見那人頭上帷帽已經(jīng)解下,露出一張俊眉朗目之容,不是申屠峻,又是誰。
抬起視線,見班楚心正眸色含笑盯著自己,申屠峻不由微微一蹙眉,“怎了?”
班楚心眸子清亮,“上次一別,還以為公子氣性未平,今日斷不會來呢?!?p> 申屠峻略略一回想,才想起最后一次見面還是在遷入新居,兩人因著茗香閣之故小拌幾嘴的時候呢。待到如今,已經(jīng)這么久了啊。
申屠峻低頭一笑,只那笑聲卻是莫名的有些冷,“你既疑我不會來,何故又要遞消息與我?!?p> 班楚心眼睛一眨,“我若不與消息給公子知,又怎知公子到底會不會來。”
這話似又被繞了回來,申屠峻抬眸,神色是有些吃了癟似的不悅。
話題一時被掐斷,車廂內(nèi)又恢復(fù)了先時的平靜。
車馬輕晃,帶著班楚心頭上的珠釵也隨著微微晃動,環(huán)佩玎玲輕響,在原本就不大的馬車里,更是顯得極為清晰。
“你怎么會與官場上的人生起牽扯。”
有低沉男聲問起,班楚心聞聲轉(zhuǎn)首,正見申屠峻一雙漆黑眸子看著自己。
略想了想,班楚心輕笑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利用了別人,反之也要為別人利用了?!?p> 申屠峻微微凝了視線,“宮里人?”
班楚心淡淡收了笑意,看著申屠峻。她知道對方并不是愚笨之人,今日所設(shè)計的乃是戶部巡官,那馬車滿載的亦是大堆的雪白官銀,這事一旦捅出,什么樣的人會獲益,自然不言而喻。
“不錯,宮里人?!卑喑恼Z氣清淺,如實道出。
眼見申屠峻眉心又要擰在了一起,班楚心又道。
“不過公子盡可放心,我與那人的交易并不會妨礙你我之間的謀事。之所以暗度金針,全因私事使然?!彼灶D了頓,“我也有自己需要了斷的恩怨。”
申屠峻定定看著她,最后還是垂下了眸子。話已至此,他自然也不能再說什么。
正當(dāng)他復(fù)備轉(zhuǎn)回頭時,忽聽班楚心笑道:“雖說我托請公子幫忙,卻未想這么快就能覓得形跡?!?p> 早在前幾日,班楚心就曾密傳于申屠峻,希望他幫忙探查崔融近日行蹤。哪知紙條遞出的第二天就傳回了消息,說是崔融近期總會押車在茗香閣停留上好久。
既知道了大致行蹤,接下來便是再具體細微的時間了。所以班楚心一連幾天于茗香閣對面的酒肆里閑坐,為的就是把握崔融進出茗香閣的細致時辰,以便今日行事。
申屠峻抬起目光,淡淡道。
“我有探子。”
班楚心看著他,眉梢微挑。
她并不意外,早在竹林初見時,她刻意未向他表明身份,只說讓他想通后再來尋她,果然日后壽宴他就出現(xiàn)了。
他本是藏匿之人,行事諸有不便,應(yīng)該不會親自出去打探消息。班楚心那時便猜到,他應(yīng)該是有為他探聽消息的人。
再到后來赫連冽與茗香閣一故,便更令班楚心確信了。他不但有探子,而那探子應(yīng)還挺厲害的。
“花錢聘雇?”班楚心含笑問著。
申屠峻明顯頓了一下,似乎是在心中思量,最后還是道:“是我申屠舊人?!?p> 看到班楚心明亮的眸子一怔,他接口道:“申屠軍屬千人萬人,未入名冊的亦不在少數(shù),殺不凈的?!?p> 他的余音有些微顫,似無意勾動弦弓后緩緩松力的筋線,很快便平息了。取而代之的,便是長久消磨之下那平靜的默然。
班楚心目光觸及他眼底深處的隱隱灼烈,驀然想起前不久那最后一批返京的申屠罪人。市口邢臺之上,一根根朱紅血簽落下,血花噴濺,斷顱紛紛滾落臺面。圍觀眾民眼中或許余不忍,又或存快意,親眼見證著這一烜赫世家的最終衰敗。
他終究,還是沒有去。
“還剩多少人?”班楚心靜聲問著。
申屠峻眸色幽暗,“余下皆是不曾入冊的散兵,申屠一倒便只能回鄉(xiāng)杜門晦跡。還肯心懷申屠之名繼續(xù)留在城內(nèi)的,也只他一人。”
班楚心微微沉吟一瞬,“公子信任他嗎?”
“忠義之士,尚存丹心,該是值得信任的。”
班楚心不由一笑,“這么說,公子只是覺得他應(yīng)該信任?!?p> 申屠峻容色淡淡,轉(zhuǎn)首望向班楚心,“力量微薄卻不避斧鉞,我只是相信這份血性。難道姑娘就不曾有盡心信任之人?”
班楚心明亮的眸子似是怔愣了一瞬,馬車外細風(fēng)漫過,鼓動兩側(cè)帷裳微微浮動起來。
“信任?!卑喑挠挠哪顏恚剖窃诩氈缕肺哆@兩個字。
她目光微凝,面容浮起有些蒼涼的笑意,“我已經(jīng)…不相信任何東西了?!?p> 申屠峻眉睫微動,不由怔仲了一瞬。
班楚心的身影安坐于車廂內(nèi),因著靜靜垂擋的帷裳,而使得這靜謐的空間微有些陰暗。而眼前少女的面容似乎就隱入這陰影之中,似逆了無數(shù)的光,讓人竟有些看不分明。
腦中卻似有光色掠過。遙憶那夜,少女的眸子清冽且幽深,輕輕的聲音似一匹薄紗般漫然蕩來,‘因為我們是一類人。’
那聲音與如水般的眼眸彼此交纏,讓申屠峻移不開神思,‘我們都是見過地獄的人?!?p> 他也還記得就在剛剛,她說也有自己需要了斷的恩怨。
申屠峻似乎此時才驚覺,自己根本就不了解她。
他打探過她的身份,細析過她的機敏,亦權(quán)衡過她能給自己帶來的利益。便唯獨沒有想過一點,她,是誰?
馬車有些小,堪堪能余下兩人。此刻更因著車內(nèi)的沉寂,申屠峻竟有些不知如何。
方才聞罷,心中竟似被一雙無形大手驀然攥緊又松開,有一瞬短暫的凝滯。
他微微低頭,目色深沉。
他又何曾沒有痛恨過所有人的時候。那段日子,日月同滅,山巒顛覆,他原跡留著的家國也翻轉(zhuǎn)成了座地獄。
馬車緩緩前進,車輪碾過地面,不時傳來石子被壓碎崩裂的聲響。
“若有機會…”申屠峻稍顯啞滯的聲音輕輕傳來,“可以與我講講你的過去。”
班楚心似乎有些驚訝,回首望向他,明澈的眸子似泉水般泠泠生光。
這時馬車外車夫喊道:“小姐,到了。”
班楚心回神,打起帷裳向外看去。只見馬車已停在了距離班府一條街外的地方。
申屠峻亦順著她的視線望出去,看向那簾外靜立的街道小巷。
“好。”忽聞班楚心一句應(yīng)聲。申屠峻心中突地一動,然還未等他反應(yīng),便聽外面車夫答了句。
“那旁邊這位公子,可是也要在此下來。”
申屠峻如同被噎了下,尷尬的吞了下口水。原來并不是回答他。
班楚心未等申屠峻回答,便向車夫道:“將這位公子送至四方街處,哪里下車聽公子的?!?p> “不必了?!鄙晖谰p聲說著,抬手戴上帷帽,“我自己回去就好?!?p> 班楚心看著他邊說邊彎腰出了馬車,也不準(zhǔn)備去攔,亦不曾虛留幾句客套客套。
車簾垂下,申屠峻跳下馬車。四下里稍望了望,剛欲要走,忽聞身后聲音悠悠。
“方才公子之請…恕楚心不能相告。”
申屠峻背身馬車,清俊面容被帷帽遮覆,以致看不出他此刻的神情。
但很快,便聽申屠峻帶著笑意的聲音回道:“是我唐突,結(jié)交相知,本就應(yīng)不念往昔?!?p> 話音落下,并未很快聽到車內(nèi)的回應(yīng)。那雙纖細的手輕輕挑開垂簾一角,但似乎是猶豫了一下,緩緩的,復(fù)又退回了車內(nèi)。
馬車內(nèi)的班楚心淡淡微笑著,然眸中卻似一池沉寂潭水,盡無笑意,“多謝公子體恤。”
長鞭揚起,驚的馬匹微微一嘶。申屠峻回首,看著馬車復(fù)又輕晃起步,向著前方緩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