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花解語
金陵外城東。
“花姣!”跑下高橋,天晴便看到熟悉的身影從車?yán)镢@了出來,心中歡喜不已,卻不敢大喊出聲,下馬快步迎了上去,兩只手臂緊箍咒一樣箍住了她,弄得花姣受刑一般,“你這兩個多月過得好不好呀?路上顛不顛呀?累壞了吧?”
“沒顛壞,卻要給你夾壞了?!被ㄦ籽鄣?,隔著帷帽,外面自是看不見的。她剛得到快使來報的消息,便從苗寨啟程,自滇地往京城進(jìn)發(fā),料想天晴肯定會想辦法,在千秋節(jié)之前趕到,便繼續(xù)扮作“果娘娘”,到京城外郭安德門與她會和。
哪知剛一見面,天晴就催她快往蘇州去,處理馬家父女和商會的糾葛。花姣一到,立刻從蘇州飛書傳了別人的契單存本給天晴,供她根據(jù)記憶再修改成馬全的。
天晴雖然只能記得七七八八,但有了這些藍(lán)本做底,加之馬心蕙心虛,本來就只注意簽字、畫押、鈐記這類和父親有關(guān)的關(guān)鍵信息,恰好最易記,這才有了后來所謂“復(fù)刻”版本蒙混過關(guān)的故事。
至于今次這番略顯肉麻的噓寒問暖,是當(dāng)初見面即別時沒能進(jìn)行的問候,天晴這次便以加倍的熱情補(bǔ)上了。
花姣好不容易才掙開了懷抱,逗她道:“那位愛慕你的馬娘娘呢?她還好嗎?”
天晴訕訕:“還好吧……別說這種笑話啦,她也怪可憐的?!?p> “可憐?”花姣好笑,“她嫁的可是皇太孫殿下,未來的皇上,以后貴為皇后娘娘,實(shí)打?qū)嵉慕綖槠浮阕鍪裁纯蓱z她?”
天晴當(dāng)然不能說實(shí)話,便就勢長嘆了一番:“哎喲什么‘江山為聘’,說得好聽罷了~弄到最后,這聘禮是能吃還是能用啊?還不是皇帝自己的。獻(xiàn)完了寶,光明正大再裝回自己口袋。你想啊,做個小老百姓,尚能天南地北逛一逛,要真當(dāng)了皇后,這輩子還指望能逃出那深宮大院?碰上皇帝微服私訪御駕巡游,受寵的妃子倒能帶出去放放風(fēng),皇后娘娘呢?要主持大局呀,一輩子只能枯守六宮,當(dāng)個天底下最風(fēng)光的黃臉婆。男人在外頭游山玩水的快活,女人卻要焦頭爛額管教他一群兒子女兒小老婆。這還不可憐,誰可憐?”
花姣被她一堆話說得無語,半晌評價道:“不愧是你,總和別人想得不一樣啊……”
“哎~就是因?yàn)橄裎乙粯涌吹么┑娜颂?,所以世上紛爭才多嘛~”天晴又上下左右看了看她,滿臉的抱歉,“因?yàn)檫@次行動要隱蔽,不能繼續(xù)派王府衛(wèi)保護(hù)你。這一路你都孤身一人……雖然知道你聰明有本事,終歸還讓人有點(diǎn)懸心呢?!币倥錾像妨侥菢幼拥谋I匪,花姣又這樣美貌,一旦暴露了真身,那真不堪設(shè)想了。
“這么懸心,還把那么要緊的事交給我么?”花姣說著,眼神卻飄過一邊,落在車后那個腳夫的身上。她依然戴著帷帽,天晴看不分明,那腳夫卻把頭微微轉(zhuǎn)了轉(zhuǎn)。
“除了你,交給誰都不放心?。韥?,今天我讓別館膳房備了好菜,特地給你接風(fēng)噠~再不回去菜都涼了,還有你最愛吃的汽鍋雞呢……哎喲!有蟲子咬我!都深秋了還有蟲?”天晴本能往側(cè)頸一拍。
“別拍,是洋辣子!”花姣隔著紗幔揮手要擋,已是不及,看她一塊皮膚都被濺出的毒液灼出紅泡,只得搖頭,“被你拍扁了,也不能拿它治傷了,還是回去乖乖涂藥吧”,拉著天晴走開,腦海中卻一段段浮現(xiàn)起在貴州時,和那人的對話。
“西南毒蟲多,這是防叮咬的蟲藥,算是謝謝你剛才……”花姣看了看他手背上的蜇傷,緩了一緩,“謝謝你剛才出手解圍?!?p> 穆華伊笑著要接過,即將觸到她潤玉般的指背,手卻頓了一頓,抬高一寸,握住了白瓷瓶頸?!爸x姑娘賜藥?!?p> 趁他涂抹的間隙,花姣輕聲問:“這次寧王派你來,是為了探聽天晴的來歷吧,為何還派了其他人?”
“你猜不到嗎?”他用引逗的眼神看著她,不過一瞬,就深深收起,“以寧王的心計,就算我到的是人生地不熟的云南,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他也不會放任自流的。你剛剛在張府看到的那個,便是他的心腹許辰,說來是為我引路,實(shí)則……哼,我不說,你也明白?!?p> 花姣秀眉微顰:“那你這樣和我說話,也太冒風(fēng)險。萬一讓他們發(fā)現(xiàn)……”
穆華伊一笑:“你是在擔(dān)心我,還是擔(dān)心徐天晴?”
花姣瞪他一眼,含義明白無誤——這么無聊的問題我不回答。
穆華伊卻笑得更歡:“你確實(shí)應(yīng)該擔(dān)心。要讓寧王知道徐天晴就是沈智,這陣子還和燕王一起失了蹤,那你們麻煩可就大了?!彼艘谎弁醺l(wèi)那班人的方向,“花姣姑娘也不必想借刀殺人的法子,如果我和許辰這次不能好好回去復(fù)命,寧王勢必不會滿意。他不肯甘休,對你們更無好處?!?p> 這句話讓花姣瞬間像豎起刺的刺猬,所有善意都被收得一干二凈,只剩下警惕:“你還想向?qū)幫醺婷???p> 穆華伊向她走近一步,偏了偏頭,問道:“讓我想想,我若照實(shí)說了——你們死了,燕王受創(chuàng),受益的只有寧王朱權(quán),和那個我見都沒見過的皇太孫,我又有什么好處?”
“福余衛(wèi)自此大受重用,取代泰寧衛(wèi)成為三衛(wèi)之首?!被ㄦ淅涞?。
“哈哈哈!不過是寧王手底下的狗,還分什么之首之尾?犧牲自己心愛的女人,就為了當(dāng)狗當(dāng)?shù)皿w面些?這種蠢事,我穆華伊可不做?!?p> 什么心愛的女人……花姣又羞又怒,勉力鎮(zhèn)定下來,終覺得還是探出他的虛實(shí)最重要,又問:“你今天特地來跟我說些,不單只是為了賣一個好吧?”
“錯,我就是為了賣你一個好。如何?”穆華伊上臂靠著她身后土墻,低頭壓將下來,明明勢如威逼,眼色中竟有一股嫵媚天成?!斑@個好,花姣姑娘買是不買?”
花姣一呆,想起天晴說過他如何如何浪蕩無行……她再冷靜老成,到底只是個少女,不禁臉色一紅,可為不顯示弱,依然強(qiáng)迫自己迎面相向:“你、想怎么樣?”
她對他一貫冷若冰霜,此刻雖依舊強(qiáng)硬,卻是臉若羞桃,嬌艷無匹……穆華伊看得一時心醉神馳,連聲音都微顫起來:“怎么樣……還能怎么樣……只要你肯對我笑一笑,我就別無所求了?!?p> ……
回到了別館,天晴立刻高高興興跑去膳房拿汽鍋雞、米線、火腿、麻衣撒子,好給大功臣花姣擺接風(fēng)宴。
“是娘娘又想吃家鄉(xiāng)菜啦?”膳房庖廚老季搓著手迎了上來。驛站別館經(jīng)常需要接待外國使臣入住,老季光祿寺出身,會做百家菜肴,云南美食當(dāng)然也不在話下。
“誒~我是想吃啦,不過主要阿花終于養(yǎng)好身子回來了,我得再給她補(bǔ)上一補(bǔ)~”
“花姑娘跟了娘娘這么惜下恤小的主子,真是幾世修來的福哦!”
“呵呵~有季師傅這樣的手藝,師傅娘子才是幾世修來的福呢!每天吃菜都不重樣的~這趟辛苦季師傅啦,一點(diǎn)小心意,拿回去給孩子們玩吧?!碧烨缯f著,掏出三四個梅花銀錁子便塞給了他。
老季憨笑著推了兩次,終于接過,卻不敢徑直往衣襟里放,捏在手中道:“娘娘要能常住就好啦!小的不圖別的,每次看娘娘吃得高興吃得香,小的心里也高興。”
老季是真心覺得燕王府是個好主顧。驛站別館這種清水衙門,又在京城皇上的眼皮底下,看著人來人往熱熱鬧鬧,干活的卻是半點(diǎn)油花沾不著!若他也能像馬房的老花那樣,搭上燕王爺這艘大船,那日子可不要太順風(fēng)順?biāo)藒就算只入京的時候來住幾天,打賞都夠他們?nèi)页陨洗蟀肽甑模闶且黄鸶鷣淼腻幽锬?,出手也臺氣得很。
哪像那些個窮酸屬國,使臣個個吝嗇鬼投胎似的,只進(jìn)不出。就說那什么高麗貢女好了,前幾天抬著三大箱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進(jìn)的別館,到今連一粒米的打賞都沒見著過,還一會兒要吃腌泡菜,一會兒要吃打米糕的。嘁~當(dāng)自己還在番邦當(dāng)大小姐呢?成天木著一張臉,以為你就冰山美人了?王爺看你一眼了嗎?
活丑個夷女,小氣吧啦!
哪里像果、啊不是徐娘娘,逢人都笑瞇瞇的,一點(diǎn)不拿架子。一張俏臉長得又甜,笑得人心里暖洋洋,難怪王爺和皇上都喜歡了。光瞅見她這張面孔,精神都能變好,瘸腿都能快跑~
“啊……徐娘娘。”白天不能說人,老季正想著,閔海珠就走了過來,見到天晴,立刻福了一福。
轉(zhuǎn)身看到那盅汽鍋雞,閔海珠臉色有點(diǎn)白。“季師、師傅,不是說……今天庖廚沒有活雞,不能做參雞湯了嗎……”說話時,她聲音怯怯,眼中水氣盈盈,看著楚楚可憐,“季師傅手藝好,我當(dāng)然省得。我說由我自己來做,沒別的意思,做了也不是為自己吃的,季師傅莫誤會……”
誤會什么!誰不知道你的算盤,不就是做來討王爺?shù)暮脝幔總€狐媚子夷婆!還想跟徐娘娘爭寵呢?老季一點(diǎn)不買賬,整了整頭頂高帽,兩手往胸前一抱。
“這塊只是個驛館,又不是什么大酒樓,不養(yǎng)雞也不養(yǎng)鴨,向來做多少菜買多少料。這老母雞是徐娘娘自己買的。閔姑娘非要燉雞喝湯的話,要么自家備料,要么只能再等上個幾天~這館里從來就是這么個規(guī)矩,咱做下人的也沒的辦法,姑娘還請見諒啊!”
閔海珠自入住以來,從未得過朱棣親近,故而還是“姑娘”。老季特意把字咬重,她當(dāng)然聽得出他話中之意,不由臉色羞紅,咬住了櫻唇。
天晴暗嘆,這老季看問題的眼光也太不發(fā)展了,就憑人家這相貌身材,怎么可能當(dāng)一輩子的“姑娘”呢?那么大個別館,人參都不會缺了,能缺一只雞?
“我本來就讓他們多買了的,要是活雞還有剩的,便留給閔姑娘用吧。若是沒了,明天再去買一些來也無妨,錢就從我這里出。閔姑娘要做高湯,倘若還缺什么黨參高麗參,或者別的材料,都盡快替她辦來,季師傅你一一幫記著,最后同阿花說一聲,我來結(jié)賬就好。”
“娘娘?!”老季睜圓了小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天晴。
這夷女?dāng)[明了是要來分寵啊,干么對她那么大方?哎,徐娘娘滿頭滿身的優(yōu)點(diǎn),就是太濫好心了,一點(diǎn)防人之心沒有?。?p> “閔姑娘,原來你真在這兒。”恰此時,三保突然出現(xiàn),似沒想到天晴也在,向她行過了禮,才對閔海珠道,“殿下吩咐,今日亥正會到閔姑娘廂房,命奴婢前來通傳,請閔姑娘早作準(zhǔn)備。”說著又行一禮,便告辭了。
留下閔海珠和老季他們,個個一臉懵怔,渾沒料到,唯有天晴立刻了悟。
果然!
隨便想想就想穿了吧~
裝,叫你再裝??!
牌坊繼續(xù)立啊!
發(fā)現(xiàn)還是當(dāng)女表子實(shí)惠吧~
天晴轉(zhuǎn)過身,向著閔海珠笑道:“我早說了吧~殿下如何能冷待你?今次你可要好好努力。記得一定要乖巧些,殿下跟你說什么,要你做什么,只需應(yīng)是,切不能多話頂撞,這是我過來人的忠告,其他倒沒太大講究……哦對,既然要侍夜,晚飯就不能吃太飽了,總不能在殿下面前又打嗝又揉肚的。一點(diǎn)不吃也不行,肚子咕咕叫起來可太失禮了。這樣吧,這汽鍋雞剛做好的,你趁熱喝點(diǎn)湯,米飯就別用了。季師傅,你把那半邊腿肉都撕下來,拌在湯里給閔姑娘用,別叫她急急吃的一嘴油。待你慢慢吃好了,消消食,然后再洗漱沐浴,現(xiàn)在離亥正尚早呢,來得及的~”
見她叮囑時一臉慈愛,還是那副樂呵呵的笑容,恨啊惱啊怨啊酸啊什么的,一根毛影子都看不到,老季不禁呆了。
其實(shí),娘娘不是什么濫好人……
根本是個傻的吧!
……
次日,內(nèi)城又來天使傳話,朱棣應(yīng)召入宮。天晴一早起來,看到的就是滿面春光唇角含笑的閔海珠,便上去招呼她一起吃早飯,順帶八卦一下昨晚的情況。
天地良心,她并不想八婆人家的私隱(好吧可能有一點(diǎn)點(diǎn)想),只是朱棣的心情直接影響到她的生存狀況——如果他開心又滿足,將閔氏帶回來的她不說功不可沒,起碼與有榮焉,以后的日子總能好過一些。
她是真的希望他能幸福??!
看閔氏今天的樣子,天晴信心滿滿。這副含羞待放的新嫁娘表情,就跟丁香新婚第二天的狀態(tài)一模一樣嘛~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那朱棣感覺應(yīng)該也不差了。
“殿下同妾身……”經(jīng)她一問,閔海珠桃腮飛紅,低下了頭,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談了談心……”
那一瞬間,天晴覺得或許閔海珠的漢語并沒她想象的那么好,以至于把“談心”和其它什么詞給搞混了。再想了想,又有點(diǎn)不自信——可能“談心”真的是某種很高階的黑話,她一不小心用了,所以昨天才引來朱棣那么異樣的眼光?
其實(shí)閔海珠這個外國人的中文比她還好了??
正忙著胡思亂想,閔海珠輕輕續(xù)了下去:“殿下說,若是妾身想要回家,等到了北平,自會替妾身安排,妾身無論有什么顧慮,都可直言。如果對殿下不便傾訴,對娘娘說也是一樣的。然后,殿下就……”
果然!美色當(dāng)前,那家伙忍不住了吧!
“就走了?!?p> 走了?
天晴一愣。
那你都沒喊一聲“卡機(jī)麻”嗎?
你說的走和我說的走是一個意思么?
不是一個意思吧不然你臉紅什么!
“誠如娘娘所說,殿下真的是一位仁人君子……下半生能夠服侍這樣一個人,是海珠的福氣?!?p> 原來如此!
天晴終于懂了——這招以退為進(jìn),不啻為更高明的攻心之法。
對于一個孤處異鄉(xiāng)、連驛館廚子都能隨意欺負(fù)的柔弱少女來說,還有什么比一位強(qiáng)大到能完全保護(hù)她、還不因美色而覬覦她的英雄更有吸引力呢?
女人是感性的動物,一旦全身心陷入愛情,連死都可以不怕,更別說招供幾句尚宮們的布置了。
沒錯,一定是這樣!
不然——難道他還真能是什么仁人君子了?活見鬼,當(dāng)初怎么不仁一仁果爾娜!
“徐娘娘,另有一事……”閔海珠側(cè)了側(cè)身,正朝天晴的方向,“妾身已入府三天了。妾身娘家迢遠(yuǎn),無從歸寧,出宮時尚宮大人曾說,將遣宮中六局的女官充作娘家人,依序到各位殿下下榻的館邸拜問,今次便會到妾身這里來。待見著她們,妾身等便算作‘回門’了。幾位大人還要看看妾身幾個是否行止合宜,規(guī)矩得體。如果發(fā)現(xiàn)妾身令得殿下不滿,那妾身就……就要回宮去了……”
怎么可能讓你回去啊!你要說出什么對朱棣不利的話來,他反還要不要造了?
“真讓你回去,那殿下可要對我不滿了。你盡管安心,我會和女史大人們好好說的~”天晴撫著她的手背,笑瞇瞇道。
“來,先用飯吧~今天我還特意讓膳房做了你愛吃的糯米打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