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請原諒我的自負(fù)
南書房內(nèi),道衍和朱能他們已經(jīng)在了。
“看來大師心中人選已定?!敝扉戳丝吹姥軘M交上來的“奸黨錄”,抬起眼道。
“不錯。齊泰、黃子澄這二人被皇帝倚為股肱,又力主削藩,在眾藩王中亦已大失人心。以此二人為鵠的,可謂名正言順,眾望所歸?!钡姥艿?。
朱棣沒有接話,手肘輕輕往椅扶上一靠?!昂孟瘛€漏了誰吧?”
道衍默了默,回道:“方正學(xué)當(dāng)世大儒,忠義孝賢聲名皓然。殿下終有神器在握之日,如今謾之責(zé)之,無異與天下文人為敵,恐怕不智。”
朱棣點(diǎn)點(diǎn)頭:“大師與宋濂至交好友,對他的高足愛徒,自當(dāng)寬和善待,不能污名戕害。本王說的,原也并非指他?!?p> 道衍了然:“皇帝另一心腹張之煥,如今是瑞安公主殿下的駙馬,也是皇親。貧僧擔(dān)心,若然著力追究,會令其他皇族戚戚?!?p> “呵!”朱棣笑了一笑,“大師會否多慮了?當(dāng)年駙馬歐陽倫悖行不法,被先皇賜死,可安慶怎樣呢?至今還好好做著她的公主。張之煥又非皇家血脈,有什么動不得的?”
“殿下……先帝與安慶公主親生父女,此舉稱得上大義滅親,殿下與瑞安公主卻只是異母兄妹;再則,天子整肅刑治,一言九鼎,眾人自無話可駁,可殿下如今尚是親王。此次大舉,宗室支持至關(guān)重要?;实壅侵ο鞣排梅蟹从?,人心不向,如果連殿下也要對先帝欽旨指婚的駙馬……”
“好了?!敝扉Υ驍嗔怂?,將目光扔向一旁,“天晴,你說呢?”
天晴旁聽許久,已知其意,當(dāng)即回道:“當(dāng)日在武英殿上,齊泰、黃子澄、張之煥這幾人都不懷好意,強(qiáng)要扣留世子他們做人質(zhì),逼殿下撤藩安插。幸好有義父挺身而出,世子三人才能安然歸來。張之煥那奸賊,與齊黃二人毫無不同,用心可誅。至于討檄清算到底要不要帶他一個,我……妾身見識淺薄,不能置言,全憑殿下、大師和朱將軍主張?!?p> 哼,算你聰明。
道衍不知這當(dāng)中的情仇錯綜,還道不好,急忙想再勸:“殿下……”
“就拿齊泰、黃子澄這兩人作筏子。張之煥那廝,先放著好了?!敝扉Φ馈K睦锸冀K還是有那小子的,昨日她大發(fā)一通脾氣,要不是今天盧家村恰好舉村來到,他還不知道要怎么哄。
這種緊要關(guān)頭,絕不能讓她憤而倒戈,只是得多給她敲敲警鐘,提醒提醒她的忠心。她肯留下幫忙,又愿顧全他的顏面,此時此刻,朱棣已不能奢求更多了。
“還有,殿下要多提防谷王爺。他和蒙古韃子暗中勾結(jié)已久,眼下他已回到了宣府,應(yīng)該正蠢蠢欲動了?!?p> “呃、谷王?娘娘怎么知道他們勾結(jié)?”朱能訝道。
天晴小心看朱棣一眼。他表情平淡,似乎對她將作的解釋毫無興趣。
天晴了然——他自己早就想通了其中道理,所以這次才沒疑神疑鬼怨她知情不報。心頭一松,便同朱能細(xì)細(xì)說明:“本來我沒有實(shí)證,上次在懷來老君山也只是懷疑。但這次鬼力赤能沖破元寶山的天機(jī)八卦陣,肯定不會是誤打誤撞那么好運(yùn)氣,背后必然有高人指點(diǎn)。這陣法由張全一道長自創(chuàng),能窺到門徑的,只有他親傳授業(yè)的徒子徒孫,首屈二指便是子陽子席應(yīng)珍和劉基劉青田。
“子陽子已過世,其弟子門人全都是閑云野鶴,不干朝局;而劉家自孫輩一代就再不習(xí)奇門之術(shù),那這位高人,也只能是劉基唯一還在世的兒子——劉璟劉大人了?!?p> “嚯~這都能推斷得出來,娘娘可真是女中諸葛?。 敝炷茳c(diǎn)頭大贊。
“我也因?yàn)樵?jīng)得過殿下點(diǎn)撥,才想到的。”天晴謙謙道,心想如今計劃有變,拍個馬屁總是有利無害。果然引得朱棣笑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她,目光中疏無反感。
“天晴,天晴!”
剛走到外院爹的房門口,她就被小融火急火燎地叫喚住。
“怎么了毛毛躁躁的?”天晴道,轉(zhuǎn)頭見爹和大虎都不在,心頭一跳,“難道爹出事了?!”
“怎么能不出事!你跟我說,這到底怎么回事?聽說燕王昨天剛把朝廷派下來的官兒都?xì)⒘?,馬上就要起兵造反了!”小融怒沖沖道。
“你別跟我扯七扯八的,爹和大虎呢?”天晴著急追問。她和爹剛剛說話被打斷,明明讓爹回房來等她的,沒道理連一起的大虎都不見了。
“大虎一天上躥下跳,玩得根本睡不著,表舅公帶他出去轉(zhuǎn)悠了?!毙∪诳焖俳忉屚?,又切回了正題,“天晴,你知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在干嘛?!”
“我知道,可我能怎么辦?我也很絕望!我相公要謀反,難道我還能砍了他的頭送去給朝廷???”
“別跟我扯七扯八,什么狗屁的相公!上次你回盧家村,你和表舅公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們根本不是什么夫妻!你等幫燕王辦完了事,就要走的,可現(xiàn)在你辦的是什么事?啊?你何必要為一個非親非故的人拼命????”
他說得急切,天晴也被質(zhì)問得滿心煩躁?!半m然不是夫妻,可眼下咱們總是同坐一條船,都開到江心了——我倒是想走啊,哪那么容易啊?況且,盧家村這么多人現(xiàn)都住進(jìn)了王府里,難道我還能都不管了?”
“這算是個什么管法?造反可不是開玩笑的,要誅九族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冒多大風(fēng)險?”
“小融,我很清楚現(xiàn)在的情況,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得信我,我怎么會拿盧家村兩百條人命開玩笑呢?這一次,我有十足十的把握能贏,到時候王爺定不會虧待有功之人,村里大家日子都會越來越好的!”
“你憑什么有把握?憑什么十足十?萬一敗了,大家都要死了!就是成功了,你……你又怎知燕王他不會過河拆板?你又不是他真老婆!再說老皇帝是什么樣人?都說燕王和老皇帝最像,他都能起兵造反了,未必不會學(xué)他老子!”
“啪——”她的巴掌如雷擊電閃,直直重重落在了小融臉上,把他一下驚傻了?!巴鯛斀^不會那樣子!要再敢胡說八道,可別怪姑姑我家法伺候!”
“你!你這家伙真是——”小融瞪大眼睛,捂著紅面赤耳,話卻再也說不下去,惱恨交加般轉(zhuǎn)身走了。
待小融疾奔出了垂花門,朱棣才從回廊的陰影處慢慢踱步過來。
“啊……殿下也來這里散步嗎?”天晴恰似偶遇一般,巧笑問道。
“何必這么做作。你不老早就看到了么,不然也不會對你侄兒下那么重手。”朱棣道。
“殿下!”他到底還是聽見了,天晴急欲為小融辯白,聲線都有些發(fā)顫,“小融只是個鄉(xiāng)下小子,見識淺,不懂事。我看著他長大,他就是這樣子,一怕、一慌張,就口不擇言亂講話,剛才說的,絕不是他真心話!還請殿下開恩,不要怪罪他!”
朱棣微微蹙眉。
她不知道,袁融怎么想他,他根本無所謂。刺痛他的,是袁融指她定會離開,她卻絲毫不予否認(rèn)。他曾以為事情演變至今,圈圈回回一波三折,她總也會改變。到頭來,還是癡人說夢……
是啊,最終,連我都回到了原地。
又能指望你什么呢?
“呵……”只留下一聲不置可否的語氣,步出了小院。
……
建文元年七月,朱棣反書送至南京,舉朝嘩然。朱允炆祭告太廟,削朱棣宗室屬籍,廢為庶人,并即起兵討燕,于真定設(shè)平燕布政司,拜徐達(dá)為大將軍,長興侯耿炳文為左副將軍、都督寧忠為右副將軍,率軍十八萬伐燕,數(shù)路并進(jìn),號稱三十大軍,同時傳檄山東、河南、山西三省供給軍餉。
而此時,通州、遵化、密云、永平府悉已歸附北平;薊州、居庸關(guān)、懷來由朱棣親帥八千精兵一線攻破,都指揮余瑱、彭聚、孫泰力戰(zhàn)而死,從開平趕來馳援的宋忠兵敗被擒。
懷來衛(wèi)城,都督府內(nèi)。
“宋總兵之才,本王一向愛惜。當(dāng)初親軍都尉府遭裁撤,本王最希望攬入麾帳的,便是當(dāng)時還是千戶的足下。只可惜……襄王有夢?!敝扉Ω┮曋环唇夒p手押跪當(dāng)前的宋忠,語帶感慨。
后者仰起一張方面,雙目如炬,灼灼盯視著他。
朱棣如若無睹。“用兵之道,心戰(zhàn)為上。‘家屬并為燕屠滅,盍努力復(fù)仇報國恩。’哈~確實(shí)是錦衣衛(wèi)的手段??偙煜氯f將士,太半是燕藩衛(wèi)屬。乍聞噩耗,知道身在北平的家小盡數(shù)為本王屠戮,試問又有誰人能不拼死搏命?”
宋忠終于開了口:“所以,你才以他們父兄子弟為先鋒,讓他們張舉舊旗番號,來一個陣前認(rèn)親,叫我軍兵將大喜之下,紛紛倒戈,終于害我無兵可用,無陣可列!我錯就錯在低估了你,不想我昨夜之計,今晨就被你得了信,毛遂果然是你的人!”
“會攻心的,可不是只有宋總兵一個。”朱棣緩緩直起了身,視線從他的臉上轉(zhuǎn)到一旁?!八味级奖M節(jié)而死,當(dāng)?shù)闷鹨粋€‘忠’字,身后命人好生厚葬,著本軍將士悉數(shù)觀禮。務(wù)必要讓他們知道——本王生平最敬就是忠臣烈士,凡盡忠殉國者,絕不怠慢折辱。待他日兵臨京師,見到宋都督的家人親族,本王也定會優(yōu)養(yǎng)撫恤。”
宋忠怒目環(huán)睜:他殺他,卻還想要利用他!好讓麾下將士死心塌地——連敵將殉職都有這樣禮遇,何況自己?生有榮華富貴,死亦家族安保。就是日后被擒被拷,為了忠義,為了家人,也必不會將他出賣!
“朱棣!你這狗賊卑鄙無恥!誰要你狗屁的撫恤?你狼心狗肺!不得好死!”
“靠罵,可罵不死本王?!敝扉湫??!八慰偙舨环?,下輩子投胎,再領(lǐng)兵來戰(zhàn)好了?!?p> “哈——待我投胎之日,你早被陛下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我就當(dāng)先走一步,在黃泉路上等你!哈哈——哈哈哈哈!我等著你!朱棣!!”
宣化谷王府內(nèi),劉璟立于存心殿中,呆然許久,才道:“……是以殿下問那徐天晴索拿寶藏印文,卻不是為了上呈朝廷,是想自己私吞么?!”他知道朱橞曾領(lǐng)兵伏擊湯山,在他的堅持下,自己還曾為他講析過天機(jī)奇陣破解之法,只因當(dāng)時他說——印文之秘,應(yīng)該就藏在那個陣中。直到陳善今日出現(xiàn)在了谷王府,朱橞不止將其敬為上賓,還意圖隱瞞此事,劉璟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騙了!
只怕谷王殿下當(dāng)初與那群蒙古人互通,也并非像他說的,僅是為了戒備汗廷之故!
朱橞見他臉色,有些心虛地輕咳了一聲,不置是與否。
“不行!不成!殿下倘若再一意孤行,一錯再錯,與那陳善大逆之流為伍,下官就是拼死也要勸止!”劉璟叱聲道。
“事到如今還說什么?劉長史難道看不明白?在皇上眼里,咱們這些藩王早都是大逆了!”朱橞大袖一攤,深深吸了一口氣,“長史大人也說過,‘帝星北巡’。現(xiàn)下額勒伯克已死,新大汗形同傀儡,任由那鬼力赤牽線擺布。這帝星,如何也不可能在北元汗廷了,憑什么我就斷無機(jī)會?如今陳善手上還有白蓮教,大可助我一臂之力!”
“陳善口蜜腹劍,其心難測!他正是見額勒伯克已死,自己再難市信于汗廷,是故才來投奔殿下。要知道北元反明,結(jié)果無非勝負(fù),但殿下一旦作勢起兵,卻事關(guān)是非正邪善惡!敗了自是下場凄涼、遺臭千秋;即便殿下僥幸贏了,最后登基稱帝,坐擁這泱泱河山……可百世萬代之后,仍逃不過一個‘篡’字!”自谷王十二歲就藩,劉璟就跟隨左右,名義雖為臣屬,卻情似父兄,他怎能看著他一步步被野心吞噬、最后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
“好了!劉大人的意思本王已明白,不必再說了。”朱橞有些不耐地擺了擺手。
“殿下!”
“我說好了!我不篡不逆,現(xiàn)在就去殺了那個姓陳的,將他首級送去京師,長史大人總滿意了吧?”朱橞深曉劉璟固執(zhí)的脾氣,知道此番被他撞破了首尾,勢必再難說動于他,失望之下,幾近暴躁。
“殺了他?不妥,不可。陳善如命喪谷王府,傳了出去,白蓮教必不能善罷甘休;如若叫陛下知道,更是死無對證,還道殿下勾結(jié)逆匪在先,一見事敗便殺人滅口。目今燕王的反書已到了京城,正是陛下最草木皆兵的時候……”
朱橞頗感焦躁:“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長史大人說要怎么辦吧!”
劉璟皺擰眉頭,沉吟片刻,道:“有一個人,當(dāng)可以助殿下破局?!?p> 朱橞目光一凝,顯然也跟他想在了一處:“你說的是……”
兩人異口同聲——
“張之煥!”
……
金陵,魏國公府。
盡管早有準(zhǔn)備,徐達(dá)見到她時的震怒還是出乎了天晴的預(yù)料。
“好啊!你好得很啊!把陛下和所有人都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今時今刻,你還要來我面前行什么計法!”
“義父……”
“住口!當(dāng)日你在武英殿巧舌如簧,何曾當(dāng)過我是義父!我真是老糊涂了,怎就一念之差錯信了你?!”
“義父信我,是因?yàn)樘畚?,就像?dāng)初,義父何其疼愛妙紜姊姊?如今她不在了,義父真忍心讓她的孩子、您的外孫,一個個引頸就戮嗎?陛下的心思路人皆知,對湘王殿下尚且這般,如何可能對燕王爺一家手下留情?除了撒下彌天大謊,我還有什么辦法能護(hù)住世子他們?”
徐達(dá)明明恨怒正極,可一聞她言聲楚楚,心中卻陡然一片凄然。隨即,他立刻清醒過來——她抬出妙紜,無非就是想他心軟,他怎么可能再中她計!
“今天我來,并無任何詭計狡辭,只求義父看在與殿下翁婿一場,不要與殿下戰(zhàn)場廝殺……”天晴含淚道。
“大膽妖女!我以親口向陛下立誓,如今已拜領(lǐng)征虜大將軍,后日便即出師討賊,焉能食言棄諾?你道我與那背信忘義的燕賊朱棣一樣嗎?!”
“信義固然可貴,但真比徐家闔府的性命還重要么?不錯,妙紜姊姊已經(jīng)去了,看不見,煩不著。那義父就一點(diǎn)不顧惜義兄三哥他們嗎?以義父的智勇,就算皇命在身,不得不與殿下兵戎相見,也定有辦法從容周旋,既不惹人見疑,兩方也不至在戰(zhàn)仗中重?fù)p。只要義父一句話,我必會在其間調(diào)和,確保燕王他也……”
“你!”徐達(dá)不等她說完,以拔山之力將跪在當(dāng)前的她掀倒一邊,全身都因憤怒而戰(zhàn)栗,“你讓我欺君作假?你如何說得出口!伯仁他一世英雄,怎能教養(yǎng)出你這么個東西!”
天晴顧不上疼,又膝行到徐達(dá)面前,滿目哀懇:“義父要打要罵,我都無怨無尤!可這事關(guān)徐府存亡??丛诿罴嬫⒌姆萆希灰x父不以全力打壓燕王殿下,殿下知道當(dāng)中利害,事后絕不會動徐府分毫的!可如果您當(dāng)真處處相逼,后果可能就難以挽回了呀!”
徐達(dá)大怒:“看來,你篤定朱棣那家伙非贏不可了!只要我尚有一口氣在,還能由那逆賊翻天?!莫非他真以為我老了,不堪一戰(zhàn)——論帶兵打仗,他已然是天下第一了不成?”
“正因義父國士無雙,一旦與殿下對陣,后果必定慘烈。義父可曾想過,贏了之后,世子他們會是怎樣處境?義父為人矢忠矢信,戛玉鏘金,我如何能不知道?但我絞盡腦汁,真的再無他法了!若非實(shí)在無計可施,我何必冒著生死大險、在這時跑來京師求您?義父,只這一次,別管什么皇上了,就為您的兒孫們、為徐家闔府上百條性命想想吧!”
“呵!多謝你一片好心了,我徐達(dá)可受之不起!你我父女恩義,就此斷絕!從今往后,再無瓜葛!我曾許諾陛下,若北境不臣,必當(dāng)親斬奸佞。今日看在常伯仁面上,我且饒你一命——再見,當(dāng)以死別!你……你立刻給我滾!走慢了一步,休怪我下手無情!”
天晴見他眼中怒火熊熊,已經(jīng)明白,他是不可能聽她勸了……而他原有舊疾,身體本就虧弱,受她一激,恐怕更加惡化……失望之余,天晴倍感痛疚:“義父藥石該已快盡了,走之前,就讓我為義父再行一次診,配一方藥。從此之后,我當(dāng)……”
徐達(dá)暴喝一聲:“何為恩斷義絕,你是聽不懂話嗎?!我已非你義父!我這副身體,雖然老邁無用,可信義為肌忠為骨,便是廢了,也用不著你來操心!滾——還不給我滾!”
“……天晴不肖,就此拜別,還請義父……多多保重!”天晴滿心無奈,忍住淚水,重重磕了三下頭,走了出去。
待她跨出門檻,徐達(dá)無力癱落椅中。目光落在腳下,卻是那塊他曾贈她當(dāng)作契禮的白玉錯金牌……由胸口到全身,忽而一圈圈發(fā)疼,四肢百骸,無一不痛。
天晴雖知徐達(dá)言出必行,今天絕不會反悔來為難自己;但畢竟身在京城虎穴,不敢輕慢,深吸一口氣,擦干了眼淚,便躡步往后角門走去。
“是你?”
渾厚聲音中有難掩的震驚,天晴循聲回頭,正對上徐輝祖不可置信的眼光,旁邊站著不知究竟的妙琳。此刻天晴是小廝打扮,跟著右軍都督府保送新馬的后勤隊(duì)混進(jìn)的國公府。妙琳從未見過她這副裝扮,只覺得此人頗有些眼熟,哪里能想到是曾和她抵足而眠的天晴?
“大哥?”妙琳惑然。
“你怎么跑到內(nèi)院來了,馬廄都掃過了么?草料都放足了么?”徐輝祖很快反應(yīng)過來,大步走向天晴,一把扯住了她手肘,壓低聲音道,“你怎么敢來!”
“哦!世子爺,小的把廄房的馬糞都清了,可干草料不夠,想去領(lǐng)一些過來,不知怎么就迷路了……這里是內(nèi)院么?哎喲該死該死嚄!也沒人攔著小的?。 碧烨缫擦⒖踢M(jìn)入角色,一副誠惶誠恐模樣敲著自己腦袋道。
兩人這么一唱一和,很快讓妙琳釋了疑。徐輝祖道:“妙琳,你先回房,我?guī)н@小家伙出去?!贝妹靡蛔?,徐輝祖立刻將天晴拽進(jìn)一間無人小廳,沉聲問道:“你剛才去見過爹了?他拒絕了你,但卻放了你走,是不是?”
徐輝祖一向見微知著,瞧她的走向,就知道她是想要偷偷出府,顯然已完成了此行的任務(wù);而臉上的失落表情,卻清楚說明她絕沒有達(dá)成目的。
天晴誠懇點(diǎn)點(diǎn)頭:“還請義兄再勸勸義父,不要與燕王殿下為敵。義父的身體已經(jīng)不能再跋涉行軍了,更別說鏖戰(zhàn)……無論太醫(yī)院誰來看,都會做此結(jié)論。就是皇上,也該能體恤見諒吧!”
“哎!你怎么這樣糊涂,本末倒置!當(dāng)前之計,你應(yīng)勸燕王鑄甲銷戈,回頭是岸才對。朝廷治下雄師何止三十萬,他當(dāng)真以為能靠一城之力相抗嗎?”徐輝祖道。
“如今說這些太遲了。不成功,便成仁。殿下既已舉兵,反罪已定,還怎么可能回頭呢?”天晴語聲苦楚。
“那他更該一人以死謝罪。這樣起碼能保全王府其他人,你和熾兒他們,也不用為他的野心陪葬!”徐輝祖神情肅嚴(yán)。
“說句心里話,義兄,若非皇上他執(zhí)意相逼,朱棣在北平王爺做得好好的,怎會去當(dāng)反賊?他不過為求自保,何罪之有呢?”
“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此乃本分。何況朱棣——他只為自保嗎?他是想要篡位,是要江山易主,異圖早萌!如此大逆不道,圣上怎能容下他?”
“義兄,不管是皇上心存忌恨在前,還是朱棣意生不臣于先,現(xiàn)在爭論都沒有意義了。事情發(fā)展到如此地步,保住徐府一門安然才是最重要的!義父已經(jīng)鐵心決意,只能靠義兄你從中周轉(zhuǎn)了,這樣不論最后誰得了天下,才不至于危及徐家滿門呀!”
“到頭來,你還是在為他做說客……”徐輝祖目光深凝,沉靜而有力地攫住了她的肩膀,“天晴,你醒一醒,朱棣是贏不了的!天時、地利、人心,他一樣不占。不管帥軍的是爹還是別人,他都必敗無疑!他若再一意孤行,只有身敗名裂、死無全尸的下場,還會連累你們所有人,都再無出路!放眼青史過往,只見劉荊祿山之流,何曾有藩鎮(zhèn)能一統(tǒng)全疆?圣上乃先帝欽定的真龍?zhí)熳?,民心所歸,此次必能一舉平亂;之后便可開創(chuàng)強(qiáng)國治世,成大明一代英主。燕賊朱棣,終不過是圣上腳下的一縷煙塵罷了!”
所有人都是那么固執(zhí)己見,沒有人理會她的苦心。就算她說出實(shí)話,他們也一定以為她在為朱棣砌詞鬼扯,或是索性當(dāng)她瘋了吧!
“義兄憑什么這么確定,皇上就是真龍?zhí)熳樱恐灰驗(yàn)橄鹊蹥J定?”天晴欷歔一句,似無力,似無奈?!澳窍鹊壑?,便等同于天意?”
徐輝祖雖有預(yù)料,還是被她毫不意掩飾的大逆之言震了一下,微微睜大了眼睛?!氨菹聻槿藴亓脊ё?,為君廣施仁德,自是天命所歸!若然陛下不是,難道——能那個反賊是么!”
天晴一下抬起頭,目中精芒直射他來:“溫良恭讓?廣施仁德?先帝尸骨未寒,皇上便下旨雷霆削藩,何曾恭讓?逼得叔父闔府灰飛煙滅,也算是仁德么?難道為一句‘忠君之義’,義兄就能從此耳蔽目矇,對錯不聞,是非也不分嗎?”
徐輝祖被她迫得不自覺后退半步,心跳如鼓語聲如鐘:“混賬!竟敢這般妄下雌黃!爹不過看在你救過徐家三個外孫份上,才不殺你。父命如山,我不能違逆??扇蘸笙嘁姡瑓s絕不會再心慈手軟了!我言盡于此。你請自便罷!”
“義兄……”天晴眼中的錚錚鋒銳,霎時無骨般柔軟下來,如同她的聲音。而徐輝祖卻背過身,不想再看一眼。
“趁我沒改主意,你快走吧!”
將行到角門,天晴又被叫住。她滿心慨然地轉(zhuǎn)過臉去,泫然望著對面的人。
“徐三哥……是否也要跟我恩斷義絕呢?”
徐增壽一向油嘴滑舌,這次卻一反常態(tài),肅容中大有悵然:“方才,我聽到你和大哥說的話了……他雖然兇你,卻是為你好。天晴,我知你身不由己……可我不能同爹和大哥作對。但,你救過我命,又救過煦兒他們幾個,我絕不會坐視你危難而不管。若以后,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你只管開口,我徐三義不容辭!”
太久太久,沒人跟她說這樣的話了……天晴心中一片暖軟。
“謝謝你……徐三哥?!?p> “果爾娜!”徐輝祖的聲音忽而暴雷般傳來,震得二人都是一凜。只見他疾風(fēng)似地沖到離天晴三丈之地,身后家將云集,眼中血絲密布。
“拿下這個女扮男裝的妖婦!勿傷了三公子?!?p> 數(shù)十名家將齊聲應(yīng)令,各執(zhí)刀劍,團(tuán)團(tuán)將二人圍住。
“大哥,這怎么回事?”徐增壽又驚又氣,“不是說好,這次先放過她嗎?”
“放什么!”徐輝祖臉色鐵青,咬牙道,“妖婦果氏陰謀毒害國公,罪不容誅!”
謀害國公?天晴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y道義父……出事了?!”
“大哥!你到底在胡說什么?。康鶆偛胚€好好的,怎么會?”徐增壽心亂如麻,甩開那些家將便往內(nèi)堂狂奔而去。
天晴想隨他一起過去探看,卻被道道森寒生生攔住了所有去路。
“妖婦!都是你搞的鬼!這時候還敢再惺惺作態(tài)、假裝無辜?!”徐輝祖罵道。
“我怎么可能謀害義父呢!”天晴不能動彈,急得只能在原地跺足。
“你和那燕賊蛇鼠一窩,眼看爹領(lǐng)軍出師在即,還有什么傷天害理之事做不出來!”徐輝祖斥罷,眼風(fēng)掠過左右,家將立刻攻殺過來。
“義兄!你先讓我去看看義父吧!這當(dāng)中必有誤會!”此時天晴功力平平,手無寸鐵,又不愿傷人,只能憑一招半式勉強(qiáng)支擋,心中則猶疑義父到底是昏死還是假裝。莫非是徐輝祖改了主意,想先抓住她,和義父商量出來的計策?
“爹——爹啊——”徐增壽摧肝裂肺的哭喊聲遙遙自內(nèi)堂傳來。天晴心神一恍,腦中但剩一片空白,全然忘了抵抗。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