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九章 月迷風影
皇帝正同天晴說著笑,陡然聽得劉川一聲驚叫,猝不及防地,一侍衛(wèi)已經(jīng)倒在當前。
轉瞬間,一只、兩只……數(shù)不清的鐵蒺藜如落雨般自夜幕中襲來。羽林衛(wèi)大警,迅速下令集結,和各宮所護衛(wèi)女官層層筑起人墻,將一群皇親國戚護在正中,一邊揮擋一邊探查暗器究竟來自何方。短短片刻,又有好幾名外圍侍衛(wèi)失聲呼叫,紛紛中擊倒地。
變故來得太快了。
“有府衛(wèi)軍在此,莫怕,莫慌……”天晴這時緊緊拽著皇帝的袍袖,皇帝按著她的手,聲音木然地說著,也不知是給她定心,還是給自己定心。
突然,最內圍的那群女官中返身竄出一枚人影,如離弦箭羽,袖里銀光晶亮鋒芒,卻不及目光中的寒意逼肌滲骨。只見那銀光一閃而滅,轉而又起,如流星趕月,直向皇帝胸口沖刺而來。
天晴心內警鈴大作,可將皇帝推開,以他的年紀,只怕必要跌出個好歹,上前相搏,豈不暴露自己武藝?恰好余光逡見身后瑟瑟發(fā)抖宮女手上的銀托盤,立刻一把奪過。宮女們驚呼之間,杯器壺觴咣咣啷啷落碎一地。一片喧雜混亂中,天晴一揚手,銀盤已鐵餅一樣給扔了出去。
“嘡——”銀盤曲邊結結實實砸在那人手腕。那人渾身一震,只覺腕骨都要裂開,下意識還想將匕首死死握住手中,卻抵不住驚人的沖擊力,連人飛出半丈遠。
兇器敲落在地,那人起身摸回,親衛(wèi)哪能再讓他得逞?早已一擁而上,槍尖刀叢把脖子一圍架了個滿?;实哿⒖套吡诉^去。
“父皇小心!”朱棣朱權兩人異口同聲,都上前以身為盾將皇帝擋住,自然是怕那人藏有同黨,或者還有暗器來襲。
劉川一步搶先,一拂掃在那刺客臉上,如橫鞭打過,那人頃刻滿面是血。
“刁惡兇奴!竟膽敢行刺圣駕!”
那人啐一口口中鮮血,看也不看劉川,死死盯著皇帝,恨道:“朱重八!你還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皇帝面沉如水,嘴角卻如明暗不定的燭火般抽動。半晌,但見他顫顫抬起了手,忽而向外一扯。天晴會意,這是要親衛(wèi)解決她了!可事情還沒問清楚啊,什么日子……今天不就是皇上的生日么?
朱允炆戟指怒喝:“大膽包天!是誰派你來行刺的?”看來他也和天晴一樣疑惑,目光在皇子中飛轉了一圈,很快定向劉川?!斑@瘋婦究竟從哪來的?在何處當差?”
雖說劉川身為“都知監(jiān)太監(jiān)”,可內城中宮婢女史執(zhí)事火者成千,劉川如何能“都知”?真要算起來,護衛(wèi)女史該是此刻不在場的尚宮陳未統(tǒng)管的!然而此情此境,“不知”兩個字,卻也委實說不出口。
天晴見劉總管正躊躇著怎么回話,忽聽左少監(jiān)陶逢高聲道:“瘋婦!貴人問你話呢!還不速速回來!”居然是向著那女人說的,這踢皮球的急智真讓人拍案叫絕。
女人狀似癲狂:“哪來?哪來?老天爺派我來!朱重八,你可記得今天是誰的祭日?是被你活活逼死的阇妃娘娘!虎毒不食子,你卻連自己的親兒子都不放過!呵呵,千秋節(jié)?”
說到此處,她突然沉默,目光像刮刀,在周圍一張張人臉上冷冷劃過,如同要篆刻下世間最惡毒的咒詛:“什么孝子賢孫,你當他們真心為你賀壽么?他們巴不得你死!巴不得你死!千秋節(jié),千秋劫!要你千秋萬世,不得太平!朱家兒孫,世世代代骨肉相殘!天昏地暗!永無寧日!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將這瘋婦拖下去!凌遲千刀,五馬分尸!”皇帝似乎終于攢足了氣力,暴喝出聲。
“哈哈哈哈哈——天下大亂,彌勒降生!白蓮下凡,皇天當易!天下大亂,彌勒降生!白蓮下凡,皇天當易!天下大亂……”女聲尖銳地回蕩在夜色中,仿佛從黃泉傳來的嘶叫,凄厲得讓天晴從腳心到頭頂一陣陣發(fā)麻。
“把她舌頭拔了!”皇帝怒道。
“呃!”天晴下意識要上前一步,卻感到自己的右肘被緊緊握住。一回頭,果然是朱棣,射來的眼神中滾動著各種訊息,唯獨沒有支持。
天晴默默垂下了眉睫。
是的,她無法為這女人討得任何寬大恩典。
如果她只是那位阇妃娘娘的婢女,是冷宮中口出狂言的瘋婦,或許還能重打一頓關起來待死,可她不僅行刺圣駕,還昭告眾人——自己是白蓮教徒,是要顛覆這大明江山的亂黨。
等待她的,只有千刀萬剮。
皇上站在原地,不發(fā)一言。在場的皇子妃嬪中不少人被那瘋婦話語里的刻毒所懾,心頭突突;有些人則覺得這場行刺荒唐無稽,一時也只能茫然無措地垂手陪立;另些人則余光警惕地掃目防備,打量周圍情勢……然而所有人內心都認同,這時有必要說些什么,卻又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就在這片詭異的沉默中,皇帝突然轉頭,定定看向七皇子齊王。即便在明角燈泛黃的光暈里,都可以看到后者慘白的臉色。齊王“咚”地一聲跪倒:“父皇!這、這與兒臣無關啊!父皇明察!父皇明察?。 毖粤T磕頭不止。
朱棣也并步上前,掀袍跪奏:“兒臣敢以性命擔保,這刺客決計與七弟無關,懇請父皇息怒,待查清此事,再行定論不遲!”
“都起來!一個個像什么樣子,朕說什么了麼?”皇帝隱隱似有怒意,言罷,斜了朱棣一眼,“性命擔保?哼,你怎么擔保——與老七無關,難道與你有關?”
朱棣仍是低頭,垂目不語。
作為這個龐大皇族的“新成員”,天晴已經(jīng)搞不清現(xiàn)在的狀況了。她聽說過,朱棣朱榑兩人雖是異母兄弟,卻有些交情,幾年前皇帝曾命齊王朱榑率領三護衛(wèi)以及山東徐、邳諸軍,隨兄長朱棣北征過元蒙諸部。
齊王正是那位阇妃娘娘的兒子。阇氏曾是陳友諒的愛妾,為此很久以前還有傳聞,說齊王是陳友諒的遺腹子。但說這話的人顯然沒有常識,陳友諒死后一年半他才出生,要怎么遺才能遺出這個兒子來?可既然刺客是服侍阇妃的老人,那皇帝會懷疑他為母報仇才幕后指使,看似也是合理的推測。
只是一般人怎會這么蠢,先找一個和自己撇不清關系的人行刺不說;就算真的行刺成功了,對他又有什么好處?自己擔個謀反的罪名舉家遭殃,反倒幫太孫早日登基。
精明如皇帝,想來心里也不會真的懷疑上他。但是,皇帝看朱棣的那一眼,目光比之前看齊王還要深,話也說得極厲害??纱丝讨扉Φ谋砬閰s并不慌亂。
天晴更加納罕——就算之前有些感情好了,像這樣損己利人、為了異母弟弟引火燒身的英勇行徑,肯定不是朱棣的風格,到底怎么回事?
“天晴救駕有功。這次,朕多虧你了?!被实巯蛑底运剂康摹肮Τ肌钡?。
“啊……不是不是?!碧烨绾鷣y擺手,“以前臣女在苗寨學丟飛鏢投器,十發(fā)里有九不中。這次皇上能化險為夷,想來還是靠的吉人天相,不然怎么偏偏臣女就這回能扔得這樣準呢?我們山神君說的果然沒錯,皇上就是神龍轉世,所以才有金鱗寶甲護體了~”
“好了好了,不用拍馬屁了?!苯裉旎实坌那轱@然低落,語氣雖仍慈和,聲音卻虛飄乏力,神不所屬,并無心思再和她一唱一和。轉步回身的一瞬,一個踉蹌,居然差點摔倒。
所有皇子皇孫都傾身上前,作勢要扶。還是近水樓臺的太孫朱允炆將他挽住,低呼一聲:“皇爺爺慢些……”
待他的老身子骨緩緩歸了正,劉川痛心道:“皇上是乏了,今日宴上連晚膳都沒好好用啊……”
朱允炆望著皇帝此刻沉如死水的面色,一臉憂忡。
“皇爺爺,不如……”
皇帝擺了擺手:“昨日奏章批閱晚了,確是有些困罷了?!庇窒肫鹨粍t來,轉頭對天晴道,“聽你義父說,你有施針安神的妙法,可以解乏助眠?”
“呃……臣女粗通一點點。”天晴立刻回話。
“辛苦你,到一趟乾清宮,為朕施一施吧?!?p> 天晴自然不能推卻,躬了躬身領命。走過朱棣身邊,他卻輕輕飄過一句:“你不是很會做湯板面嗎?勸皇上先用一些吃食再說?!?p> “湯、湯板面?”天晴不明所以。
皇帝最終沒有要太孫和其他任何妃嬪陪伴,自己回了乾清宮。面對眾人“以防還有刺客,須加強護衛(wèi)”的主張,也嗤之以鼻“一個瘋子宮女,值得怕成這樣!”不過在朱允炆和幾個皇子的堅持下,終于同意讓禁軍同宮人在寢殿里外各自檢查巡視一遍,待確信沒有問題再入內休息。
偏殿里,皇帝只是坐著發(fā)呆,什么話不說。
天晴也同他一起等候著劉川來報安檢畢況,不能施展,此時想起朱棣的話來,便問了一聲;“皇上,您想不想吃牛湯板面呀?”
皇帝的目光忽而一聚:“哦?你會做牛湯板面?”
“嗯,跟人學過,做得不大好。不過待會兒行針走穴,不能太飽,空腹卻也不合適?!?p> “好,你就做來,給朕嘗嘗吧。不用勉強,能做怎樣,就做怎樣。”
天晴由陶逢與司膳官引著到了膳房。平遙牛肉、貴竹辣子……天下第一廚,自然什么好貨都不缺。可天晴自認燒灶丫頭水平,和御廚差得何止十萬八千里,用好食材只會暴殄天物,不如量體自裁衣,拿的肉、菜、配調料均是今天節(jié)宴的邊角。
雖然用料都平平無奇,但每樣都不敢疏待。天晴盡力而為,按照雪綿留下的食譜精心配比,又炒又炸。面餅連摔帶打,用的也是多年實踐、柔中帶剛、加一分則多減一分則少的最恰到力道……直至撈面澆鹵,總算大功告成。
天晴擦了擦汗,自覺這輩子煮面都沒這么用過心,可當裝在金邊御碗,端到了圣前,還是心里打鼓——這種鄉(xiāng)下粗食,陛下的金喉嚨真能咽得下去嗎?
畢竟他有四十年沒當過農民了呀。
“這……”
果然,皇帝只嘗一口便停了筷,看著面碗,癡癡似發(fā)起呆來。
板面白潤瑩瑩,綠葉紅湯騰騰,熟悉的香味煙煴如夢。在她之后,在她之后,他再也沒有嘗過這個味道。
“空著肚子,哪有力氣做大事呢?”
倏忽回神,皇帝猛然抬頭。天晴正站在當面,合疊兩手,微微笑著看他。
“天晴……你方才,說什么了?”
天晴莫名,瞪大了眼睛搖搖頭:“臣女就立在這邊,什么也沒說呀皇上?!?p> “什么也沒說?”
什么也沒說……
是啊……都已走了那么久,怎么還可能聽見她說話呢……
后來,他做了那么多事,有后悔的,有告訴自己不后悔的,如果她在,一定都會勸他的吧……
天晴見皇帝舉箸不動,暗想待吃完了面,還要消食小半個時辰,她才能施針,這么等下去不知到什么時候,便輕輕勸道:“皇上,快趁熱吃吧,可不能餓肚子。肚子空空,什么事都辦不成啦!”
話音落地,皇帝竟周身一顫,愣愣望向她。半晌,眼里徑直滾出兩行濁濁的淚來。
天晴慌了:“皇、皇上……我說錯話了嗎?您別、別難過呀!”想要上前安慰,又搞不清情況,生怕觸怒龍顏,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皇帝卻擺了擺手:“你……你下去吧?!碧烨鐟艘宦?,忐忑告退,最后針灸竟是連針和灸都沒有拿出來。
天晴走在廊上左思右想,心跳越來越快——剛剛朱棣叫她煮面,態(tài)度就古古怪怪,難不成他知道這面是皇帝的大忌,想害她失寵不算,最好叫皇帝砍了她的頭?!
搞什么!不要寶藏了嗎!慢,他已拿了兩段印文,莫非還得了其他線索,有了寶藏的眉目?因為終于用不著她了,就想新仇舊恨一筆算?怎么說她也為他出力到現(xiàn)在,沒功勞也有苦勞吧,要不要這么毒啊!
慢慢,她怎么說也算是燕王府的人,惹得皇上厭惡,對朱棣又有什么好處?情況應該不至于那么糟,還是先探探虛實再說。要是他真的又發(fā)神經(jīng)病,那就三十六計走為上!該安置的人都先想辦法應個急,還得和之煥告?zhèn)€別,不然她說不見就不見,他定然要擔心了……
車上,天晴佯若無事,依然坐在和朱棣天涯相望的對角,橫豎你不提我也不講。果然最后還是他先忍不?。骸叭绾?,皇上安歇前,吃了你煮的湯面沒有?有什么反應?”
“皇上只吃了一口,就哭了,神情極是悲傷。這面到底有什么特別?”來了來了,死也要做個明白鬼,何況她才沒那么容易死呢!
聞言,朱棣心中大定,微微一笑。
“你師承你娘的牛湯板面,和先皇后做的味道,一模一樣。這么多年,無論光祿寺尚膳監(jiān),還沒有哪個師傅能做出來過。”
原來是這樣!先皇后與皇帝相識于微,普普通通下碗湯面果腹,有牛肉已是金貴珍稀,哪還來什么好材料可用?真要說好吃到哪里去,也大多是因為回憶加持。御廚們都深知皇帝的脾氣,卻不知皇后的配方,自不敢冒死煮這勞什子面。娘誤打誤撞,竟做出了近似皇后娘娘的味道,被朱棣發(fā)現(xiàn),當然要善加利用了。
這一次,他居然一點沒想害她——先皇后是皇帝最心愛的人,能有和她一樣的手藝,別說殺她了,只怕她就是犯了大逆,死罪也可免。
“皇上在這世上最相信的就是皇后娘娘。殿下的目的,就是讓皇上愛屋及烏再及烏,信任我,便能更加再信任你,是不是這樣?”
“你有什么好憤憤不平?皇上信你寵你,對你辦事更添便利。事成后,本王許你的榮華富貴,只會多,不會少。你在那兒嘰歪亂叫什么?”
“既然如此,直說就是!煮面這樣的小事,我怎會不做?可殿下偏偏說一半藏一半,不就是防備我知道了你的打算,會和你對著干么?”天晴忿忿道。他這種用人卻疑、把人當棋子的態(tài)度,她永遠習慣不了。
“說話之前,你是不是該反省一下——到底是誰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你敢說,對我就知無不言么?好好想一想,你我相識之初,是你先騙的我,還是我先騙的你?哏——?”
這家伙居然還反客為主,連珠炮似地算起舊賬來了!
“罷了!爭這些又有什么用?反正殿下覺得高興就好了!”天晴氣鼓鼓往廂板壁一靠,再也不同他說一句話。不過一會兒,神情就如窗紗外的月色,變得飄飄遠遠、迷迷蒙蒙起來。
朱棣用腳指頭猜都能知道,此刻她在想著誰??艘衷S久的火頭騰地又起,他不得不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罵她,只會把她越罵越遠?!彼麑ψ约赫f。
“這件事,需要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