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二章 Rewind（重來）（二）
“你的母親，是不是Charmaine Dou？”
Charmaine Dou，杜雪綿。
一瞬間，所有曾讓天晴心疑過的細節(jié)，嚴絲合縫地拼接成單一而筆直的線索，直點出最后的結論。
“你話你係……你係鄭尤力？！”雖是如此，她仍舊不敢相信，開口用粵語發(fā)問。如果她錯了，如果他只是碰巧從盧家村的誰口中得知了她母親的名字，他一定會很疑惑，不知她在說什么。然而很快，她聽見了他的回應，簡短卻清晰。
“我係?！?p> 他真是尤美的弟弟！
二十年前，不，六百年后被卷入那場爆炸事故的見習生！他沒有死，和娘一樣，來到了這個時空，成為了另一個人！他只身一人來找她，不因為倉促未及通報，而是深思熟慮，不想讓別人發(fā)現(xiàn)她的秘密；看她這身裝扮也不驚疑，打斷她開啟Qkey，并非他誤打誤撞，只因他清清楚楚知道，她要去的是哪里……
天晴百感如涌，幾乎要流下眼淚——原來她并不孤獨，終于、終于，她不必再孤軍奮戰(zhàn)了！
“尤力！我見過你家姐，她一直一直很掛念你，我、我有好多事要同你說！”
她拉著他，將自己的奇遇、與士聰?shù)南嘧R別離、她回到這里后所作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告訴了他。尤力只是靜靜地聽，時而點頭，時而沉思，平靜得仿佛所有都與自己無關。
天晴兀自不覺，仍是說著：“……如果我回去，就可以救我爹了，他不該死的，這樣不對！他們都不該死的……你能明白我，你一定能明白我！對吧？對！你應該跟我一起回去，尤美姐還在等你呢！我們一起回去！”
“我不會走?！背鏊A料，尤力退了一步，“我在這里還有未競的事?！?p> “什么未競的事？”
“你忘了，我現(xiàn)在是鄭和，我還要出使諸國七下西洋。葉士聰也告訴過你，歷史不可以更改。”他頓了頓，道，“天晴，已經發(fā)生的事，誰都奈何不了。勉強逆轉，可能只會令自己更加后悔罷了?！?p> 天晴大失所望，松脫了抓著他的手，用力搖頭，滿心都是憤怒的抗拒：“這都是你們的推斷，你們一個個都沒試過，怎么知道不行！”
“你想靠葉士聰救你爹?？删退闼苡嬎憔珳?，正好回到你爹死之前的時間節(jié)點，讓他逃過一劫，后面要怎么辦？顛覆了既成事實，蝴蝶效應，世界可能隨之發(fā)生巨變，你有沒有想過？”
“我就是想得太多！現(xiàn)在我只想試一試，又能有什么損失？反正朱棣總會贏的！”
“你沒法肯定?！?p> “我當然能肯定！你也能肯定！不是嗎？”
兩人一個出奇地暴躁，一個格外地沉靜，讓這場對話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反差，仿佛不在同一個時空進行。
“就因為我這也怕，那也怕，除了幫他，什么都不敢做，我爹才會……”天晴此刻的聲音在夜風里顯得分外沙啞?！澳阏f的世界巨變，也只是可能而已。就算真的如此，只要我爹能活過來，誰管他幾百年后洪水滔天！”
尤力心嘆，她沒有瘋，卻在拼命抗拒著自己的理性，不愿再冷靜思考。“你可以不管幾百年后，但是天晴——眼前的這些人，你能不管嗎？盧家村兩百多口人，還有袁融，你都不管了嗎？”
“小融已經是瑛兒的丈夫，朱棣不會害他的！他也希望大表哥能活過來！”天晴堅持道。
“好，不說袁融，別人呢？你的師兄師嫂、盧家趙家、花姣姑娘、烏芒族人，還有白蓮教你的故人……今日你拿了羽印一走，等同叛逃，就算我不說，燕王不過半天就會發(fā)現(xiàn)。他確實處置不了你了，可你留下的這些人死活，你有想過嗎？”
“你少來道德綁架我！”天晴叫道，“只要士聰可以讓我回到更久之前，他們就都不必死！”
“你之所以假傳燕王指令，把鬼力赤放走，自己偷拿羽印，就是在給自己留后路——實在不行，可以栽贓嫁禍到鬼力赤頭上——東西是他拿的，你的人是他綁的，燕王想算賬，就去找他算。
“因為你沒把握葉士聰能夠做到；更沒有把握，他一定會為你做。我雖不認識葉士聰，可聽你說的話，也能想象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唾手可得的名利、財富他都能干脆放棄，就是被威脅得快死了，也不肯說出實情。他對于原則有多堅持，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你真的覺得，因為你哀求或者脅迫，他就會放任你改變歷史、讓世界大亂嗎？”尤力道。
“所以我才要你跟我一起回去?。∧阋矃⑴c過Channel X的研究，你們兩個一起，一定有辦法的！”
“我當時只是個見習生。而且，我說過，我不能冒這個險。我不能幫你?！?p> “你不幫也沒關系，有士聰就可以！他很單純的，只要我不告訴他，他一定會……”
“他可能單純，但絕對不蠢，你既然指定時間節(jié)點，他當然能猜到你是要干什么。更糟的是，如果他對過去無能為力，你再回來時，很可能將面對所有人的死亡。或許，朱棣能照樣做他的皇帝，而你，卻除了愧疚、悔恨、自責，一無所有。天晴，朱棣不是傻瓜，你的伎倆騙不了他。你心里也很明白，這是場豪賭，而你幾乎不可能贏。只是你現(xiàn)在太痛苦，太絕望，才什么都想試一試。我懂你的心情，或許在這世上，我是最能理解你的人。你走過的路，我可能都試過……”
“那你又不肯回去！”天晴嘶吼道，“我爹就必須死嗎？大表哥他們必須死嗎？我不甘心……你叫我怎么甘心?。?！”
“我明白，我明白。”尤力緩緩按住了她的肩，“你不甘心，所以想要從頭來過，逃避自己的錯誤，拒絕接受事實。但，有時候，人們所犯下的錯誤，也是正確的一部分。這個道理，我在很多年后才想通。
“天晴，你有沒有考慮過，歷史有不止萬億種可能，為什么最后，會成為我們所知道的樣子？”
夜風如墨，把他的每一個吐字勾勒得格外清晰。
“所謂歷史，不過是所有人所有行為疊加后的呈現(xiàn)。這些行為的發(fā)生，和對錯無關，或者應該說，一旦成為現(xiàn)實，那它就是正確的，是唯一的。只是在這之前，沒人能達到全知狀態(tài)，也沒人能預判出結果……”
“海森堡測不準原理，我知道?！碧烨绱驍嗟?。
“嗯？”尤力微感訝異，但很快點了點頭，“是的。天晴，正因為我們都是凡人，無法全知全能，每一個人，在可以影響自己命運和歷史進程的時刻，有心或無意，都只能做出自己認為最正確的選擇。在你的位置，做你認為對的事——這是所有人的使命，同樣也是你的使命?，F(xiàn)在，我希望你問問自己，你真的覺得，拿那么多人的命做賭注，改變歷史救回你爹，這件事對嗎？”
明明語氣淡然，聲音輕輕，不知為何，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仿佛正中紅心。她就像被一片綿綿無盡的天羅地網纏住，極力想掙扎，卻逃不脫、動不得。
“不對！不對！你不要在那邊繞我！”天晴狠狠搖頭，憤然甩開了他，“你現(xiàn)在不過就是個死太監(jiān)罷了，裝什么人生導師！”
尤力對她充滿攻擊性的言辭并不介意，反而自嘲地笑了一笑，讓了半步：“我確實教不了你什么。所以我只能把我知道的一切信息、和可能造成的結果告訴你，判斷終歸需要你自己來做。話我已經說完，如果此刻，你依然認為冒險救回你爹是正確的，那我只好假設，這也是合理的，或許這才是歷史該有的走向……羽印就在你身上，你現(xiàn)在就可以按下Qkey。我不會跟你走，但也絕不會再阻攔你。”
“那最好！”天晴跨步一把奪過Qkey，捏著它，幾乎快要捏碎。拇指明明已經放在按鈕，卻忍不住顫抖，遲遲摁不下去。尤力果然踐諾，只是在一旁看著，不說話也不阻止。
天晴僵持在原地許久，念頭就像彈珠，一個接一個撞進她的腦子里，兇猛得讓她發(fā)疼。
“按下去！”
“只要按下去就可以了！你之前就做過，這有什么難？”
“你做得到，你可以！”
“你一定能救所有人！”
“沒問題的！一定沒問題的……”
“徐天晴，你要相信！你一定可以！”
“你一定可以……”
“你可以的……”
“你不可以……”
不可以……
不……
你……
忽而，她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一甩手，背包已被扔在了地上。開口松垮，兩顆方印就這么笨拙地滾落出來……
望著那兩只恣揚羽爪卻仿佛注定般在泥濘里掙扎的寶石雄鷹，尤力長舒一口氣。而天晴，卻渾身脫力般跌坐在地，無望地將自己縮成了一團。
“你贏了……贏了，你贏了！這下你滿意了吧??！”
像他說的，如果她最后回不來，爹固然救不了，而朱棣照樣做他的皇帝，會怎樣處置她留下的人，她再也無法得知。最大的可能，是他們會被統(tǒng)統(tǒng)抹殺干凈。
齊望師兄、攸寧姊、花姣、丁香、悅嫂子、盧大娘、阿碌、大虎、二虎……所有所有人……
如果小融反抗，也會落到一樣下場……
這些天來，她一直努力說服自己，一定會成功的，一定沒問題，選擇性地無視了其他一切可能的后果。
然而當尤力把這一切赤裸裸地撕開……
她就再沒有任何逃避的余地。
她無法再承受任何人因她而死了……
尤力輕輕嘆息一聲，低身盤坐在她的對面：“我沒有贏，你也沒有輸。天晴，你知道，我是你的盟友，不是敵人?！?p> 天晴抬眼望著他，許久沒有說話。當她把目光移開，神色渙渙間，尤力忽然聽她道——
“你有沒有問過自己，為什么偏偏只能是他。”
尤力愣了一愣，誠懇回答：“其實……他并沒你想的那么糟糕。”
“呵……”她若有若無笑了一聲。
或許沒那么糟……但也沒怎么好了。
“自從朱棣發(fā)現(xiàn)我爹就是常遇春，他就一直都想利用他，所以在殺張昺之前，他派了趙曦去我的家鄉(xiāng)元寶山……天機八卦陣雖然奇妙，但只要知道法門，就能找到位于十二石陣中的關竅。小小一個火星觸發(fā)，便可讓整個村子陷于火海。
“這是當初張真人和師父為了防止強敵來襲，留下的最后一道防線——如果敵人實在太多，便將他們誘到村中，而村里人就往地道躲避。只消一把火，就可以將來犯者全滅。敵人不知火陣中如何逃生，懂得機關的村里人卻可以。
“朱棣也可以，所以他派了趙曦去。他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屠村，就是想把盧家村燒了，把我爹他們逼出來。離了元寶山，他們還能去哪里？只能來找我，我爹只能為他所用。我爹，是朱棣害死的……”
“天晴……”
如果他是個好人，他不會這樣做。
如果他是個好人，她根本不必為那些人的性命戰(zhàn)戰(zhàn)兢兢。
如果他是個好人，這場戰(zhàn)爭一開始就不會存在。
說穿了，為什么她要做到這個地步……
為一個她根本不認同的人？
可她認不認同，又有什么重要呢？
正是她的那些原則，那些自以為是的善良，把爹害成了重傷，甚至到臨死前仍滿心殘憾，覺得自己讓她失望，怕自己不能被她原諒。天晴開始回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為了什么原因，她給自己定下了那些愚蠢的條條框框呢？
是小小的她，為了自己的特殊而煩惱苦悶的時候？那時她希望和小融阿碌丁香一樣，沒有怪力沒有異能，就做個普普通通的小孩。娘說，老天讓她特別，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讓她能夠照顧爹大表哥小融阿碌丁香和盧家村的老老少少。要保護那么多人，一定要有些不同凡響的才能才行。
是娘過世之后，她拜師學醫(yī)的時候？鄭師父說，醫(yī)道是濟世之道，若無普度眾生的慈悲，不該學醫(yī)；即便面對重傷將死的血海深仇，亦不能懷有殺心，當與等閑一視同仁，竭力救治。醫(yī)術不在高下，唯擁有這樣的覺悟，才能成為醫(yī)者。
是她來到現(xiàn)代，士聰教她“每個原子都有作用，誰都可能改變歷史”的時候？他說，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數(shù)千公里外引起一場颶風，你無法預料誰會成為蝴蝶而誰會成為颶風；誰是捕蝶手，誰能定風波。盡力維系住已有的平衡，是最理想也最可行的做法……
所以她一直一直小心，拼命拼命努力，只希望能維護住所有——這樣她的天賦才有價值，她的奇遇才有意義。
可這又算什么價值？什么意義？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保護不了，什么天賦奇遇，統(tǒng)統(tǒng)都是笑話！
她還真以為自己能當什么救世主嗎！
曾經她站在道德高地，蔑視朱棣草菅人命，不擇手段，除了自己和家人，其他概不關心。可起碼，他真的能保住家人平安。他在意的人，個個妥善周全。
而她呢？
難道因為所謂的“唯一”、“正確”已被設定鎖死，她就只能說服自己妥協(xié)嗎？
不是有平行宇宙嗎？
那在另一個時空維度里，爹是不是還活著？
既然士聰能造出Qkey，有沒有可能讓她進入某個分支現(xiàn)實，重新見到沒有死的爹呢？
……
此時已敲過二更鼓，夜露未晞，晚風微冷。透過清勁的櫟枝，可見將殘未殘的下弦月，像一彎破舊的鐮刀，掛在灰藍色的幕墻上。周邊幾顆搖搖墜墜的星辰，一如她的妄想一樣，遙遠而又晦明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