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人生如戲唱 還有誰登場?
孝陵位處紫金山南麓,占地極廣,雖然不比禁宮層層防衛(wèi)巡邏嚴密,但作為龍家氣脈皇家臉面的要地,高墻百尺巍峨,把守也森嚴有度。
好在朱棣回京第一天就帶諸子來拜謁過,天晴有他給的最新地圖和提示,看準巡察空隙,幾下兔起鶻落,過了文武方門,翻上護城樓,很快便來到享殿的琉瓦頂上。石子輕彈落在須彌座臺基三丈開外,門邊值守的衛(wèi)士立刻按兵警覺:“什么人?”
遠遠傳來幾聲綿軟貓叫。
“哈!原是野貓打架?!薄芭率菍Ψ驄D呢~”兩人嬉笑著退回原位,絲毫未注意到中間地上多了一支小小線香。
半盞茶的功夫,“啪”、“啪”,天晴將已然昏去的二人正按于門柱,稍稍拉下帽兜,遮住四只睡眼,輕手開門走了進去。
偌大殿堂內(nèi),燭火煌煌,明亮宛如白晝。正上“大明孝慈皇后馬氏之靈位”高高矗立,供饗與香煙顯然都有專人照管,像是白天剛剛新添換過。想來惠妃所說皇帝對皇后的十分愛重,半分不假。就連她離去之后,他也不忍讓她凄清寂寞,這滿屋的光耀溫暖、精心周到,全是為她一人預(yù)備。
雖說徐天晴天不怕地不怕,再加從小學(xué)醫(yī),也不迷信鬼神之說,但終究死者為大。立在供龕香案前,她恭恭敬敬雙手合十而拜,心中默念:“皇后娘娘宅心仁愛,還請寬恕徐天晴冒犯之罪。這次我前來只為尋物救人,并無他念,更不想傾覆這大好河山。至于之后什么清兵入關(guān)、八國聯(lián)軍、抗日戰(zhàn)爭……真的都和我毫無關(guān)系!娘娘在天之靈明鑒,可千萬不要怪罪于我呀!愿娘娘安息極樂,阿彌陀佛?!?p> 天晴禱祝完畢,回身打量起大殿格局,邊看邊想。
舉世間皇帝最信任的就是先皇后娘娘,可就算他將所得印文托付在此,請皇后在天之靈與他協(xié)心守護大明江山,以二人的深厚感情,就是有朝一日真集齊了四印,要合取寶藏,皇帝也斷不會為此驚動皇后娘娘安眠,那這印文,肯定不會藏在娘娘靈牌附近……又見殿內(nèi)正中,置一紫銅后母大方鼎,與人齊高。奇在這鼎四足粗壯連綿,實打?qū)嵲?,原本?yīng)該懸空的鼎底,竟無可容一手伸入的縫隙,加上重如千鈞,推之而巋然不動。
天晴當(dāng)即有了猜想,今天又正是功力的巔峰狀態(tài),略一運氣,便成功將香鼎的一邊抬了起來……
“果然!”
天晴將大鼎轉(zhuǎn)開,掀起其下那塊活動地磚,觸目便是一片疊成方形的白色絲帛,攤開一瞧——
不出所料,上面正是一方艷紅的蒙文印文,四邊中相交兩邊帶有框條,另兩邊則無涯無垠,必是羽印其一無疑了!
天晴大喜。想到這印文終歸是皇帝所藏,要是他哪天祭拜時心血來潮,掀開檢查,發(fā)現(xiàn)印文不見了,那麻煩就大了;以她的記憶力,雖然也能記在心中回去再照著畫下,但她終歸不懂回鶻蒙古文,要是記錯了一星半點,豈不白來一趟?
這時候必須感謝二十一世紀科技文明保駕護航!天晴從衣袋內(nèi)取出手機,對好焦距,干脆利落地把它拍了下來。虧得這屋子里光線充足,竟然拍得一清二楚,毫不虛糊,還省了她開閃光燈的風(fēng)險。
做完這些,天晴又把絲布放了回去,將鼎抬回原處。臨走再朝皇后靈位恭敬一拜。
“謝皇后娘娘天靈保佑,徐天晴感念在心,無論如何,一定竭盡所能,保護娘娘子嗣周全!”心說著,天晴退下轉(zhuǎn)身,微開一條門縫觀望外頭情形。待巡夜的衛(wèi)陵軍走過,便輕輕鉆了出來,想按原路高起高落,悄然返回。
“誒?。∵@不是陳百戶么,搞的大駕來值夜?。俊?p> “嗨~瞿阿大他媽生了重病,告假回家,偏生今夜輪著他承值,說不得,也就我能來頂一頂……”
“都說陳百戶最是恤小,一點不錯,這瞿阿大都告假都有三四趟了吧?”
“誰人讓病的是他媽呢?當(dāng)今圣上最看重的,不就這一個‘孝’字么?!?p> 下方突然傳來一陣寒暄聲,天晴嚇了一跳,忙在檐后藏了起來。看兩人似還有閑話要聊,只得改換路線,準備由西邊出陵。
邊看邊走著,忽見不遠處樹后有一間小小屋堂,應(yīng)也是做葬祭之用,內(nèi)里卻無燭無光,黑漆漆的一片。一陣夜風(fēng)吹過,竟有些森森然……
想著這般冷落,大概是哪個不受寵的妃子死后被葬在此地,天晴若有感懷,心內(nèi)惻惻。不過眼下走為上策,她也沒時間為不認識的人傷春悲秋,辨了辨方向,終于順利溜了出來。
“這就是藏在孝陵的印文了,恭呈殿下鈞目~”別館小院主廂內(nèi),天晴依約踐諾,雙手奉上。
朱棣一把取過,展在掌心,目光飛掠,口中喃喃似在念讀。天晴心中長舒口氣:還好動了腦筋最后沒偷梁換柱,他果然懂蒙語。
誰料朱棣將絹布捏在手中,忽而凌厲地逼視向她。天晴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地回看過去,一剎之后,心頭大震:莫非皇上藏在孝陵的印文,本身就是假的?不應(yīng)該吧!如果有心要設(shè)陷阱,那印文絕對會更容易拿到,不必藏在重逾千鈞的大鼎下面;可如果是真的,他此刻的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還來不及想個明白,朱棣已收回了目光,神色平靜地將絹布折好,掖進袖中。仿佛剛才那令人驚心的一盯,只是發(fā)呆時看錯了地方。
天晴簡直想吐出一口老血。
癡線啊你?!
“要是被本王發(fā)現(xiàn),你敢在這印文上動手腳——后果,你知道了?”
天晴明白了,原來剛才是想試她,看她本能反應(yīng)是否心虛。哼哼~本姐姐哪有這么容易看穿?心念一轉(zhuǎn),也說不定,如果她真的換過印文,被他那么一看,怕真是會第一時間抖一抖……
“殿下放心,我哪敢?又何必?難道自己偷偷集齊印文,自己偷偷去挖嗎?我可沒這個本事,在殿下眼皮底下搞鬼?!?p> “本王要睡了,出去,記得寅時前回來。”
“???為什么?”這又不是在王府,她還要扮演什么寵姬嗎?
“你自己說的,晚上要替人掖被子,都忘了嗎?還是你已經(jīng)傻到,當(dāng)這別館真全是我的人,可以隨心所欲、無所為無所不為了?”
天晴大悔——早知道何必占那個便宜當(dāng)眾戲弄他,這下搬起石頭砸腳,懶覺沒得睡!不過好歹自己有一印之功,多少能有點討價還價的余地吧……明天她還要去國公府拜見,總得要養(yǎng)足精神才像話。
“寅時三刻行不行啊?”
“寅時一刻,不能再晚!”
……
走進室內(nèi),石絡(luò)這才敢放下帽兜。黑色斗篷的帶子接而松開,他將它脫下,卻不知該放在哪里,只好先斂于臂前。這時,不知從哪兒冒出一位內(nèi)監(jiān),悄無聲息地將它接過,又低著頭,靜靜退回到一隅黑暗中。另一位則躬腰為他指路,示意他繼續(xù)向前走。
偌大的書房內(nèi)光燭晃晃,一人正坐在案后軟座之上,看書閱冊,似乎沒注意到他已進來。
石絡(luò)從未設(shè)想過自己有來到這里的機會,或者他想過,但絕不是在這樣的情境下。
“微臣石絡(luò)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雙膝觸地,面對國君行稽首大禮。
“哦~來啦,平身吧?!?p> “謝陛下?!?p> “石卿別老低著頭呀,抬起來,朕都不記得你長什么樣了?!?p> 石絡(luò)不敢怠慢,立即抬首。他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得見這位君主的圣顏,燭光削弱了輪廓和線條的威勢,模樣比他印象中的要慈和一些。除了一身明黃繡袍,感覺和尋常人家老者沒有太多不同……
意識到自己的所思有不敬之嫌,石絡(luò)微微低了低視線,暗暗慶幸還好皇上沒有讀心術(shù)。
“石卿過去在太平縣做知縣,也有好些年了吧。長春么,倒是沒到多久?!?p> “稟陛下,微臣在太平縣任職剛好六年,調(diào)任長春府,是去年正月的事?!?p> “嗯,不錯,不錯。你做得很好啊?!?p> 石絡(luò)大窘:“陛下折煞微臣。微臣薄德乏才,有負陛下圣恩!”
“咳~石卿沒有負朕,是朕思慮不周,將你調(diào)錯了地方。不然何故,以前石卿所治太平縣,縣如其名,一向太平,可一到了長春,各種稀奇古怪的案件便一下子多了,什么江洋巨盜、什么逆?zhèn)悮⑷恕€有那個什么什么,走私商隊?”
說到這里,皇帝一下停住,原先游動的目光也突然凝結(jié)成鋒銳冰尖,恰恰刺在了石絡(luò)的眉心。
“微臣無能!未保轄治久安,請陛下賜罪!”他以頭向地砰砰猛磕兩下,聲音之大,在尚不至于如斯空曠的房內(nèi)竟成繞梁之勢。
“哎喲!光聽這聲朕都覺得疼~快起來,誰說要治你的罪了?”
石絡(luò)再度仰面,只見他額間已紅成一片,雙頰蒼白臉色卻被燭光映得蠟黃,皇帝不由呵呵笑了。
“不用怕,朕不過聽了好奇,就隨口問問嘛?!?p> 石絡(luò)當(dāng)然知道,皇上不是好奇,更不隨口,否則也不會以密詔召他入京覲見,更不會在夜深人靜時把他帶來御書房。
“嗯……先說說那個朝鮮國商隊吧!石卿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個誤會,這支商隊并非走私,全是正正規(guī)規(guī)合法經(jīng)營,相關(guān)牙行在稅課司那里的登簿留牒,據(jù)說也都找到了,是嗎?”皇帝微笑著問他。
正當(dāng)石絡(luò)焦慮著到底要不要真把太孫招出來時,皇帝突然臉色驟變,宛如雷霆般厲聲大喝,“說——朕要聽實話!”
最后那點掙扎的勇氣瞬間被剿殺待滅,石絡(luò)幾乎來不及想,甚至來不及呼吸,如快要溺死一般急促說道:“陛、陛下息怒!微、微臣膽……膽大妄為,受、受、受……太孫殿下密使所托,不得、不得已掩蓋此事!微、微臣自知罪重,請陛下責(zé)罰!”說著又哐哐哐拜磕了三下,伏地再不敢一動。
“太孫?”皇帝收起了方才的風(fēng)雷之勢,眼光忽變得渾濁不定,“從頭說起。”
此時石絡(luò)已幾乎嚇得肝膽俱裂,似乎完全沒聽到皇帝在說什么?;实蹮o法,只能命劉川先將他扶起,還賜座賜茶。
石絡(luò)顫巍巍喝了一口,終于緩過了些許,有氣無力加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事情道來,包括他是怎么會發(fā)現(xiàn)那支商隊的,密信中怎么描述商隊與燕王、白蓮教的關(guān)系,他如何逼問那些朝鮮商人卻一無所獲,而流言又莫名在城中傳開,最后蘇集商會的沈三深夜來訪,說是皇太孫的密使,另述種種內(nèi)情,希望他能配合,可他剛剛放了商隊,又出現(xiàn)了關(guān)于寧王殿下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
斷斷續(xù)續(xù)講完,竟已小半個時辰。聽到中途,皇帝便仿佛神思抽離一般,癱靠椅上,半張著口,呆呆無言??纱f完,卻猛然闔目,大聲長嘆一氣,把石絡(luò)驚得不禁在座上一抖。
“好了,朕知道了?!被实郯腴]眼簾,略現(xiàn)疲態(tài),“都是無知民眾信口胡言。再說說那個什么弒親案,還有巨盜案吧。跟北邊那個何足言什么的,有關(guān)嗎?”
“那個巨盜,應(yīng)、應(yīng)該不是何足言?!笔j(luò)見過何足言本人,還受過他的點撥,為此這些奇奇怪怪的案子一發(fā)他就有了猜測——恐怕又是哪位別有用心的王爺?shù)氖止P,否則怎么好巧不巧,都在一個時間冒出來了?但這些話,卻無法和陛下說明……至于“不是弒親,只是傷人而已”什么,就更無從出口了。
石絡(luò)再清楚不過,皇上想知道的都已知道,接下去這些場面功夫的問答,不過是因皇上不想承認,自己對于兒孫之間的纏斗,已開始無法控制。
來京的路上,石絡(luò)曾擔(dān)心過,一旦皇上知道了真相,太孫勢必不便出面保他,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龍顏震怒,他人頭落地。
但他同時也心存一絲僥幸。只要言辭得當(dāng),不提沈三又是何足言又是錦衣衛(wèi)的事,陛下就會覺得,太孫殿下在此事上沒有大非,也未曾下狠手對付叔父——真論及起來,太孫才是受害者,他所做的唯一會令陛下不悅的事,就是為自己的私庫謀利,用這筆錢財來戒備一眾藩王。
至于朝鮮國商隊,只要他在話中有意偏護,說太孫也并不知情,是蘇集商會好大喜功,私自勾連即可。真要算的話,就只能怪罪太孫私設(shè)商屬一條。
但這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幾位藩王更是各中熟手。雖然沈三當(dāng)時說得嚴重,可以陛下的精明和錦衣衛(wèi)的本事,就算知道的不甚清楚,又怎會毫不察覺?世人皆知,陛下對太孫疼愛至極,僅僅因為這樣的事就動搖其地位,當(dāng)不至于。
而一向循規(guī)蹈矩的他,這次為幫助太孫小犯差池,陛下也有可能網(wǎng)開一面……只要陛下不因一念之忿對他趕盡殺絕,哪怕將他革職,將他流放,等幾年后太孫殿下登基,他亦尚有翻身機會?,F(xiàn)在陛下還垂問其他案子,說明不會這么快要他的命——否則圣容如此疲倦,直接把他拖出去埋了就好,何必還費這精力?
想到這兒,石絡(luò)略微鎮(zhèn)定了些,比剛才更有條理地把其他案件和查辦情況也講述了一遍,只內(nèi)容盡量精簡,不似剛才那般面面俱到。才一盞茶的功夫,竟全部說完了。
皇帝聽罷,悠悠道:“這樣看來,也都不是什么大案子。長春百姓真是太安逸了,碰到這點事頭,就如此大驚小怪。”
“陛下圣心明斷,所言極是?!?p> “呵呵……為了朕一時心奇,就把石卿召入京來,辛苦你奔波一趟啦?!?p> “陛下能想到微臣,實屬微臣至榮!日后微臣定當(dāng)恪盡……”石絡(luò)原欲表表盡責(zé)忠心,又想到自己說不定馬上就官帽不保了,不由怯怯住了口。
“哈哈哈!”這點心思自然瞞不了皇帝,他大笑起來,“石卿不必擔(dān)心,朕還不至于為了幾樁無頭案就免了你的官。安心回去做你的長春知府罷!早點把沒了的案子結(jié)了?!?p> 石絡(luò)大喜過望,大拜謝恩:“謹遵陛下圣令!”
“只不過……”皇帝頓了頓,眼中恢復(fù)了那曾令人心懼的威芒,“要是別人問起,你此次離府前往何地,石卿會如何回答呢?”
石絡(luò)的冷汗又延延滲出:“微臣祖籍盤古,因家中突遇變故,不得已向朝廷告假,回鄉(xiāng)處理……現(xiàn)今事畢歸職,要是有人問起,微臣自然據(jù)實以告!”
“呵呵,原來如此。劉川,差人送石卿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