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你是誰
“你們幾個是該回了。北地邊陲重鎮(zhèn)藩屏,離得久了,總是不成,只怕又有人要興風(fēng)作雨。朕活到這把年紀(jì),今回難得任性一次,辛苦你們了,呵呵呵……”皇帝看著兒子們,笑得極是慈愛。
“父皇寬心,大寧三衛(wèi)士日夜眈眈值守,絕不容北夷來犯。這次兒臣隨行,帶的都是泰寧三衛(wèi)從屬,想來無礙邊防大計?!睂幫醯?。
“嗯,你向來都思慮周到?!?p> 朱棣暗暗看他一眼,沒想到他自己大大方方說了出來,倒省了他一番水磨工夫。
當(dāng)天幾王一同乘馬出了西安門,泰寧三衛(wèi)果然已有人在外侍命等候。朱棣微微一笑,單刀直入:“十七弟麾下英才集結(jié),不吝向為兄引薦一二吧?!?p> 哼,我麾下的英才,你引的還少嗎?
朱權(quán)暗罵一聲,笑容謙謙。“那自是應(yīng)有之義。四哥,這一位,是朵顏衛(wèi)兀良哈部的阿赤烈少主?!?p> “久聞‘草原第一勇士’大名,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朱棣朗聲贊道。
他是阿晴的丈夫,還是阿晴真心喜歡的人……阿赤烈望著朱棣,心中一陣酸澀難當(dāng),本不欲搭話。但自己到底是寧王屬臣,對方既然開口招呼,他又不能掉頭走開。
“卑職見過燕王殿下?!?p> “有禮。本王聽說,阿赤烈少主日前似乎見過我王府的徐氏,還同她說了好一會兒子的話。莫非,你們先前認(rèn)識么?”朱棣微笑道。
阿赤烈一怔,全沒料到他有此問。朱權(quán)也是一驚——他二人先前認(rèn)識,難道不是他的布置?為何他又當(dāng)著自己面提了出來?
“那個……卑職之前將阿、徐娘娘誤認(rèn)成了別人,冒犯了娘娘,請殿下別見怪!”
“哦?你把她認(rèn)成了誰?是你的舊識么?”
“是……卑職問過,已知是認(rèn)錯了。其實卑職早該想到,娘娘身份尊貴,卑職怎可能見過?只是兩人容貌很像,卑職想著他們之間萬一、萬一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一時忍不住,才冒昧問了娘娘?!卑⒊嗔冶静皇菚鲋e的性格,可想到一句說錯,阿晴便萬劫不復(fù),竟?jié)撃艽箝_,噼里啪啦編得還頗為流利。
“關(guān)聯(lián)?你莫不以為,認(rèn)識的那人是天晴的姊妹?”
自己愛慕阿晴,這是絕對不能說的,要說是姊妹,對方難免會想岔,萬一遷怒到阿晴身上,那她一定更難過了……阿赤烈略一猶豫,喟道:“卑職認(rèn)識的是、是個男子,就以為可能是娘娘的……娘娘的兄長吧……”
朱棣知道徐天晴慣有女扮男裝的前科,現(xiàn)在阿赤烈雖然聲聲咬定故交是個男子,亦可能是徐天晴改扮的,而他卻如此心急尋找……未想這阿赤烈看著氣概英雄,竟也有龍陽之好。
他不禁莞爾:“那你認(rèn)識的這男子定是形容俊俏,怪不得你心心念念不能忘,連本王都想見見了。”
聽朱棣語帶譏誚,阿赤烈頓時怒火上沖,只恨不能直接給他一拳!
阿晴一心一意待他,吃盡苦頭也要伴他左右,他卻這般輕浮隨便,還拿她來說笑!一時心中不忿至極,回話也不見好氣:“徐娘娘這般的人物,女的是仙子,男的像仙人,也沒多大的差別。有福得到,就該好好珍惜才是!寧王殿下,殿下交待回程的護衛(wèi),屬下還要再和阿穆商議一番,今天日落前當(dāng)能定好,怕殿下久等才來通報,這便先告辭了?!毖粤T一禮,扭頭就走。
走到半路,阿赤烈卻暗暗氣悔起來——自己明明一片初衷想幫阿晴撇清,最后話頭卻沖鋒難遏,忍不住為她打起抱不平了……但愿那燕王別深究多想,生阿晴的氣。或者……他生阿晴的氣,會把她趕出王府?那不是因禍得福,阿晴就能跟他回部里了嗎?
阿赤烈旋身而去,胡想得心頭直跳。寧王則莫名其妙,阿赤烈這般包庇,說明徐天晴確就是他的小隨從阿望了,但即便朱棣沒想以此拉攏他,那也不必這般刺激他。難道,朱棣確實不知道他們之前的事?這一切都只是巧合?可能嗎!面上只朝朱棣一笑,敘了兩句閑話便拱手告別。
朱棣點頭回禮,分道時卻兀自深思……剛才他直言挑明,就是想讓十七心疑。他一向謹(jǐn)慎多思,但有顧慮,那即便發(fā)現(xiàn)阿赤烈手中有金匣,也不會貿(mào)然出手了。然而和阿赤烈一番對話,卻讓他注意到一個自己忽略已久的事實——
他根本,就不知道徐天晴是誰!
徐天晴不是果爾娜,這是云南線報所示,她也沒多掙扎就大方承認(rèn)了;但就連徐天晴這個名字,都是她自報家門的,誰知是真是假?她本就騙人成精,“徐天晴”,同果爾娜、何足言、沈三少,又有什么不同?阿赤烈見過她女裝,依然執(zhí)拗認(rèn)定自己的舊識是男子,說不定……
一個令人悚然的結(jié)論在他心中延展——
徐天晴真的是個男人!
她不是女扮男裝,而是男扮女裝才對!沒錯,這樣一來,她諸般的粗魯舉止、種種的厚顏無恥,就都能解釋得通了!
在旁人包括阿赤烈眼里,她是他的姬妾,他對她當(dāng)然應(yīng)該知根知底,起碼是男是女這件事,怎么可能包得???但只有他們二人自己清楚,他們當(dāng)然沒有夫妻之實,他對她的了解,甚至不比她的侍女花姣更多。
對了!還有那個花姣!果爾娜一死,烏芒族中上下勢必驚慌不已,不知該由誰頂替,如果正好有一個音容清秀到幾可亂真的男人能改扮女裝,替果爾娜身往北平,那他們定是寧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帶上侍女花姣,一來可以障眼,二來還能為他保底。
一點不錯!花姣明明有入國公府做如夫人的好前程,這“徐天晴”偏要不屈不撓橫加阻止,說不定他們根本不是主仆,而是私情纏綿的戀人!所以“徐天晴”才不讓任何人靠近長春閣!這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他越想越驚,越驚越氣。好你個徐天晴還是什么的東西,竟敢這樣瞞騙戲弄我!看本王不好好收拾了你!
此時的天晴當(dāng)然不知朱棣已獨自進行了這段雖然離譜但幾乎沒什么破綻的推理,要來找她的麻煩。
她借口要為王爺打點行李箱籠,一天都窩在別館,其實不過是為給花姣減輕些工作量,整理自己的東西。收拾半當(dāng),張之煥給的畫軸卻自桌邊滑了下來。天晴急忙伸手一抄,只抓住了一軸,畫紙疏疏垂地展開。她索性捧起,斜靠在榻方一側(cè),邊看邊發(fā)呆。
“張……之……煥……”
不知什么原因,光是呢喃他的名字,由胸口到臉頰,突然一陣發(fā)燙。腦海中浮出他微笑的臉,唇角的弧度……忽而清晰,忽而迷蒙……
像士聰,卻不像士聰……
“佳人滿坐,惟見天晴。”
頭頂哄然一聲,似天塌地陷,震得她砰然坐起。
如果他們最后成了親了,那士聰——不就是她的曾N次方孫了嘛!怪不得第一眼看到他,她就倍感親切,原來是這個緣故!哎~做曾曾曾曾……曾奶奶的之前都沒認(rèn)真疼過你,反而一直受你照顧,等下次回去的時候,一定要好好補償你?。?p> 還有你的曾曾曾曾……曾爺爺……
天晴靈光一現(xiàn),翻身而躍,攏過背包,于內(nèi)里來回鼓搗一陣,欣喜大喊一聲“找到了!”便抽出炭筆,又找來一張細絹,四角以紙鎮(zhèn)壓平,冥思片刻,開始在上面作起畫來。
也不知過了多時,房門突被“匡當(dāng)”一聲大力推開,一高威如山的身影堂堂闖入,將那面的光照都擋去了一整片。
天晴一嚇,下意識就把自己正在作的炭筆畫抽下桌案,捂在懷里。待看清來人面貌,她一時由慌轉(zhuǎn)怒,責(zé)怪道:“進來前怎么不先敲門呀?說好要互相尊重領(lǐng)地的,殿下不記得了嘛?”
朱棣不發(fā)一語,帶著一臉隱隱慍容,將她從上到下打量,從發(fā)梢到足尖全不放過,一遍,兩遍……
天晴有點懵了,這是什么情況?就是第一次見面時,他也沒高興這么認(rèn)真看她,渾身頓時激靈了一下,悶然道:“殿下就是再瞧,我身上也長不出花來。有事說事,不然我就是猜個一天一夜,也不知道又哪里得罪你老人家了~”
朱棣才不理會她怪話連連,上前揪住她的后領(lǐng),一把將她從圈椅上扯了起來。天晴始料未及,略一松手,懷中的絹薄依依飄落在地。
“哎呀……”她低低漏出一聲驚叫,匆匆想把它拾起,朱棣卻搶先一掠。
眼前的畫作手法奇異非常,他平生不曾見過,雖筆工未竣,但顯然是一幅人像。而那畫中之人,竟然是……
張之煥?!
他正吃驚凝目,天晴羞急之下一把將它奪回,一邊氣道:“看什么東西啊!”
見她滿臉通紅,朱棣霎時明白了。
沒錯,她第一次見到那個姓張的就大有興趣,一有機會就和他搭話,見到他就笑容滿面,果然是喜歡他……如今被他撞破心事,這一副礙口識羞云嬌雨怯的模樣,相比平時的咋咋呼呼不管不顧,完全判若兩人,儼然的小女兒春情,看來……
他不得不確信,不論她是不是叫徐天晴,她確實是個女人。起碼這一點,她倒沒有騙他。然而……她作為他王府里的女眷,傾心戀慕別的男子,便是他一貫嫌厭她,也終歸不可能覺得舒服。
“你一個人躲在房里在干什么?”他半帶叱責(zé)語氣問道。
“不是要幫殿下收拾回去的行李嘛……”她隨口回答,只因依然羞怯難平,心還突突亂跳。
“收拾什么?不是在畫你的心上人嗎?”明明開腔諷刺的是他,“心上人”三個字一出口,自己心里卻莫名無端如被什么蟄了一下,連帶眉頭都不自覺頓了一頓。
“什什什什么心上人???!”天晴幾乎有些氣急敗壞地矢口而否,“是張大人好心贈我詩畫,我不過還還禮罷了!”說著目光有意無意地轉(zhuǎn)向一邊,朱棣就著她視線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張之煥御前所作的芰荷圖,竟正在她的房里。
他還真替她畫了!
還題上了那首破詩!
“呵!都快互贈信物了,還敢說沒有私情?”這話就自然而然從他嘴邊漏了出來,朱棣甚至來不及想。
“什么互贈信物呀!”天晴被他奚落得更覺不堪,手舞足蹈地在他面前張揚,“我夸獎張大人有才華,皇上本來也說過嘛!那他一高興就幫我畫咯。我感懷在心,想自己也繪一幅拿手的肖像畫還他,就是禮尚往來,哪里稱得上什么私情了!”
“哦?照這么說,你是一點不喜歡這個什么張之煥了?”
“嗯……目前是這樣子?!碧烨缬幸獯鸬冒胩摬粚?,心里則盤計:朱棣逃不掉總是要當(dāng)皇帝的,如果以后她真找到了寶藏,他多少總得看在她的功勞份上,對之煥網(wǎng)開些情面吧。
“目前?那日后呢?”朱棣果然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接話追問。
天晴復(fù)坐下,翻弄著桌上炭筆,語焉曖昧:“哎~日后的事誰說的好?我現(xiàn)在為殿下辦事,住在王府,終有要功成身退的一天。到時候回了老家,也得嫁人生子啊~像張大人這樣的青年才俊,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稍微考慮一下什么的,也很正常的吧……”
她說得漫不經(jīng)意,朱棣卻聽得心驚肉跳,不禁前迭半步,喝住了她:“混賬!你可還是我王府的人!擬定條約時你答應(yīng)了什么,自己都給忘了嗎!”
哎喲他怎么老是搞錯重點!“殿下著什么急呀~我都說了,總要等為殿下辦完了大事,我才會考慮自己的大事嘛~既然我說過,事成之前都會假扮殿下侍妾,自當(dāng)言出必行,不會令旁人起疑的~”
她的措辭神態(tài),沒一樣令朱棣滿意。但既有契約在前,她又信誓遵守承諾,此刻他竟抓不住任何把柄能夠借題發(fā)揮。可她這樣子,他又豈甘心聽之任之?仿佛忍無可忍一般,朱棣嫌惡地一振袍袖,似要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結(jié)界。
“淫心蕩漾,恬不知恥!”
“怎么又恬不知恥了?少女懷春也犯法?。俊泵看蜗牒煤酶麥贤ň褪沁@種結(jié)果,天晴大感不平,看他一臉怒容,一時忍耐不住,又再踩兩腳,“也難怪~像殿下這般的中年大叔,自是不懂女兒心的了!”
“你叫本王作中年大叔?!”朱棣驚目圓睜。
天晴哼笑一聲,叉手道:“不是么?以殿下的年紀(jì),稍微努力努力,做我爹都足足夠了!”
他簡直想一劍劈死她!
他真是不明白,這丫頭任憑對內(nèi)對外,對上對下,都是春風(fēng)滿面,巧言如蜜,一張嘴乖得天上有地下無,教人心花怒放。怎么每每到了他跟前,兩瓣嘴唇就生生變成了兩把刀,一字一句都要直戳他心窩子!
天晴還在那邊嘰里咕嚕:“人家老爹要皇上減你兵、削你地,你恨屋及烏,自然不喜歡他了,可說到底最后不也沒成嗎?況且張之煥又和他爹不一樣,他還在太孫殿下面前進過言,讓他要善待諸藩呢!”話一出口,又記起自己答應(yīng)過不說的,天晴小小吐了一下舌頭,本想把議題轉(zhuǎn)一轉(zhuǎn),沒想到朱棣還就此盯住不放了。
“那小白臉這么跟你說的?”
小白臉?
天晴深覺之煥士聰?shù)拈L相雖都稱得上俊秀,但被歸為“小白臉”一流未免也太侮辱人了吧!自己成日風(fēng)里來雨里去吹得曬得跟個炭一樣,看誰那都是小白臉了!
“哎呀什么白臉黑臉的,張之煥他又沒冒犯過殿下你,干嘛對他那么深偏見啊——”
“他算什么東西?區(qū)區(qū)一個翰林院侍讀,也配讓本王有偏見!”
“雖然人家現(xiàn)在是個小官沒錯,可人家年輕啊~面前還有大把的錦繡前程等著呢!而且之煥他心系百姓,胸有丘壑,端然是位愷悌君子。有道是瑚璉之器,不可多得?!碧烨缤A送#幸饨迪铝寺曊{(diào),“殿下可是要做大事的,眼光得放長遠,對這樣的人,不能只看一時,應(yīng)該多多愛惜、多多籠絡(luò)才是嘛!”
“哼!就你那點小見識,還能選出什么好人來?這張之煥本王一看便知,不過是個醉心權(quán)術(shù)、沽名釣譽之徒,最拿手無外逢迎拍馬、見風(fēng)使舵,居然還好意思滿口仁義標(biāo)榜,簡直有辱斯文!這種人談什么濟世報國,給本王提鞋都嫌惡心!”
她說來說去,無非是希望朱棣對張之煥的印象能好一些,沒想到他不但從頭到尾不合作,還平白無故把人家罵了一通!真沒天理了,搶自己侄子的江山,了不起???!
天晴登時怒意噴發(fā),振衣跳起:“你鞋這么臭,自己拿就好了,誰要給你提啊!”
朱棣沒料到她反應(yīng)這么大,竟一時噎住,指著她瞪圓了眼,半晌憋出一句:“你、你反了是不是?!”
“這間屋里就兩個人,到底誰要反,殿下心里沒數(shù)嗎?”
她叉著腰大呼小叫,一副唯恐周圍人聽不見的潑婦架勢。朱棣又惱又恨,正想上去按住她的嘴,她卻目光兇狠地瞪了他一眼,凌厲到讓他一瞬間竟忘了動。
“胡說什么!你知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想找死么?!”他強忍怒火,壓低嗓門道。
“死就死唄,反正我爛命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噬线€是太孫要我這顆頭,隨便拿去好咯~殿下可不一樣,家里嬌妻稚子一堆,攤上個滿門抄斬的大罪,那就不劃算咯~”
居然還敢拿這威脅他!“徐天晴,你是瘋了不成!”
“殿下再跟我纏下去,我瘋得更厲害!所以為了大家好,殿下請快點出去,好走不送了~”她右手食指筆直對著門外,姿態(tài)倨傲到無以復(fù)加。
“你還沒完沒了了是不是!”朱棣推開她的手,向她逼近一步,由喉至腑,熱得快要噴火。
“好啊!殿下不出去是吧,那我出去,到時候關(guān)于殿下那什么反啊不反啊的事情,可就路人皆知了!”
這個死丫頭!每次都能掐痛他的死穴,可看她的樣子,吃軟不吃硬,他又不能在這狹窄房間里和她認(rèn)真打一架,讓她知道知道誰才是老大!
朱棣只得忍氣吞聲,甩一句“瘋婆子!不屑同你理喻!”勉強扳回些微顏面,帶著吃了一整鍋隔夜腐菜的表情,恨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