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下一刻 又將飛向哪里(一)
當日全城戒嚴,不過正如眾人所盼,官兵最終沒有來搜查胭脂胡同。燕王派了九城兵馬司,把幾家何足言曾光顧過的富戶從屋子到田莊給翻了個底朝天,發(fā)現(xiàn)一無所獲,倒也爽快利落,留下滿地雞飛狗跳,拍屁股告辭走人。
虧了天晴的紅丸,白蓮教眾第二天傷就好了七七八八,連彭衛(wèi)志都可以下地走了,換了“何教主”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干凈舊衣(天晴:是真金白銀跟人買的好嗎)喬裝過后,準備當夜隨大家分批溜出胭脂胡同。彭瑩玉原要和他們一同行動,想了一想,卻留到最后,定要再叮囑天晴兩句。
“師父還是跟大伙兒一塊兒走的好。等弟兄們都安全到位,我在城中自有去處,不會遇到危險的?!彼€留著個耶律驥在客棧里嗷嗷待哺呢。
“為師不擔心這個。你布置得很好,讓他們趁守衛(wèi)夜間換勤時扮成兵士,既有腰牌,上百人里有一旗小隊替班,誰都不會起疑。明天一早,讓阿丁帶人送棺槨出城發(fā)葬,連尸體都用真的,就是開棺檢驗也不怕。待他們走遠,你再拿了衛(wèi)所令牌,易容扮成張玉,命令小隊出擊追索,順理成章。如今你已是教主,大家信你服你,自然都會聽你命令。你囑咐過要小心在意的,他們定會一一照做?!?p> 一聽“教主”兩字,天晴就覺得刺耳,癟了癟嘴道:“師父,您老人家的苦心,徒兒都懂??衫絻阂坏?,就為向他們證明什么身有奇能,實在沒啥必要……”
“怎么沒必要?為師有哪句說錯了么!天青,你非比常人,有起死回生之神力,這是事實。為師就是要讓他們清清楚楚知道,你是天選之子,是上蒼派來普度眾生的啊!”
天選之子?普度眾生?正因為清清楚楚知道前情后事,才明白這結(jié)論有多諷刺。真正的天選之子,即將傾覆山河,眾生浩劫無從幸免;屆時,根本沒有起死回生之力的她,該怎么做,才是對?她自欺欺人,逃避至今,從不敢認真想一想。
天晴沉默片刻,搖了搖頭:“師父,其實我……真沒有您老人家想的那么好。若不是因我陷在宣府,要趙姐姐來相幫,衛(wèi)志叔也不至于孤立無援,包大哥,他也不會……”一想起他,天晴一陣鼻酸,“他說畢生大愿,就是看到天下大治,世道清明,可……”
“天青,悲歡離合,自古亙常。為師活到這把年紀,經(jīng)歷過的總比你多得多。要自責自怨,怕如何都輪不到你?!狈路鹣肫鹆耸裁?,彭瑩玉悠長嘆了一氣,“人各有命……于包興,或是份,或是劫,無論如何,難以抗避。早在他十年前立誓入教時,就想到了會有今日,為此才和家人一刀兩斷。你最后毀了他的容,保他一家平安,相信他在天在地,魂靈已能安慰了。
“一切歸于盡,果熟亦當墮;合會必當散,有生必有死……人生一世輪回,諸般苦心,種種作為,卻有誰能保證,死前可慨一聲‘大愿得償’?不過盡人事、聽天命而已。于他、于你、于我,都是一般道理?!?p> 天晴不禁凝望向他。這是第一次,這位便宜師父以如此的神貌同她對話,不倨不亢,沒有強迫沒有指責,只靜靜述說心底所思。雖然他冥頑固執(zhí),但重信重諾,忠正耿直,心懷天下,是位真真正正的俠義之士……
如果可以,她是真心的不希望他死。
“天青,為師想問你一件事。昨日天一黑,你就出了手,你是怎么知道會有天狗食日的?”
“哦……我不知道,只是我什么都比別人恢復得快些,大家都抓瞎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看見東西了,所以才能提早出手?!碧烨绲?。夜視鏡這樣的東西,也實在很難跟彭瑩玉解釋清楚。
不過,好巧不巧就在行刑當天出現(xiàn)日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張全一好徒孫道衍想來居功至偉。天晴乍一看見,就料定張玉在放長線釣大魚,法場周圍必有布置。聯(lián)想到前一日經(jīng)過搭建的行刑臺時,耶律驥直說有股子硫磺味,她便猜到了七八分。
可未料到,終究棋差一招。朱棣聲東擊西故布疑陣,親自下場抓人!最后迫不得已用了老招脫身,他必然已經(jīng)認出她了,不然也不會盡挑“何足言”光顧過的人家搜檢。所幸丁伯這里他并未來查。但要繼續(xù)蒙混過關(guān),是不可能了。等回去她還得再想辦法。
“嗯,原來如此。”彭瑩玉想了想,道,“天狗食日,燕王身邊有道衍,該是已經(jīng)算到的,不然那么一大隊人,不可能那么快發(fā)現(xiàn)我們的行蹤,還讓弓手騎兵都來圍屋。只是天色一下漆黑,圍觀百姓必不知道,定會推搡奔逃,而行刑臺周圍都是機關(guān),官兵一撤,有人慌不擇路落了進去,那該如何……”他心念一轉(zhuǎn),立即明白,自然是當做本教教眾,一并處置。一旦有人報案失蹤,便記做本教的血債,朱棣再加撫恤一番,又能成就一段愛民如子的“佳話”了。
“果真是心狠手辣,有其父必有其子!”彭瑩玉恨然罵道。
有了上次云南的前車之鑒,天晴也擔心過,但當時她以為朱棣人不在北平,就算官府和兵馬司抓不住白蓮教人,那也是朝廷委派官員的錯責,他大有給自己開脫的理由;應該不至于為了搪塞,拿轄地的人頭頂包。
終歸是她天真了……
天晴不欲替朱棣辯解,便岔開話題:“這次能逃脫,實屬僥幸??尚l(wèi)志叔被……被穿了琵琶骨,已是好多天前的事了,憑我的血丸,恐怕未必能讓他恢復如初,再加上包興包大哥……本教所圖,不知道還要損傷多少人命,才能成功?!彼丝痰碾y過是真,隱隱卻又覺得想要彭瑩玉松口,此機不可失。
天晴深知要推卸教主之責,彭瑩玉絕對不會滿意。但聽他方才所說,可見他多年修佛,到底有些慈悲心腸,如果試試以柔克剛,或許能把他的執(zhí)念化了也說不定。
彭瑩玉仰望夜空,星辰璀璨,碧澄如洗,全然想不見前一日白天那陰森詭異的光景。
“……天青,為師本來想著,這次朱棣精密布置,衛(wèi)志太半是救不出來的。所以早已下了狠心,衛(wèi)志不可受辱,最壞,就由我一刀結(jié)果了他,帶走他的首級。朝廷要的人是我,見狀定會棄了旁念,獨對我全力追索。為師的本事你多少知道,想救人不易,想逃跑卻不難。只是,我無妻無子,衛(wèi)志是我彭家唯一血脈,要是他就這么去了……我死后魂歸黃泉,對得住你徐家外公,卻終歸無顏面見我彭家列祖列宗了?!?p> 我明白啊,他是你最重視的家人,你當然不希望讓他死了。天晴心道如此,輕輕嘆息一聲。
彭瑩玉向她望來,眼光一片慈和:“所以,為師須得謝謝你,天青。你是徐家后人、天完皇嗣,為師寧可豁出了命,也要幫你護你,這自不消說。不過對其他人,卻沒這個義務;要是除了他們才能助你成事,為師必會親手動手——原本該當如此。”
“原本?”天晴問。
“不錯?!迸憩撚襦嵵攸c點頭,“為師上次說過,如果你不愿意接掌白蓮教,為光復天完出力,為師就要殺了果爾娜。你這次來,開始連面巾也不摘下,便是想從此之后,就和本教一刀兩斷。為師既欠了你的情,總不能再去找果爾娜的麻煩。誰料到燕王突然出現(xiàn),你帶著大家逃跑躲避,隨后不得不表明真身,如今被擁戴成了教主,恰恰是你最不想見到的局面——為師說的,是也不是?”
到底都瞞不住他啊……天晴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反問道:“師父剛剛說的‘其他人’、‘義務’,是什么意思?。客絻翰惶靼?。”
“嗯……不管你原本做的什么打算,這一次,你切切實實救了衛(wèi)志一條命,為師便結(jié)結(jié)實實欠了你一份情。以后除你之外,你可隨意指定一人,為師就是赴刀山趟火海,也會保住那人周全?!迸憩撚竦?。
天晴聽得苦笑,知道你大和尚有本事,可我要保護誰,不會自己做么,何必勞駕你來?彭瑩玉不知她心中所想,爽然一笑:“這個人也不用說了,除了那果爾娜,還能有誰?為師就答應你,從今天起,為師再不提一句輕賤她的言語,更別說害她性命;要是她陷于危難,只要你一句話,為師便是粉身碎骨,也會替你救她出來!”
給你發(fā)現(xiàn)了我就是那果爾娜,只怕你第一個改主意要殺我!天晴笑笑應口:“還是不要了~讓師父為誰粉身碎骨,徒兒豈不都不孝至極?師父這份厚義,徒兒心領(lǐng)了就是?!?p> 彭瑩玉以為她意在敷衍,挑眉哼了一聲,語氣中大有不滿:“為師行走江湖四十年,還從來沒哪件事,是說過就算的!彭瑩玉一生頂天立地,一諾許人,五岳為輕。你且記在心里!”
“是,是?!碧烨甾植贿^他,只得順道,“等真到了那一天,我必會同師父說的,絕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