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有些話我深藏心底
十天之后,朱棣回到了京城。
“……宮里來的消息,就是這么說的,看來皇上并沒有疑心。至于那邊,一有動向,他們定會及時稟告,殿下不必過慮。”主房里,張玉站在他的面前,躬身復(fù)命。
“嗯。這次事出突然,讓你千里迢迢趕來京師替我坐鎮(zhèn),著實辛苦你了?!敝扉Φ?。
張玉大受感動:“得殿下信任托付,是末將之大幸,何言辛苦!”停了停,又道,“殿下此次舟山剿匪,有否抓住那個日向右衛(wèi)門?”
“不僅抓住,還活捉?!敝扉ξ⑿Φ溃岸嗵澚擞心悴贾迷谙?,朱能同他手下的藤田順利接上了頭,兵不血刃便將八百余倭寇一網(wǎng)打盡,可謂坐收其成。張玉,你又立一功??!”
“呵呵……”張玉也大是高興,“都靠殿下提點,否則末將還想不起,那群倭人本就是被召集而來,所效忠主家之間早有宿怨,只要仔細(xì)調(diào)查一二,稍加挑動,就能在倭寇間激起嘩變,再策反藤田自是易如反掌……”
“父王!父王!你可回來啦——”
張玉高帽子剛戴到一半,朱高煦就急忙忙跑了進(jìn)來,額頭上還濕漉漉發(fā)著汗,也不問安,一開口就嚷得火急火燎。
朱棣頓時無語,看了看張玉。后者分別向兩人行了禮,告退而出。
“什么事這么毛毛躁躁。”朱棣漫漫向兒子道。
“父王,若是您用完了果爾娜,就把她賞給我吧!可千萬不能給了大哥??!”
沒頭沒腦在說什么呢!朱棣眉峰一凜,冷冷訓(xùn)他:“什么用完用不完,果爾娜如今是為父的次妃,這你難道不知道么?哪有賞給你的道理!”
“父王不用再瞞我!果爾娜早就說過,她不是父王的人,只是為父王辦事在這府中聽差的,等事成她便要走了,所以大哥才說要娶她!但大哥怎么可能娶她呢?傳出去還不讓人笑
掉大牙!父王也肯定不會準(zhǔn)的。只是到那時,父王也別把她弄走了,就交給我發(fā)落吧!”
什么跟什么!這個徐天晴,沒事找事跟他們說這些干嘛?平日怎不見她這么坦白!在外面招蜂引蝶還嫌不熱鬧,這下居然連毛孩子都不肯放過了?還有這兩個小子,別的本事沒見長進(jìn),多大年紀(jì),竟會起爭風(fēng)吃醋來了,什么出息!
朱棣一時怒火中燒,不及多想便把氣撒在了兒子身上。
“混賬東西!她說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是豬腦子么?這些年念的書都扔糞坑去了!再敢胡言亂語,看為父不剝下了你一層皮!”
朱高煦一向自恃寵愛,打記事起不論如何調(diào)皮搗蛋,從未受過父親真的訓(xùn)斥。自小到大,討什么要什么父王不給得?可這回,他的噴薄怒意顯已沸然盈天,竟讓朱高煦自心底打了個冷戰(zhàn)。
“孩、孩兒知錯了……父王息怒……”朱高煦怯生生的,“以后、以后再不提這種話了……”
看他可憐巴巴,和自己如出一轍的五官都皺作了一團,俊秀小臉上混雜著驚懼與失落,朱棣的心又緩緩軟了下來。不多久,好奇和疑惑代替了方才的憤懣之情,他沉下氣來問他。
“果爾娜一個蠻女,你又不喜歡她,把她要去做什么呢?”
聽聞父王的語氣又恢復(fù)了幾分往昔的溫和,朱高煦興致勃勃地?fù)P起頭來:“要她做什么都行!讓她做牛做馬,為奴為婢,服侍我飲食起居,給我解悶逗樂~要是她倔頭倔腦不聽話,就教訓(xùn)她!興致來了,令她和我比試武藝,輸了就罰,若敢贏我,哼~那罰得更狠!”
“一府的下人,還不夠服侍你的么?三衛(wèi)士那么多武將,任是你想找誰練手,拳腳弓馬,寬嚴(yán)松緊,但凡你提要求,誰敢說個不字?非要那個果爾娜做什么?”朱棣道。
“可是……”朱高煦愣了一愣,接得不明所以卻又順理成章,“果爾娜和他們不一樣??!”
“不一樣……”這三個字如同在朱棣心湖上輕輕撥了一下,瞬時泛開漣漪陣陣。
是啊,她和誰都不一樣。
朱棣不由看向窗外。
強烈到讓人無法忽略,如此刻正午的太陽一般,教人心悸的光。
這日,剛準(zhǔn)備要用午飯,朱高熾突然迎來了意想不到的訪客。
“父、父王?”
朱棣甫一入京就面圣復(fù)命,回了別館后,第一件事便是來看兒子。是故朱高熾萬萬沒料到他這么快又能膺享被父親探望的殊榮,受寵若驚想要坐起來,卻被朱棣一把按了回去。
“你的傷還沒痊愈,好生躺著?!蓖A艘煌#值?,“父子兩個,不必拘這些虛禮?!?p> 朱高熾一時鼻子發(fā)酸,眼前朦朧一片。待抬袖子擦干眼淚,才發(fā)現(xiàn)剛剛模模糊糊看到的影子,竟是父王親自端著粥碗,要給他喂食。
“應(yīng)該是孩兒為父親盡孝,怎么能讓……”
“我說過,父子兩個,不必拘這些虛禮。你的肩胛還沒好全呢?!敝扉χ苯哟驍嗔怂?,把碗勺往前遞了一遞,微微笑了起來,“你小時候,為父就是這么喂你的?!?p> “父王……”朱高熾幾乎是夾著鼻涕眼淚吃下了這一口燕麥米粥,卻覺得是一生中最歡美的人間至味。
“等你大好了,為父再帶你去打獵。這次都怪那果氏,害你吃苦了……”說到這里,朱棣的眼中劃過一絲陰翳。熟悉的冷冽,看得朱高熾心頭一顫。
“父王,這次真不關(guān)果爾娜的事!是孩兒自己不聽勸,要去獵獐子。反倒是她,這段日子一直照顧我,孩兒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守了一晚沒睡的果爾娜。每天睡著前看到的最后一個人,除了瑛兒,也就是她了。果爾娜為孩兒著實盡心盡力,父王千萬別責(zé)罰她……”
“好了,這些為父都知道。你先吃東西?!?p> 朱高熾一向個性柔順,不再強辯,乖乖地抿下了一口。
“聽說,你想要娶她?!敝扉Φ馈?p> 朱高熾始料未及,一下噎到,雙目大張,臉色憋紅,一副想咽不能咽、想吐不敢吐的糾結(jié)模樣,最后終于忍不住,伸頭將米粥“哇”地噴在地上,接而連連咳嗽,牽動得肩膀腿上無處不痛。
這模樣看得朱棣大不忍心,一邊按住他的胸背連拍安撫,一邊怪道:“為父又沒罵你,你嚇什么?”要罵也該罵那個臭丫頭!
“父、父王……咳咳,那是很久以、以前……咳咳咳……果、果爾娜她……咳,我是想救……咳、想幫她,咳咳咳——沒……沒別的意思!”
朱高熾費力地在咳嗽間隙解釋自己的用意,百般維護(hù)的姿態(tài)反而更叫朱棣生氣——他到底是誰的兒子?站哪一邊的?
“那個刁鉆惡婦,你幫她做什么!”
朱高熾慢慢定了氣,忍住疼痛,輕輕道:“果爾娜并不刁鉆、也不惡……相反,是個很溫柔、很善良的人,還和母妃有些像呢!”
朱棣一愣。
他的發(fā)妻徐妙紜,端儀華容,乖巧貞靜。她在世時,一手打理王府上下,從未見有任何閃失差錯,誠是一位無可指摘的賢妻良母。雖是父母之命的政治婚姻,但能得妻如此,朱棣著實慶幸。至于什么愛短情長纏綿悱惻,不過是戲文里的無聊橋段,他并不需要,也從無向往。盡管如此,對于妙紜多年來的陪伴照顧,他仍從心底珍重感激。
可或是因為妙紜的性情過于恬淡了,即便遇到委屈冷落,她也默默順受,從不埋怨,令他有時忙碌起來,竟會忘記了她的存在……然而他自問,對于她,他心中的敬意從未衰減。在她故去后,他也愧疚自己未曾周到呵護(hù)、多多陪伴于她,倘若當(dāng)初能多愛惜關(guān)切她一些,可能她便不會如此早逝……
說來熾兒的個性,與她十分類似,同樣溫厚謙和,同樣恬靜無爭。偶爾看著自己長子的舉手投足,他就會想起她來……
但——徐天晴??除了冒充的姓氏一樣,她們兩個還有哪點類同?!長相自是毫無相似,這性格更加差了十萬八千里!
妙紜是何等溫婉柔順?同她坐在一道,心境便平如一池春水。
徐天晴呢?張牙舞爪上躥下跳,沒有片刻的安靜,走到哪里都恨不得鑼鼓喧天,雞飛狗叫,無風(fēng)也要起個三層浪,天底下閑事都要管一遍,唯恐不能受萬眾矚目。跟她講話不到兩句,就能被活活氣死??诳诼暵曊f要出力尋寶,可看到她時,盡在惹是生非,搗亂作怪,簡直不知所謂!若是她能有妙紜的百分之一,這日子就算是太平盛世了。這樣的女人,哪里能夠像妙紜?
她熱鬧得如同一出大戲,仿佛生命里全容不下“平淡”二字。和她一起,你永遠(yuǎn)無法預(yù)料下一刻會出現(xiàn)怎樣的驚濤駭浪,整個心情好似扁舟渡海,大起大落。
她就像一個妖嬈詭譎的夢魘,時而狡黠,時而天真,變幻不定,讓你無從抓握。
算來相識至今,對她這個人,他能確定的,只有區(qū)區(qū)兩件事而已。
她是被開平王常遇春全心疼愛著的便宜女兒,以及……
她深深喜歡著張之煥。
朱棣忽然明白了。
原來,她最不像妙紜的地方,恰恰是他最憎惡她的地方——
她絲毫都不愛他。
……
江南的初冬,夜里寒浸浸的涼意已起。天晴將小萁剛剛熏熱的被褥鋪好,扶著朱高熾緩緩躺平下來。確認(rèn)他已安然地裹進(jìn)被里,天晴摸了摸他的額頭,笑笑準(zhǔn)備離開。
“果爾娜,先別走。你……能再唱那首歌給我聽嗎?”
“嗯?哪首歌?”天晴復(fù)坐回了他的身邊。
“就是你給我吃朱古力那天,我來之前,你一個人在院子里哼著一首歌,你還記得嗎?”
天晴回憶著當(dāng)日的情景,她做完了雜務(wù),看時間還早外加日光大好,就躺在院中曬太陽,望著漫天白云哼起的歌是……
“Where do we go from here(從此我們將何去何往)
This isn\'t where we intended to be(我們不該就此止步)
We had it all(我們曾休戚與共)
You believed in me(你信任著我)
I believed in you(我信任著你)
Certainties disappear(一切都要化為烏有)
What do we do for our dream to survive(如何讓你我的夢想延續(xù))
How do we keep all our passions alive(如何讓你我的熱情長存)
As we used to do(就像從前,永不凋零)
Deep in my heart I\'m concealing(有些話我深藏心底)
Things that I\'m longing to say(想說卻無法出口)
Scared to confess what I\'m feeling(唯恐坦露我的心思)
Frightened you\'ll slip away(你會不辭而別)
You must love me(你必須愛我)
You must love me……(你必須一直愛著我……)”
Madonna的《You must love me》,她不久前才知道這首歌的歌詞,盡管她從很小的時候起就一直聽娘親哼吟,熟稔地知曉它的每一個音節(jié),出口便能成曲,但終歸只有旋律而已。直到她在士聰送她的Pod中聽到了原唱,她才第一次意識到雪綿究竟是誰,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身世比她最初想象的更加復(fù)雜……
可她依然不明白的是,為什么偏偏這首歌,讓娘如此情切難忘?它對于她,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嗎?
天晴一邊漫聲哼唱這首安眠曲,一邊合著節(jié)奏輕輕拍撫朱高熾蓋在身上的絲被,不知不覺已神游萬里。待恍回思緒,朱高熾已經(jīng)安靜地睡著了。
她捋了捋他些微散亂的額發(fā),輕手輕腳地為他掖了掖被角,出去時又囑咐了一遍耳房候著的下人,便回了自己屋里。
她并不知道,當(dāng)她吟誦歌唱的時候,聽眾并不止朱高熾一人而已。
舟山剿匪已畢,皇上對朱棣的戰(zhàn)績十分滿意。據(jù)宮里的線報說,皇上親自審問了倭頭日向。日向受不住嚴(yán)刑,幾次求死不能,終于吐露,與朱棣的所知分毫不差。
日向原名河田,是日向伊東氏的家臣。主家敗落后,河田帶著一干兄弟落草為寇,靠著狠辣手段和潑天大膽,西洋南洋無所不搶,很快闖出了名堂,甚至在舟山群島占地稱王。
白蓮教中曾有人慕名與他接頭,帶了三小船的金銀財寶,要他在東海一帶聚集勢力,聽候中原的信號而動。屆時倭人從海路發(fā)動攻勢,與白蓮教的叛軍內(nèi)外響應(yīng)。若是事成,白蓮教囊獲江南,而他可在山東為王稱霸。
有這樣的好事,河田當(dāng)然樂得分羹。但接頭的人他只見過兩三次,一直蒙面變聲,說著澀口的倭語,河田說不清他的樣貌,也給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無論如何,徐增壽回京陳報四明山倭寇之事不到一月,朱棣就能不辱使命,將日向親手交到御前,皇上對他“可能如潭王那般,與白蓮教乃至倭人勾結(jié)”的懷疑已然煙消云散。
但如果他再久留京師,卻有“恃寵而驕”的嫌疑了,朱允炆在皇上面前,又無端多了興風(fēng)作浪的說頭。他必須要盡快回藩領(lǐng)。
再去看看熾兒吧。
朱棣想到就做,便帶了隨侍的馬三保一起過來。本可直接而入,走到門口,卻聽得房內(nèi)傳出一陣歌聲,生生令他止住了步子。
對他而言,這真是一段既熟悉又陌生的旋律。初聞時,他正神智半昏地伏在馬背上,似睡非醒……朱棣本身并不喜好絲竹樂律,也并不認(rèn)為這曲子有多好聽,可它卻如魔咒般時常在他夢中盤桓,揮散不去。
這次徐天晴再度吟詠,又將他的神思恍惚勾回一年多前——她將他從河邊撿走,療傷救命,他在深知又無知這份恩情的情境下,與常遇春匆匆作別,單馬回營。
原該此生再不相見,一別兩寬,而如今……朱棣心中不由漣漪一片,波紋深淺,竟全是她的音容。
胸口忽而痛悶難忍,他不得不紓解般長嘆一氣。
“殿下?”從未見過他如此表情,三保不禁有些惶亂,“還要不要……”
“……讓他睡吧?!敝扉Ψ任⑷醯財[了擺手,徑自轉(zhuǎn)身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