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駿(二)
這個夏天熱得大不尋常。到了七月,白天仍是驕陽似火。天晴提著兩只水桶到河邊汲水,見流水清淙,映著她的臉色分外愁悶,不禁喃喃:“再過一個月就到八月十五了,希望兀蘭姐姐產(chǎn)期別晚了,不然可回不去……哎,也不知道小融現(xiàn)在怎么樣……”
總愛跟著她的小羊阿斑這時湊了過來,舔掉她手背上的水珠,烏黑的眼睛閃閃動動,好像在安慰。
“阿望大夫!阿望大夫!夫人她見紅了!產(chǎn)婆都去了帳里,您也快去看看吧!”兀蘭的小婢大呼小叫地趕了過來,旁邊跟著恰好來玩的吉雅,也急得滿臉通紅。
“脫兒阿?。ㄊ迨澹┮辉鐜е脱艩柊⒐麄?nèi)ノ鬟叴颢C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呢!”
“他們在也幫不上忙。開水剪子棉布都準備好了嗎?”天晴邊跑邊問。
“都端進去了!”吉雅和小婢邊追邊異口同答。
沖進帳內(nèi),只見兀蘭仙仰臥在床上,神色痛楚,緊擰眉目,汗如珠顆,哼吟不成句,身下已是血漬浸染。天晴一邊凈手,一邊急詢產(chǎn)婆:“什么時候開始出血的?”快步上前給她搭脈,一手掀開她衣服查看。
“夫人剛剛用過了飯,說熱得頭暈,要小憩一會兒,讓我們別管她,去忙自己的事,可剛一回來,就看到這樣了!也就,也就正午時候的事吧!”
兀蘭仙已是妊娠晚期,她胎位本就略有不正,剛剛躺了一陣,可能因此導致子宮壓迫,血脈不通,回心血量減少,而子宮這里卻積瘀血塊,致使血管破裂,這才造成出血。最壞情況下,胎盤會在分娩前就從子宮壁剝落,如果再不生產(chǎn),母子都將變得很危險。
好在她現(xiàn)在還有意識,天晴適力拍打她臉頰:“夫人!你醒一醒,振作一些!”
“阿望……”兀蘭勉力睜開眼睛,“我好像……好像沒力氣了……”
“怎么會沒力氣?你還沒使過勁呢!現(xiàn)在小寶寶可全靠你了,你一定得努力才行?。∥也唤踢^你呼吸法么?那可是我家?guī)煾肝宕鎮(zhèn)鞯?,很管用,我們來做!?p> “我……做不到……沒……沒力氣……”
“做得到!一定做得到!來,跟著我,吸、吸、吸、吸,呼——吸、吸、吸、吸,呼——”如是五六次,天晴邊做邊將兀蘭仙上身抬起,背后毯子墊得高高,讓她枕靠在上面。吉雅早按了她的吩咐,將催產(chǎn)藥丸化在陶盞里,送到兀蘭嘴邊給她服下。天晴又將一塊厚巾布塞進兀蘭口中,以防她咬著自己。
“好,沒有那么疼了對不對?現(xiàn)在我們按照節(jié)奏來,我數(shù)一二,到我說推的時候,你就用力往外推,明白嗎?來,試一次,一,二,推!”
兀蘭照著她的話,使盡渾身解數(shù),連牙關(guān)都要咬碎,每用完一次力,都恨不得將全身氣氧吐納一遍。
“再來!調(diào)整呼吸,一,二,推!”產(chǎn)婆們或幫她擦拭,或扶著她的腿,兀蘭只感覺身體快要被撕開,死死捏著天晴的胳臂,指甲快要刺破布料嵌進她的肉里。
恰時一聲驚呼——“腳!是腳丫子出來了!”
天晴暗叫糟糕,著產(chǎn)婆替她接住兀蘭,自己轉(zhuǎn)到她身下檢查。
“怎么回事呀?兀蘭貝根怎么了?小寶寶怎么了?”一旁的吉雅又急又亂。
“孩子胎位倒了,腳先出來,這樣下去是夫人是生不出的。”結(jié)果要么嬰兒窒息,要么一尸兩命。
“??!那怎么辦!怎么辦???阿望你有辦法的!對不對?”
“滾水里煮過的剪子和刀子,都替我拿過來。”天晴無暇回應吉雅,直接向產(chǎn)婆吩咐。
產(chǎn)婆立刻照做,奔去奔來。吉雅臉色發(fā)白:“你、你是要把兀蘭貝根肚子切開嗎?”
“不切肚子,切宮頸口。只要有足夠的空隙,讓我伸進去把孩子抓住就行了。”
“什么?!你要手伸進兀蘭貝根的……伸進她的……”
吉雅說不下去,天晴下意識道:“沒關(guān)系,我是大夫,又不是男人?!鼻罢呗牭谜艘徽?,咬了咬嘴唇,又問,“那這個刀切術(shù),你之前在別的產(chǎn)婦身上試過沒有?”
“我在牛身上試過?!?p> “牛?!”
天晴再顧不上向吉雅解釋更多,對著兀蘭喊道:“夫人,還要你再辛苦一會兒!我現(xiàn)在要動刀了,好讓產(chǎn)道擴大一些,之后會再幫你縫起來。但我沒時間給你用麻藥了,也不能用。等我喊話,你要繼續(xù)用力,努力把孩子撐出來,我會接住他把他整個兒拉出來的!放心,你們母子都不會有事!再努力一下子就好了!”
兀蘭早已疼得死去活來,根本聽不清天晴在說什么,只模糊聽見什么“要用力”、“再努力一下”,至于天晴在她身下刀鉗齊上,已是毫無知覺,只順著天晴的口令,條件反射般一遍遍用力。
“再一次!撐住!你可以的!跟著我的話做,一、二,推!一、二,推——”
“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兀蘭失神般哼呢。
“不要睡!堅持??!快扎她的人中吉雅!”吉雅慌慌亂亂照著天晴話做,被她的尖指甲狠掐一下,兀蘭又被激了回來?!懊搅耍∥颐剿念^了!最后一次,一定可以的!照我的話,來!一,二,推——”
“啊——”巾布從她洞開的齒合間掉落。兀蘭如同要死過去一般,猛地往后一仰。
“哇——哇——”
“出來了!出來了!是個男孩兒!”產(chǎn)婆們歡然大叫。
清亮的啼哭聲,宣告著那個滿身污粘的小嬰兒終于降臨人世。
“啊他有十個小手指!啊還有十個小腳趾!”吉雅好似從來沒見過新生嬰兒,新奇得不得了,圍著被遞出來的孩子又呼又嘆。
“沒有就麻煩了啊……”天晴心內(nèi)欷吁,快手為兀蘭做完了縫合。沒想到她這回竟超長發(fā)揮,針腳細致比之先前水平高出了十倍有余,也算為這次生產(chǎn)畫上圓滿句號了。
“以前丁香生小虎,可比兀蘭夫人這次要順得多了……”感慨之間,見自己手上滿是紅漬,天晴只得就著上臂袖布擦擦額汗,不想一用力,竟把假眉毛給帶了下來。還好大家全都圍著產(chǎn)婦和新生兒,沒人注意。她佯做接水去一邊洗手的樣子,轉(zhuǎn)身又把假眉貼好。
產(chǎn)婆很快把小寶寶收拾干凈,抱過來給兀蘭看。吉雅笑得跟花一樣,合掌道:“快看他呀兀蘭貝根~多好看呀!這小少爺!”
兀蘭望著襁褓中皺巴巴瞇著眼的小嬰孩,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便脫力一般昏了過去。
“兀蘭貝根!兀蘭貝根!”吉雅慌忙大喊,又不敢動她。天晴立刻過來探了探鼻息,聽著心跳又切了切脈象。
“要不要緊???阿望?”吉雅還從沒經(jīng)歷過這種大起大落的場面,驚亂不已。
“現(xiàn)下還不要緊,我再守著夫人一會兒,只要確認沒有血崩之象,就可以了。以夫人的體質(zhì),又吃了那么大苦頭,產(chǎn)后虛弱是難免的。等她醒來,再慢慢為她調(diào)補身體就好?!?p> 過得一個時辰,阿赤烈等人都已接訊趕回,看到初生嬰兒,個個喜不自勝。只巴雅爾見愛妻還未醒轉(zhuǎn),又聽說她挨了一刀,急得滿帳子踱步,卻也一時無法。突然小婢來報“夫人醒了”,巴雅爾連忙奔到床前,與天晴交了個班,握著兀蘭的手,摸著她鬢發(fā),連聲道“辛苦你了”、“怎么樣”、“累不累”。
小婢趁機拉住了天晴:“阿望大夫,夫人之前出了那么多血,又挨了刀……是不是該宰頭羊放血,讓她喝一喝補補?”
“咩~”恰時窗外傳來一聲羊叫,天晴一聽便認出是阿斑的媽媽小花,不禁皺了皺眉。
她知道無論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很多人迷信以形補形,飲血補血,甚至以為傳統(tǒng)。但師兄說過,這么做究竟有多少效果,其實并沒有確切的病例佐證。如果療效甚微,那真是白白搭上那牲畜一條小命,本來明明可以活得更久的……
然而反過來說,對于患者而言,心理安慰確是一劑重要的藥方。換言之,只要患者覺得有療效,由此而生的自愈力甚至能夠引發(fā)奇跡。
她喜歡小花阿斑他們,可也更喜歡兀蘭啊……
想了想,天晴道:“牛羊血終歸比不上人血滋補?!闭f罷取了一個碗盞,暗暗咬牙,取刀割開手腕,就這么任血汩汩流了一小盅,推到小婢跟前,“就說這是羊血,去喂夫人喝吧!”
“阿望你!”吉雅驚訝得捂住了嘴。天晴以為她是見血害怕,怎料她說,“怎么這樣割自己?會留疤的!”
真是應了師兄說的,女孩子都愛美啊……天晴一手包扎著,一邊沖吉雅咧嘴一笑:“這點小傷,留不下什么疤的。”
沉沉睡了一夜后,到了第二日,兀蘭便說憋悶,要下床來四周走動。幾天下來,看她恢復得極好,健步竟還更勝從前,真不像是生產(chǎn)吃了大苦頭的人,脫兒火察和巴雅爾都大是高興,稱贊天晴果然中原神醫(yī),順帶把將她帶來的阿赤烈也夸了夸。
阿赤烈笑道:“沒想到貝根生了孩子,身體比以前還強健。我看貝根氣色都好多了,又紅又潤的,這都是阿望的功勞?!?p> “我沒什么功勞,夫人福厚命大,有長生天保佑,無論誰接生,都能順利生產(chǎn)的?!?p> “你還給她喝了你的血呢!”阿赤烈看她謙虛,舉起她纏著布帶的手說,“就是咱們健壯的男人中刀中箭,都要養(yǎng)上好一陣,貝根也挨了你一刀,竟這么快就沒事了,不是多虧了你么!”這倒是,天晴本來也沒想到她的血還有這種奇效,看來可以研究一下,開發(fā)一些新藥種了。
吉雅大急,阿赤烈阿哈真是的,干嘛提這個事兒?阿望是閹人,所以給兀蘭貝根下刀才不避嫌的,可說出來,不是戳人家痛處嗎?
“是不是因為你是大夫,平時就注意養(yǎng)身體,這血才能這么補人呀?”她趕忙岔開話題,眨著圓眼睛問天晴,“還是因為你們中原醫(yī)者都遍嘗百草,體質(zhì)都這么奇的?”
天晴不知道她竟意在替自己解圍,正想回答,穆華伊卻在旁邊陰陽怪氣插話:“喲!那阿望大夫豈不是一塊唐僧肉了?說不定吃了還能長生不老呢!”
“阿穆少爺是想煮我來吃嗎?”
“呵~你這般細皮嫩肉,讓我生吃都行~”
天晴暗罵——這個死阿穆,身為憨直的蒙古人居然如此油腔滑調(diào)陰損刻薄,處處愛占人便宜,真是草原上一朵奇葩!剛要擼起袖管好好和他較量一番口舌,阿赤烈又出來兩頭打圓場:“阿穆!別開這種玩笑,阿望他會當真的!”接而向天晴示好,“阿望你別怕,你幫貝根接生,是部里最寶貴的客人,大家謝你還來不及呢!怎么可能吃你?”
雖然他的安慰統(tǒng)統(tǒng)不在點子上,但初衷良善,也沖散了她吵架的興頭。天晴收起了架勢,乖乖站回原處。
草原上本就不講太多規(guī)矩,脫兒火察任由著他們小輩吵吵鬧鬧一番,也不在意,此刻才笑吟吟道:“阿赤烈這話說得對。阿望大夫這次有功,巴雅爾和兀蘭都沒停地夸你,你想要什么好處,盡管開口!”小孫子蘇赫巴什虎頭虎腦,伸手踢腿勁道十足,極討他的歡喜。原來還擔心兀蘭這樣身體,生下的孩子只怕也瘦弱難養(yǎng),何況蘇赫巴什還是倒著出來的,如今他自然喜出望外。
“額赤格(阿爸),當日我?guī)О⑼麃?,就和他說好,替貝根接生之后,要給他黃金一百兩做診金的。”
“哦?”脫兒火察聞言,想了想,道,“那容易。咱們蒙人一言,快馬一鞭。”說著揚了揚手,對侍從吩咐道,“去把上次寧王給的箱子拿來,選最大的那口?!笔虖膿嵝胤Q是,弓身退出帳子。不一會兒,便見兩個蒙古武士合提著一個銅包邊大皮箱,走了進來。
脫兒火察伸手一挑,箱蓋掀開,里面盛滿金器珠玉,耀人眼目。他大手一揮,大方道:“這些金銀零零碎碎,也不知道多少是一百兩。阿望大夫挑喜歡的,盡可拿去?!?p> 天晴哪見到過這么多金銀珠寶,只開心得口水都快流下來,可定心轉(zhuǎn)念,見脫兒火察雖然嘴角帶笑,一雙虎目卻眈眈看著她。是啊,他們拼死拼活得來的賞財,她幫忙接個生而已,又沒搏命,能有多大功勞?福余衛(wèi)的外人在場,脫兒火察自要擺場面充豪氣。她要真敢拿足一百兩,只怕他現(xiàn)下答應,回去還沒走出牧所,她就被咔嚓了。
蒙人一言,快馬一鞭。說過給你,可沒說過不拿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