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偷心的賊(二)
福余衛(wèi)騎營主氈帳內(nèi)。
“本王能給泰寧衛(wèi)什么,給其他兩衛(wèi)分毫不差。功成之后,福余衛(wèi)再不為軍所,而以外藩待之。布帛、酒食、農(nóng)具、糧種,一應供銷,必定從厚。此外,只要能保證安分行事,大寧一帶,烏齊葉特各部都可隨意出入,其他城鎮(zhèn),亦可設市以供經(jīng)商往來——如何?以大人的能力,也不想終日仰人鼻息,茍且過活吧?!敝扉ξ⑿Φ馈?p> 他心里當然知道,這樣的條件實在太過優(yōu)渥,他能看顧他們一時,難保三衛(wèi)日后勢力坐盛,尾大不掉。但現(xiàn)在情勢間不容發(fā)。內(nèi)亂在即,鬼力赤和阿魯臺兩個勢必不會放棄這天賜良機。漠北如無屏障,汗廷兵馬長驅(qū)直入,必致社稷累卵生靈倒懸之危。而他勢孤力單,再不許以三衛(wèi)誘人愿景,他們怎會相助以抗?屆時江山傾覆,中原大地再陷蒙古鐵蹄之下,他不止性命不保,還要變成史筆難饒的千古罪人。
可倘若三衛(wèi)是不情不愿被迫而來,貌合心離敷衍差辦,再有意無意給他使個絆子,不說以后,就連眼下這關都難過。到時不光北平全城,還有燕王府,甚至盧家村的一眾老小……但凡他們中任何誰有一丁點閃失,徐天晴都絕不會同他甘休。
眼前已沒有更好的辦法。以后的事,只能留待未來長策緩圖了。
“只要殿下信守承諾,臣下愿誓死效忠殿下!”海撒男答奚右手撫胸,低頭禮道。
待親眼見他遠離,穆華伊才走進了帳室。
“額赤格,你答應下來了?”他的眼中光芒閃爍,“他沒懷疑什么吧?”
一切都按照他的戲本上演。
不錯,和徐天晴爭執(zhí),甚至不惜受皮肉之苦和她打一架,就是為了讓燕王不起疑。否則他阿穆少主和徐天晴結了那么多梁子,卻輕輕松松就答應和二衛(wèi)一起興兵南下,那小妖怪怎么可能不對他防一手?拿燕王人頭換此生榮華的打算,就要平添很多波折了。
海撒男答奚臉色板板:“我待會兒會和安楚交代,讓他帶一批人先回部里。明日一早,你我就率著一千二百精騎,隨燕王同回北平,和他們共抗王軍?!?p> 穆華伊點點頭:“等他們兩軍狗咬狗,打得難分難解之時,就是我們動手之日。不然簡簡單單把燕王這份大禮送了出去,皇帝小兒可不會領我們的情。要是他還不識抬舉,有了朱棣這個人質(zhì),得了他的兵權,北平以北我們都能拿得下,再也不用看大汗的臉色,更不用怕明帝什么了!咱們本來就這樣計劃,現(xiàn)在一切都很順利,額赤格,你為什么不高興?”
“順什么利……”海撒男答奚焦躁地來回走了兩步,背對著穆華伊站定,“他都已經(jīng)知道了,我們沒機會了!”
“他知道?”穆華伊恍惚愣怔,猛然間想起方才和徐天晴對峙時那不屑的樣子,很快明白過來,怒起一腳將火灶踢翻在地。
那臭妖女、又來幫她主子搞鬼??!
“殿下!殿下!”這邊“妖女”打探完情況,即刻就找到了“主子”,“他們說你把大寧都司都許給三衛(wèi)了,說事成之后,就讓他們隨意進出,是真的嗎??”
朱棣望著她滿目的焦急不甘,很想說一說前因后果??蔁o數(shù)話語在胸腔里吞吐發(fā)酵,卻最終只釀合成懶散的一聲:“嗯。”
天晴啞然半晌。
她知道他的為人,從來沒有對他抱過任何高于現(xiàn)實的期待,但這一刻的失望,卻如同整顆心硬生生被碾壓到了地底?!岸歼€沒有當上皇帝,殿下就開始準備拿國土易利了嗎?還是說,殿下根本沒打算兌現(xiàn)承諾,只是想泰寧三衛(wèi)白白送死?哼,反正只有殿下的命貴如金玉,其他人連雜草都不如,更別說這群蒙古韃子了——對嗎?!”
“啪!”
朱棣還沒有意識過來,已經(jīng)動了手,快到連自己都吃驚。
他從來沒打過她,甚至連最氣她恨她的時候,都不曾真想要這么做。但此刻的動作毫無預謀,他的手仿佛被什么所拉扯,是她的語氣、她的措辭,還是她的表情、她的眼神……他不知道。只覺有一頭火獸在他懷中掙扎撕咬,燒灼般的劇痛,讓他再也難以忍受一秒。
清醒過來時,他以為她一定會大吵大鬧,或者還他一掌,她卻什么都沒做。他打得應該不重,沒有印子,她的臉頰都未紅,可……這不是理由。
他不應該打她的,她只是個女人,她什么都沒做錯,那……
難道錯的人,是他嗎?
“天晴,我……”
她根本沒有聽他辯白的意思,從他的一側(cè)擦袖而過,不回一顧。
……
風霜寒浸侵,寧王府白雪落紛紛。曾經(jīng)的花池現(xiàn)如今已結成了冰原,朱權立于暖閣高臺之上,望著水下那些欒欒而動的單薄色彩,那些注定被封困一季不得逃脫的游魚,淡淡道——
“我已聽說了,四哥已經(jīng)召集了我大寧都司十六衛(wèi)三所指揮使。如今泰寧三衛(wèi)也都衷心投效于他,承諾將各領千余精騎相助抗敵。阿赤烈、穆華伊都在其內(nèi)。各衛(wèi)部落余下人馬,將在北塞做抵御蒙古汗廷的屏障。四哥已答應了他們,事成之后,三衛(wèi)將以外藩而待,可與大明互市。所以——”朱權緩緩向天晴轉(zhuǎn)過身,坐到她的面前,神情平靜,“他已知道了我曾密信與二衛(wèi)共謀,現(xiàn)在,他準備如何處置我呢?”
“燕王爺說,只要寧王殿下肯攜闔府入遷北平,事成之后,王爺將與殿下平分天下,裂土而治。”
朱權愣了一愣。
“哈哈、哈哈哈哈……”他像這樣縱聲拊膝大笑,天晴還是第一次見。“平分天下,裂土而治?徐天晴,這話是他讓你拿來哄我,還是連你自己都真信了?”
天晴只能低頭不語。
“我不過家人受挾,被迫而為,無功無勞,憑什么分他一半天下?我還沒有天真到會做這種癡夢?!敝鞕囝D了一頓,“請你轉(zhuǎn)告四哥,如果這次他敗了,自當無話;如果他勝了,我只求永保封國,安穩(wěn)度日。另則,所有兄弟,無論現(xiàn)今立場如何,他都要善待,不得加害。若能答應這兩件事,我可以尊他為君,此生忠固不改,絕無二志?!?p> “請殿下相信,這兩件事,王爺必能做到?!?p> 聞她所言,朱權又默了一默,語聲輕輕:“居然也有恩靈對,而我錯的時候。你沒有把信交給他。徐天晴,你居然……真的是個好人呢?!?p> 天晴心中亦是千頭百緒無從說,嘆息一聲,才道:“寧王殿下如愿信我,我必不辜負?!?p> “好?!?p> 朱權抬頭,寧王府的碧綠琉璃瓦早已冰雪潔白。
越過高墻,可看見遠處高天闊遠,山巒壯絕。雪后初霽的明熹光耀正隨風卷云動,仿佛在等待時間給予契機,終有一瞬,會將無邊無際灑落在這片蒼茫之間……朱權突然有種預感。
可能,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色了。
“明日,便出發(fā)吧。”
“阿晴!”
天晴出了王府即回大營準備收拾啟程,剛走進營門,便聽到了那個闊別已久的熟悉聲音。
“啊,阿赤烈~”
“你啊,你和額赤格為什么瞞著我商量?他把我支開,你也不先來找我!”
“呃……我想應該問題不大,如果脫兒大人不答應,那我就來找你啦!可他答應了嘛。呵呵……”
不遠處的朱棣冷眼看著這兩個男女。一個粗莽漢子,眼里的戀慕溫柔,酸得人牙倒;一個混賬丫頭,之前對他還急得像只跳墻的狗,對這小子卻是耐耐心心柔聲細氣。
陡感一陣胸悶,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王軍畢竟是漢人,真定之戰(zhàn),面對那么多死傷,她都能平靜處之……他還道是因她爹來了,令她想通了。可如今這群蒙古人,他還什么都沒讓他們干呢,怎么就惹到她怒火填膺頂撞他?
難道說,就是為了阿赤烈那小子么?
走了一個臭書生,又來一個臭韃子,這事兒到底什么時候才他媽算完?!
“燕王爺,等一下!請留步——”那臭韃子竟然還棄了徐天晴,直奔他而來。
朱棣畢竟是朱棣,涵養(yǎng)過人,從容回了身,客套了兩句,便道:“當年在京城一晤,本王對阿赤烈少主就大為欽贊。不成想真有機會能與卿并肩作戰(zhàn),可謂幸甚!”
“我今天特地來找王爺,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額赤格確實應下了,可想來王爺也知道,泰寧三衛(wèi)并不是他說了算的。但不管阿札……呃其他同知、僉事大人他們有否別的心思,兀良哈衛(wèi)可向長生天立誓,一定會效忠于燕王爺你?!卑⒊嗔易⒁曋?,眼中的堅執(zhí)恰似利矛,幾乎可以將人心刺穿。
“但,等到了北平城,王爺必須要給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