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Like father like son(有其父有其子)
翌日過午,張之煥應約出門。一踏出方宅,便見一身著鴉青程子衣的少年公子,身如挺柏,折扇輕搖,正站在傍門樹蔭下。
那少年側過頭,沖他微微一笑。張之煥不由注目,此人眉目清朗,看著極是眼熟,記憶中搜過一圈,卻沒有一位同僚儕輩能夠全然對的上號。
“張大人好啊?!?p> 張之煥終于明白過來,驚喜叫了一聲:“天晴?”
天晴回了個身,聲音已經轉沉:“文耀啊,這樣就認兄弟不出,也太失禮啦?!?p> “哈~”張之煥大笑,“濟忠兄,何時變得這樣文秀,儼然韓嫣潘安之風致?”
“你覺得我像徐三哥么?”
“你方才的口氣,學的不正是他嗎?”
天晴暗喜,像他那就對了!
馬車轂轂而行,廂里說話的聲音拌在馬蹄噠噠和車夫吆喝之間,輕碎得只有對面人才能聽見。
“這次劉長史隨谷王殿下來京,受陛下款留,在京師要多逗留幾日,現(xiàn)正住在莫愁湖畔劉家舊宅中?!?p> 天晴干笑兩聲。人同此意,皇上會款留,十之七八也是為了金匣的事了,卻不知他和皇上說了什么,有沒有知無不言。
“怎么發(fā)呆了?在想什么?”
“哦……我是在想,像劉長史這樣的高士,會不會特別孤傲,不好攀談,有點緊張?!?p> 張之煥不禁笑起:“在圣上面前都不緊張,何以在劉長史面前反而緊張了?”
“哎~圣上又不是讀書人,粗武可比酸儒好交道多了!”天晴漫不經心甩手道。
張之煥臉色一滯,接而用輕不可聞的聲音嘆了一句:“你這么不喜歡酸儒……”
天晴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急得慌忙擺手,脫口道:“你又不是酸儒?。 庇嘁粑唇^,自己已經發(fā)現(xiàn)不對。我不喜歡酸儒,可你不是酸儒,這話的意思,不就是,我喜歡……?
“騰”的一聲,感覺有熱流從丹田直沖面門。即便沒有鏡子,天晴也知道自己此時的臉色不會比熟透的柿子清淡多少,只能惶亂低下頭,看似很忙地摳著車廂底褥毯下露出的木縫。
張之煥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一時心里也像倒進了滾燙的巖漿,沸騰不息,嘴角不知不覺漪起了一絲笑意。
“劉長史為人剛直,說起來,還有一件趣事。他在京城任閤門使的時候,有次與燕王殿下對弈,三五局下來分毫不讓,步步緊逼連下死手,引得燕王殿下都笑了,問他,‘卿何不少讓耶’?你猜他怎么說?”
知道他是故意轉移話題緩解她的尷尬,天晴又感激又暖心,揚起臉來好奇地捧哏:“怎么說的?”
“他一臉正色回道,‘可讓處則讓,不可讓者不敢讓也!’你說,是不是剛正至極?”
“哈哈哈哈~”天晴撫掌大笑,秉持原則不媚權貴,連下個棋都這么較真,真是條漢子!更搞笑的是朱棣,明明技不如人,還癡心想贏,卑鄙無恥要人家讓他,結果被嗆一臉,活該!不過這么一來,不就更說明劉璟這人不好說話么……
……
莫愁湖東,劉府。
“文耀賢侄好啊~這位是?”劉璟聽說世侄來訪,大悅相迎,見到一旁素未謀面過的天晴,當即出口相詢。
“是小侄的朋友,徐……公子。徐兄久仰世叔之名,聽聞小侄說要造府拜見,定要小侄帶他一同前來。小侄無法,只能厚顏向世叔多叨討一杯好茶了。
劉璟哈哈一笑,爽朗回道:“既是文耀你的朋友,討兩杯又何妨?”
這人倒是出乎意料地風趣呢。天晴邊想著邊行禮:“晚輩見過劉長史。”
劉璟點點頭,微笑著回了半禮,心中卻思潮泛泛。方才來人走進堂屋,目光倏爍間一下打量,已讓他生出幾分驚奇——若為男子,太過俊秀;若為女子,卻英氣逼人。其面相奇異,神采非凡之處,縱平生而未見,便是父親在世,未道能否看透。他姓徐,卻不敢直報名諱,又由張之煥帶來,那他到底是誰的人……不言而明。
想罷,劉璟淡淡一哂。
雙方剛剛分賓主坐定,仆僮便麻利地上茶奉點。張之煥與劉璟寒暄了約有兩刻時間,天晴都低頭默默啜飲。
直到一塊荷花糕餅咽完,前面兩人關于江南春耕的話題小告段落,張之煥忽然擊掌一慨:“和世叔聊得興起,竟把正事忘了!小侄近日偶拾機緣,得了一幅趙希遠的后赤壁圖,無奈眼拙,難辨真?zhèn)?,此番特地帶來,想請世叔品鑒,卻給糊涂落在了車上。容小侄去取來。徐兄,你不正好有心疑難解,機會難得,不妨先同世叔一敘?!闭f罷沖天晴一笑,面朝劉璟恭敬一禮,起身退步而出。
劉璟含笑目送,待他走遠,只舉袖啜茶,不發(fā)一言一語。
當真是個聰明人。天晴想著,奄然抬目道:“請恕晚輩唐突,此次晚輩隨文耀兄前來,除了為一睹前輩風采,另一則,實乃身奉使命,想請教劉大人些許事由?!?p> 劉璟果然并不意外,輕輕放下茶盞:“徐公子直言無妨?!?p> “近日各地有流言甚囂,大逆不道紛紛擾擾,難戢難止,偏偏還有渾話說,這流言是讖語,能預知未來事。據(jù)稱尊上誠意伯,多年前就曾提起過這道流言,不知劉大人可有耳聞?”
劉璟目光微凝,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后,道:“不瞞徐公子,所謂四羽易天之說,先父確曾提過。然據(jù)某所知,多年前圣上就已解禳平患。如今流言無端又起,別說徐公子了,就是某也覺得怪異得緊?!?p> 出乎意料,天晴原準備彎彎繞繞費一番功夫,劉璟倒開門見山,撲面而來。
天晴以手蓋膝,身體前傾十度:“既然這般,晚輩也不兜圈子了。誠意伯三十年前即有未卜先知之神通,劉長史家學淵源,六甲天書更是貴府鎮(zhèn)宅之寶,想必也有識天文知地理的本事。不知能否扶乩一占,看看四枚羽印今在何方?”
天晴壓根沒指望他卜,況且他若當真能掐會算,神卜到還有羽印在她這里,場面豈不尷尬死?只是張全一的出現(xiàn)提醒了她,神算子劉基當年能那樣言之鑿鑿說出讖語,難道除了這八個字,其他頭緒一點都無?
如果劉基真留下線索,除了給他的兒孫,她實在想不出別他人。雖然這條路皇帝可能早已想過試過,但數(shù)十年已矣,時移事改,如今她總要親自走一遍探一探,才能見分曉。
“徐公子莫非不曉?”劉璟面帶難色,天晴看在眼里,頗有幾分真誠流露,“先父臨終前再三言囑,劉氏子孫不可再習天文氣象、奇門遁甲、陰陽讖緯之術。雖說先父確曾有著作編述,然病重時已在榻前親點炭火,焚得一干二凈。至于六甲天書,不過是民間的謬傳罷了。要真有這樣可觀前情料后事的寶物……”他自嘲地笑了笑,“劉家何至于到這樣地步?”
乍聽之下,他說得似有道理。劉基病逝時,就有傳說是皇帝令其政敵胡惟庸暗下毒手。之后其長子劉璉也因受胡黨記恨,被害意外身故。胡案后,皇帝倒似有歉疚補償之心,召來劉璟,命襲父爵。劉璟卻以兄長劉璉嫡長子劉廌仍在,推讓不受。最終皇帝無法,諭劉廌襲爵??蓜D不知無心仕途還是畏禍怕事,不過幾年,便上疏稱身為長孫,須守祖墓,請準致仕歸鄉(xiāng)。
不管劉基死因到底如何,說根究底,當年的胡惟庸只是皇帝的一把刀?;实廴羰切闹胁灰?,深信劉家,就不會連劉璉冤死都不聞不問了。而劉基不讓子孫再學讖緯奇術的傳聞,她也可以理解。
天文星學原是帝王之術,上位愛之忌之,不過反復之間。譬如劉基,王佐之才,皇帝三番溢美稱贊“吾之子房”,死后不過如此。他不愿子孫步他后塵,也是人之常情。
但像劉璟這樣胸有丘壑的謀士,棄帝王術而不學,如同大盜過寶山而不入,他真忍得住嗎?
“是晚輩唐突了?!碧烨缟仙砦⒐幸磺付Y,“誠意伯神機通天,多年前便助陛下解禳消禍,就是身后能料到今日之變化、預伏妙法也不奇怪,劉大人若能回想起一二端倪,晚輩受用不盡!”
劉璟坦然一笑:“莫非徐公子以為某有心隱瞞,不欲與圣上分憂?為人臣子,敢不掬誠效死!若先父確然留下零星線索不及面圣而稟,某一旦察知,必當立時自請奏上定奪,何須悶聲不響等上二十年,還要勞徐公子親來問詢?”
她說得小心翼翼處處留白,這劉璟卻偏要光明磊落掰開揉碎了講,真是一點不給人留面子!天晴這下可以確信,之煥所說那個逸聞決計是真的!
他的態(tài)度如此配合卻如此強硬,橫豎“我不知道即便知道我也不會說”,天晴不由有些泄氣,卻也不得不故作輕松圓下場子:“劉大人哪兒的話~大人隨侍陛下多年,備受愛重,就是跟從谷王殿下就藩宣府后,陛下也常常記掛,時時念起。晚輩就是再愚駑,疑心旁的,也不敢疑心大人!只因思及主上,心中憂急,這才口不擇言,失了分寸,望大人莫怪莫怪……”
劉璟依舊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徐公子奉命辦差,言行恭謹合禮,并無秋毫冒犯,某何怪之有?不過……”他停了停,臉上表情似乎有一瞬的縹緲,令天晴晃了晃眼,“依某看,主上大可盡釋憂懷。那兇讖,先父在世時就已得法破解,為陛下除殃祓禳,而今不過徒留些不著邊際的傳說。江山穩(wěn)固,不論造謠者有心無心,焉能以只字片語撼之動之?徐公子赤膽忠誠,既在主上身邊服侍,合當多多寬解,以慰慮懷才是?!?p> 他的目光若有含義地在她臉上掃了掃。天晴和他當然都心知肚明,他從頭到尾口口聲聲所謂的“主上”,并不是指皇帝,而是太孫。
只有太孫,才需要通過張之煥來過問羽印的事;也只有太孫,才會對傳說如此不放心——目下他代掌朝政,儼然已有君臨姿態(tài),皇帝對他卻太過愛護,加之要在子孫間制衡,許多事情都不言甚明。他心有不安,派人來探,一來好奇當年皇帝和劉基對金匣一事的處置,二來順便看看谷親王的態(tài)度。
劉璟身為谷王府左長史,不閃不躲,反客為主堂堂而答,正是最無懈可擊的應對。他并不認為自己做的有任何不妥,只是眼前這個姓徐的年輕人,實在有些令人費解的地方……
“幸蒙劉大人一語點醒,晚輩銘記于心!可惜晚輩口笨才疏,要說寬慰紓解,實在力有不逮。倘能如劉大人這般,既通風雅,又明時局,得君一言,醍醐灌頂,那則另當別論了……”天晴笑得憨誠,到底心里發(fā)虛,自己是借著張之煥的幌子在假冒太孫黨,而這劉璟卻又偏偏這樣滴水不漏。要是他還藏了一手他爹識數(shù)相人的嫡傳本事,自己被拆穿也罷了,連累了之煥可不行。趁他看著還沒起疑,趕快收了這個話題撤了吧……
“勞世叔久候!”恰恰此時,張之煥面帶笑容,匆匆步入,進門一剎快疾若無地和天晴交換了一下眼色,便趨近向劉璟展開手中卷軸道,“這便是那幅后赤壁圖,世叔以為如何?”
劉璟捋須而視,燦然一笑:“果然是真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