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Lost case（失）（二）
朱棣并沒有責(zé)怪徐天晴，起碼面上如此。
不管穆華伊是怎么進入的敵陣，如果任由他去送死，三衛(wèi)當(dāng)然不會善罷。福余衛(wèi)肯定要清算這筆賬，即將結(jié)成姻親的兀良哈衛(wèi)也不可能坐視不理。不管他用怎樣的利祿前途去引誘，人沒了便什么都享用不了。如果連一衛(wèi)的少主都可以隨意舍棄，他們更不會相信朱棣善待其他族人的誠意。
天晴做的沒有錯，即便她的決定讓他失去了張玉，可他畢竟是自己的人。然而，正因為是自己的人——
“張玉良輔之才，倚之足濟大事，可惜……”最后的探報是張玉已亂刀加身，血流遍地，朱棣再不甘心，也知他是兇多吉少了。
“該死的盛庸！這筆血債，一定要他拿血來償！”朱能與張玉同袍多年，想到他連尸身都陷在敵陣，必不會得到善終，忍不住狠狠捶了一下立柱，虎目含淚。
“都因為果爾娜不聽號令，擅闖亂跑，才會弄成了這樣！”朱高煦叫道，“下次無論如何不能放她出去了！”
朱高煦本意只為擔(dān)心，可旁人都知他和天晴不對付，哪會去想更深層的意思，尤力唯恐朱棣就此將張玉之死遷怒天晴，趕忙道：“娘娘也是為了安撫住三衛(wèi)，況且她奮勇對敵，連自己都受了傷，二公子莫責(zé)怪娘娘了?！?p> 見尤力急吼吼出言維護她，朱高煦心里不由拱起一團無名火，怒而橫他一眼：“她給了你什么好處？現(xiàn)在連你都替她說話了？”
“呃……”
“夠了！都住口！”
朱棣原已煩躁至極，聽著這帳中的無聊爭吵，更是郁悶難紓，霍地起身。
“朱能，把道衍大師門下那些僧兵叫來，為本軍陣亡的將士超度?！彼麎阂值貒@了一口氣，“他們多是為護我而死。待回到北平，本王再親自為他們致祭?！?p> 經(jīng)誦之聲從帳外傳來。天晴看著被安放在臥鋪上的花姣，木然地自言自語：“第一次見到她時，我跟她說，我會找到成吉思汗的寶藏，然后分她一份，讓她衣錦還鄉(xiāng)，那她就可以自己搭間大宅搬出來住，不用再看沈家臉色。如今，她真的不用再看人臉色了。而我答應(yīng)她的……一樣都沒做到?！?p> 人死不能復(fù)生。
和爹那時候不同……
這一次，她連那一丁點的希望……
都沒有了。
花姣不是戰(zhàn)士，連一場肅穆莊重的葬禮，她都不能給她，因為，她不是戰(zhàn)死的。
她是為救她而死的……
“她中了沈昂的噬心蠱，那是一種很厲害的毒藥，比仙死丸厲害多了，可以讓吃了的人完全聽你的話，必須聽你的話……這么有用的藥，你說，沈昂怎么會想不到對我用呢？因為……
“花姣騙了他。她用自己的命，護住了我的。”
親口說出這個現(xiàn)實的一剎那，天晴突然有種漂浮于世的不真實感。
她到底在干什么呢？
她這樣冒險，這樣努力，到底為得到什么呢？
“以前，我回盧家村的時候，也和我爹說過的，說我很快就要發(fā)財了，到時候，會讓他過錦衣玉食的好日子……比做國公爺時候還逍遙，結(jié)果……他躺在了北平的雪窖里，我連一間像樣的墓室，都給不了他?！?p> “……”
“你說得對，我就是個大騙子，說得花好稻好，把所有人都騙了……呵，連我自己都被騙了，還以為我，有多了不起呢……”
以為盡力而為，就能問心無愧。
現(xiàn)實卻帶著無比蔑視和惡毒的笑，一次一次，狠狠抽著她的耳光。
知道是誰害了師父，知道是誰殺了花姣，那又怎么樣？
若她能知道得早一些，若她能更聰明一些，他們都可以得救，他們都可以安全，而現(xiàn)在……
就算沈昂死在了她手里，又怎么樣呢？
就像瞿陶死在了她手里，又怎么樣呢？
離開的人，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了……
不會再回來了。
“我真是……一點用都沒有……”
“……”
“徐天晴！你言而無信！你發(fā)誓會保她平安的，現(xiàn)在這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徐天晴?。 眲倓偺K醒過來的穆華伊跌沖而來，他的腰腹纏著繃帶，手臂、肩膀上都包著紗棉，因為激動而滲出的血紅，讓他的衣襟無法合攏，只能狼狽而松散地系著?？伤挥X得冷，全身都是足以把這個世界燃燒殆盡的憤怒，沖她發(fā)泄沖她吼叫。
現(xiàn)在，是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她不想安慰他，甚至不想安慰自己。
“阿晴也不想這樣，她也很痛很難，你先冷靜一點阿穆！”始終沉默陪伴在天晴身側(cè)的阿赤烈終于喊出了聲，只為阻止好友激動的指責(zé)。
“她痛什么？難什么？她心里只有自己和她那個主子，其他人豬狗都不如！阿赤烈你記??！你的妻子是吉雅，不是這個妖女！”
“我當(dāng)然記得！”阿赤烈難得對他紅了臉，“可沈姑娘又不是為了救她死的！”
穆華伊火牛般的身形突然滯住，如同被迎頭澆了一桶冰水。
他何嘗不知道……但，要怪自己嗎？是他嗎？是他的錯嗎？
當(dāng)然不是！
要不是徐天晴鐵了心幫朱棣謀反，教唆她，阻撓他，花姣現(xiàn)在還活得好好的……是徐天晴！是她辜負(fù)了花姣，連累了她，把她害死！而鬼迷心竅的阿赤烈，居然現(xiàn)在還要幫著她！
“你再這樣，今后你我再不是兄弟！”
“你！”阿赤烈氣得拽住穆華伊的褂衽，快把他整個人揪起來，“該說這話的是我！你可知你闖了多大的禍？張將軍死了！就因為你不聽號令，如今三衛(wèi)都要負(fù)責(zé)任，你究竟知不知道??！”
“我闖禍？！我闖禍？！要不是為了她，花姣怎么會去那里？她怎么會死！張玉怎么會死！”
“夠了！”天晴暴喝一聲，全身卻若僵直，依然跪在原地不動。若不是帳內(nèi)只有他們?nèi)耍⒊嗔規(guī)缀鯐詾檫@怒叱來自別處。
“你還有臉面呵斥我！哈哈哈哈哈——”穆華伊扯開阿赤烈，朝她跨了一步，笑得瘋狂，“你也覺得是我的錯？！是我錯？！你還要害死多少人，才肯認(rèn)賬？！你還要多少人替你去死，你才滿意??！?。?！你這災(zāi)星，該死的人明明是你！你死了，什么事情都沒了！你——”
阿赤烈怒不可遏，作拳要打他，天晴一下起立轉(zhuǎn)身，將二人并步推開。
“我認(rèn)賬！可認(rèn)了有什么用？能救誰嗎？能幫誰嗎？花姣死了！張玉死了！他們死了??！不管為你還是為我，他們都已經(jīng)死了！我死了，他們就能活嗎？！”那個字反復(fù)刺痛著她的舌尖，每說一次，就讓她的心刀扎一次?！皬堄竦某?，自有人替他報。而花姣的遺愿，只有我能為她做！我會把她帶回故土安葬，但這件事，必須要等到戰(zhàn)爭結(jié)束。現(xiàn)在這里還有萬千條性命給架在火上，我不會為一個人，棄了所有人！你如果不滿意，要殺要剮，大可以事后找我算，但請你先負(fù)起你的責(zé)任，把你的錯處補上，把該做的事做完！”
“一個人？哈哈……哈哈哈！花姣她對你，就是‘一個人’？她真是死得值當(dāng)，死得一點不冤枉！哈哈哈……”
花姣躺在那里，面容安寧，恬靜依舊，仿佛再過片刻，就會醒來，打著哈欠，嬌叱道：“你們又在吵什么？”天晴不忍再看，偏過臉，閉上眼，蹬踏般往外走，卻被穆華伊一把扯住手臂。
她看向他，他眼眶仍紅灼如血。阿赤烈待要阻止，天晴卻伸手做了一個虛攔的姿勢，任由自己被穆華伊拽得痛到麻木。
“我最大的錯，就是相信了你?！蹦氯A伊似乎在竭力忍耐著什么，只能把頭轉(zhuǎn)過，緊緊看著花姣，“由我把她帶回云南去，明日我就動身上路——這就是我的責(zé)任！什么該做不該做的狗屁！你跟朱棣自己做去吧！”
穆華伊走了。
天晴仍是站在原地，木然不語。在這呵氣成冰的天地里，阿赤烈不覺得冷，反而她的沉默，更讓他寒意侵魂。他一貫笨嘴拙舌，直恨自己不能像她一樣，只言片語就可解人心懷。
“阿晴……阿穆他是在怪自己，他心里很明白，他們不是你害死的……”
“……”
“我知道你傷心……要是可以選，你寧可自己替了他們，可……”
“要是可以選……”天晴輕哼一聲，似笑非哭，“要是可以選，我，不會做徐天晴……”
她的聲音哽咽，卻沒有淚水，仿佛所有悲傷都被這漫天冰冷的寒意凍在眶格。
阿赤烈茫然無措?！安蛔?？可……你不做，誰來替你呢？”
小心翼翼的語調(diào)就著他沉厚的聲線在帳內(nèi)縈紆，如同天外傳來的魔音，正質(zhì)問著她。
誰來替我？
是啊，誰替得了她？
“人生在世，誰能不管不顧，拋卻己責(zé)，隨心所欲？”
但無論換誰來替，都應(yīng)該能比她做得好吧！愛情，親人，師長，摯友……她統(tǒng)統(tǒng)都失去，竟然就在這么短短的時間里……
統(tǒng)統(tǒng)都失去。
她什么都保不住。
身體里仿佛有什么東西抽離開來，飄在空中，俯瞰著那個呆滯而狼狽的自己，冷笑著詰問她：“天賦異稟，還能未卜先知，握著這么一手好牌，你究竟是怎么把它打爛的？??？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你是怎么讓所有人都失望的？徐天晴！”
“我……”
她試圖回答，一開口，寒氣卻直刺心脾。她就如同一條擱淺的魚，所有的呼吸都被封堵，只能不停張合唇齒，發(fā)出費力而無用的求救。
“阿赤烈……我……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眼淚無聲地涌出，流過干裂的臉頰。這次，她連哭都不敢大聲，仿若怕再驚動了什么，再誤觸了什么，又釀成不可挽回的大錯。
“阿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