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心空白 心清白
天晴覺得很累、很倦，這種疲憊并不來自于被百般折磨的身體，盡管鞭子棍棒烙鐵她都已受盡。她就像一塊被用壞了的抹布，懸吊在空中，飄飄蕩蕩，要是努力用腳尖夠一下，應(yīng)該可以踩到地面，但她不想白費這個力氣，這種徒勞并不會讓她好過多少。
一開始他們對她鞭笞火烤，她還覺得疼痛難當，幾乎忘記了之前已被張之煥射了一箭，周身的細胞都在拼命抵擋新的攻擊。但大約過了幾分鐘，也可能過了幾小時，她就變得沒有任何感覺了。
她從來沒受過這種虐待，不知道人人都是這樣，還是她奇特的身體構(gòu)造在幫助她，不想讓她就這樣活活痛死。
她的神智似乎極力在催眠她，希望她能就這樣沉沉睡去，無知無覺，毫不痛苦……她也不能肯定，如果就這樣閉上眼，任由意識沉淪，她是否還能再醒過來。
如果醒不過來……
又怎么樣呢？
爹已經(jīng)死了，大表哥死了，花姣死了……
小融啊，早就恨她恨到巴不得她也死了吧……
至于其他人……他們?nèi)绾蜗胨?，她已不在乎了?p> 這世上還在乎她的，又有誰呢？
攸寧姊？沒關(guān)系的，她還有師兄，他們互相安慰一下，很快就能振作起來，把她忘了……
阿赤烈？是啊，他外粗內(nèi)細重感情，要知道她死了的話，肯定會難過得大哭一場吧……但他終究已經(jīng)成了家，有妻兒、有族人，不會為她傷心很久的……
還有繼祖、芳婷……他們一個流離漂泊，一個身中怪毒，如果她沒出現(xiàn)的話，他們根本不必小小年紀就遭受這些無妄之災(zāi)的，說不定沒了她這個千年難逢的掃把星，他們都能過得更好些……
已經(jīng)沒人再掛念她、也沒人再需要她了。有生以來，天晴第一次這樣想——
其實死……也挺好的啊。
然而，意識的投降策略似乎進行得不那么順利。她睡著了，卻是半夢半醒。
夢里，她見到了雪綿，正陪小小的她一起堆著雪人。她還是那樣年輕，一襲素布衣裙，看上去卻比漫天雪花還要圣潔美麗。天晴有點驚慌，唯恐自己滿身血污會玷污了這幅畫面，可低頭審視，她的衣飾平整潔凈，如同剛剛被娘親洗濯晾曬過一般，散發(fā)著陽光的香味……
“天晴，你怎么啦？”
抬頭時，小小的她不見了。只留雪綿坐在一邊的石凳上，望著她，聲音里半是憐愛，半是擔心。
“娘……娘，我好想你！”所有的懷念與悲傷一齊涌來，她踉蹌?chuàng)涞窖┚d懷中，“我覺得好辛苦，好辛苦……我好累，我、我已經(jīng)撐不下去了……你……你能不能帶我走？”
“你要走么？”雪綿慢慢捧起她的臉，驚訝地看著她。
“嗯！”天晴忍住眼淚，用力點點頭，“爹和大表哥都走了，花姣……我最好的朋友，她也走了……就連如龍都……他們、他們都是因為我才……”
沒有她，朱棣照樣能得到寶藏，反叛稱帝；沒有她，爹就能在元寶山頤養(yǎng)天年，大表哥也能樂呵呵平平安安的日復(fù)一日；沒有她，無論花姣留在云南還是代替果爾娜入王府，如今都依然活著；沒有她，如龍還無憂無慮，自由馳騁在呼倫貝爾的曠野……
想起了尤力的話，天晴道：“我留在這里，只會禍害別人，根本沒有一點用……就讓我跟你走吧！我是跟你來的，也應(yīng)該跟你走——對，這樣才對！”
“所以，對你來說，這個世上重要的，只有爹、大海、花姣和如龍而已；因為他們不在了，你對誰都不必再負責任了，是這樣嗎？”雪綿似乎并沒聽見她的自責，徑直問她。
“重要的、重要的……責任……”天晴微微垂下眼睫思索，淚珠就這樣滴落到地上，但她并沒有繼續(xù)哭泣，也顧不上把臉上的水痕擦干，抬起頭來沖口而出，“有的！還有葉士聰！他因為我才遇到了危險，他還在六百年后等著我……我應(yīng)該回去救他的，這也是我的責任！”
“張之煥這樣子對你，你不救葉士聰，也沒人會怪你的?！毖┚d輕輕撫著她的頭頂，眼中脈脈，無限體諒。
“不，不對，士聰他和張之煥不一樣！他是無辜的！士聰他待我、他待我……”想起離開時他看她的眼神，失落之外，更多的是安心，仿佛在對她說“你快逃！我不要緊”，天晴用力搖了搖頭，“他的命運不是歷史，是未來，還沒有被定論，我不能就這樣子扔下他不管！”
她的反應(yīng)似乎并不令杜雪綿意外。她欣慰地微笑，望著天晴的眼中愛意盈盈。
“這才像是我的女兒啊。既然你還有事要做，那娘就不能帶你走啦。”她從石凳上站了起來。
“回去吧，天晴?！?p> ……
吳三是王軍的一名小校，以他的軍銜，很少會有什么重要任務(wù)分配給他。這次也不例外，他不過奉令去給石堡那邊的兄弟們帶個話，關(guān)于明天的撤退。
和門口的守衛(wèi)交代了一下，因吳三有軍令在身，他們麻利便替他開了門。吳三走進堡內(nèi)，徑直上了二層。
關(guān)老六和田利正坐在那兒邊喝著小酒，邊天南地北聊著家常。軍中嚴禁飲酒，要是被大人們看到了這副閑適樣子，一頓軍法是難逃的。當然，吳三不會主動去告發(fā)。他們幾個都是金壇人，家鄉(xiāng)產(chǎn)好酒，這酒水也是他們從來填援的同鄉(xiāng)那兒偷偷勻過來的。其實眼下這情勢，他也焦心得很，恨不得灌幾口黃湯壯壯膽。如今燕軍勢如破竹，萬一沒過兩天真變了天，換了皇上，對他們這群人，新皇帝會怎樣處置呢？
但現(xiàn)在就開始考慮這些，未免嫌太早了點。他們身在沙場，每日腦袋掛在褲腰上——別說以后了，誰知明日是個什么光景？多活一天是一天，以他的身份，東思西想也沒什么用，還是先把上頭的命令帶到再說了。
“老關(guān)，老田，你們倒適意啊！怎么？張大人是著你們來喝酒扯皮的？”吳三故意板著臉道。
“老吳啊？”關(guān)老六早就招呼過外面兄弟，知道能上來的必不是外人，丟了水革囊，笑嘻嘻迎了過來，“除了扯皮，還有啥好做？那小娘細皮嫩肉的，哪經(jīng)得起啥大刑？這都快一天了，要再不閑一閑，可不弄死了她。”
吳三的目光向牢欄里偏了偏。臨時搭起來的刑房，可用的工具當然不比京中詔獄那么完備，但對付一個女人家是綽綽有余的了。只見她雙手被鐵鏈向上拉著，整個人掛在石頂下，腦袋無力地垂靠在右肩。衣服上斑斑血漬，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色樣。
借著石牢內(nèi)尚算得明亮的燈火，吳三望向她的臉。雖然已被折磨得蒼白無色，唇破皮皴，但她的神情卻像個安然睡著的孩子，呼吸起伏均勻，密密的睫毛隨之微微顫動，如同正在做著一個甜美的夢。
看著怪可憐的。吳三不知怎地想起了遠在家中的幺妹。
“把她放下來吧……傷成這樣，又跑不了?！?p> 田利擺擺手，神秘道：“不成，你別被她樣子騙啦！這位可是名動京師的妖女，聽說還會好多妖術(shù)妖法，張大人千叮萬囑，一個手指頭都不能松綁的?！?p> 妖女？吳三有些想起來了，有傳說盛大帥對上燕王，每回剛剛占到點便宜，這妖女就作法興風，吹得全軍找不著北。兩軍交戰(zhàn)過后，除了收俘虜，燕軍還會撿一些他們的傷員回去，聽說就是用來給她煉妖結(jié)陣的，也不知道那些人如今都怎么樣了……
吳三越想越瘆得慌，身上頓時起了麻麻一層雞皮疙瘩，呆呆地看著天晴。
“對了老吳，你來做什么的？上面讓你跟咱們交班？”關(guān)老六突然插話，打斷了他的浮想。
差點忘了正經(jīng)事！
“咳咳，我來傳話。明日午前，平將軍就要和何將軍一起撤離，到時以三聲炮響為信號，全軍拔寨。巳正前后，我會再帶隊里幾個人來，先一起把物事整整好?！眳侨孟掳忘c了點天晴，“欽犯這個樣子，也走不了路了，要把她給押上車子?！?p> “唔……看樣子這里是守不住啦。”田利道。
“還用說嘛！軍糧都被燕王截了，好在現(xiàn)在是夏天，林子里摘些果子撈點魚兒，總歸餓不死人?？傻降走@么多張嘴呢，看著頭皮都麻，平將軍準是要去別處籌糧了。”關(guān)老六道。
“嘿嘿……幸好我們有門路啊，如今還能加個餐~”田利晃蕩著水囊，擠眉弄眼?！袄蠀?，你要不要也來點？這也是糧食，填填肚皮也好啊?！痹S是擔心吳三回頭告狀，他殷勤遞上了自己那一袋。
吳三擺擺手。他膽子一向小，想想就罷了，可不愿意冒險受軍棍。再看看天晴，忽然想到一則，吳三脫口而出：“這女娃要是真會妖法，就是糧食應(yīng)該也能變得出吧？”
田利自己灌了一口，嘀嘀咕咕道：“這誰知道啊~就是能，也肯定不會替我們這幫對頭做法啦！張大人說只要弄不死，什么手段都用上，這小娘們卻愣是一個字都不吐，硬氣得很嘞~”
這話倒讓關(guān)老六清醒了幾分，臉上忽然現(xiàn)出驚疑神色，目光也一下子聚斂住，直直看向另外兩人。
“剛剛你傳軍令，這妖女可就在旁邊！萬一她是假寐，后面施妖法逃掉了，豈不是叫軍機外泄？我們?nèi)齻€腦袋可都要搬家了！”
田利一聽，也警覺起來：“沒錯！”這事要傳到上頭耳朵里，可不是一頓棍子能揭過的了。他端詳了一番天晴昏睡的樣子，半分不像假裝的，但心里還是拿捏不準，“應(yīng)該……是真昏過去了吧！要用什么法子才……”
關(guān)老六想到就做，輕輕開了門，躡步走進牢室，就著包布拿起一邊燒紅的烙鐵，對準天晴伸直高舉的小臂，猛地一燙。
皮膚“嘶——”地發(fā)出了輕聲，灼熱的肉焦味隨即飄散開來。而天晴的表情卻連最細微的振動都分毫不見，還是像方才那樣恬然。一旁的吳三卻看得心中一顫，大有幾分不忍。
“連眼皮都不動一下，真是昏得挺沉的?！碧锢判闹拢钟行┮蓱]，“還有的氣么？”
“有~”關(guān)老六徹底寬下心神，將烙鐵棍子往旁邊“哐當”一丟，大搖大擺走出牢房，繼續(xù)坐下喝起酒來。
“下面地室是不是還存著一些舊甲胄啥的？我去清點一下，明天好一道帶了走?！眳侨蝗徽f。
“咍！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能有啥好的？指不定平將軍還嫌負累，明天一把火就燒了，你閑費那個力氣干嘛？”田利勸道。
吳三沒有理會，甩下一句“別光顧喝酒，給這女娃子也喝點水”，便走了下去。
“嘁！不過就一個小旗，還真把自己當頭蒜了，呸——”關(guān)老六暗暗對他啐了一口。
……
朱棣順著赤烽引領(lǐng)的路線潛行而入。在離大營估摸還有四五里的地方，他就下馬步行，身邊只帶了一人一犬，就是為了盡可能地不要驚動敵兵。赤烽也極是乖巧，這些年它常與天晴相伴，性情越來越聰明馴順，所以朱棣“出獵”才放心將它帶來，以便在山林樹叢間更快發(fā)現(xiàn)鎖定敵蹤。
仿佛能領(lǐng)會他的一切意圖，這一次赤烽的搜尋較往常更加輕手輕腳，不叫一聲，讓口中含塞的嚼子都顯得全然多余。若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它就回頭看看他，呼呼喘氣，示意離目標已越來越近了。朱棣不禁想，可能因為連它也知道，這次的任務(wù)和她有關(guān)吧。
沒花多大力氣，他就找到了目的地。朱棣定睛一眺，那是一座約兩三丈高的石堡，看著久有年頭，像是由過去在這里結(jié)寨的人留下的碉堡改造而來，確實很適合被用作囚牢或倉庫。這里靠近營地東沿，門口守衛(wèi)稀疏，也就三四人而已。不過這也正常，一座光禿禿的石堡，易守難攻，若里三層外三層嚴兵把守，反而顯得古怪了。
既然她被關(guān)在這里，沒有被“請”進營帳，說明他們應(yīng)該沒有從她這里問出什么來，可能她還得受些皮肉之苦。朝廷對付叛軍的手段……光想想朱棣就覺得寒意自脊背上竄，忍不住怨恨她平時油滑，怎么到了關(guān)鍵時刻反剛烈起來了！就是先騙騙他們，躲過眼前災(zāi)劫也好啊，她不是最會騙人了么？
雖說她天賦異稟，挨打了肯定也痛??！
可眼下畢竟不是究算這個的時候。朱棣轉(zhuǎn)頭叮囑了朱能兩句，后者依令領(lǐng)著赤烽望哨。朱棣略揉了揉那身泥濘臟污的官軍制服，踉踉蹌蹌便向東營門走去。
“什么人？”門口的弓箭長槍立刻上下齊刷刷對向他。
“自己人！右金六的！我右金六的李狗兒！”
朱棣一副慌張的模樣，摸了三次才從懷里掏出了牌子：“白、白天不巧碰上了逆賊的大部隊，只能把馬放了誘敵，剛剛才找到了路回來……”
夜色昏暗，兜鍪下也看不清臉面，可這腰牌卻是不會作假的。王軍上下都知道何將軍點了小隊，從天亮起，每隔一個半時辰就出營查探一次敵人動向，之前確實有同袍不巧對上了燕軍，沒能跑成的。
“是右營金隊的啊，要不要叫他們出來認認？”門兵甲謹慎，轉(zhuǎn)頭向旁邊詢意。
“嘁！你還真怕是叛軍冒充的？就這么孤零零一個人，送我們營里來干什么？當下酒菜么？”門兵乙說歸說，終歸也怕?lián)烁上?，還是拿下巴甩了甩旁邊，“石堡門口瘦瘦高高的那個，該就是右金六的，叫他來認好了。”
這黑漆麻東的誰看得清啊……那瘦高個兒阿先被叫了來，就著營寨門口的火炬做出一副端詳?shù)臉幼?，心里腹誹?！澳莻€、應(yīng)該是的吧。”看輪廓差不多，他跟李狗兒同隊不同旗，就知道有這么個人，也不怎么熟，這時忍不住心里埋怨那兩個門兵。要說實話吧，他們必要再把頭兒從夢里叫起來認人，真抓住奸細那還好說，要是李狗兒本人，他還不給頭兒罵死！
門兵乙?guī)讉€本也覺得找人專門來認脫隊回營的斥候很無稽，得了他一句肯定，更加沒有負擔，
開門就放了朱棣進來。
朱棣向阿先抱了抱拳，沙啞著聲音道：“有勞啦！其他兄弟們，都回來了么？”
“沒收到消息?！卑⑾瓤戳丝此砩系臓€皮甲破內(nèi)襖，想他這一路連滾帶爬回來，必也是經(jīng)歷了一場惡戰(zhàn)，指不定一旗的其他人都沒了。到底是一個隊出來的，心里也同情這狗兒，便好心道：“我記得石堡里還有一些舊甲胄，你等我給你取一件出來，你帶回帳子去吧！”
朱棣暗呼大幸，點點頭道了聲謝，跟著他往石堡走去。
“你就在這兒……呃！”
阿先剛回頭想給他指示，只感到脖子一刺，茫茫再無知覺，整個人倒軟下來。朱棣右手往襟內(nèi)一靠，左臂箭步跨上去攬住了他：“兄弟！你怎么啦？”門口另外兩個守衛(wèi)見狀也聚了過來：“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朱棣借著阿先身體的掩護，自他肩頭悄無聲息地探出一根細竹吹管，對著兩人一人一下。
“嗯？”
“唔！”
眼看二人登時站立不穩(wěn)，就要躺倒，朱棣松了手臂，讓阿先順勢滑下，趁機上去一把扶住了另二人，將他們分別定靠在墻上，遠遠一看身形，竟比剛才站崗的樣子還要穩(wěn)扎幾分。又從左邊那個昏暈的守衛(wèi)腰間取下鑰匙，打開牢門，把阿先給丟進了門里。夜色深濃，這里只一把高掛在堡頭的火炬照明，他又做得悄無聲息，竟一點都沒引起附近人注意。
本來這樣的蝦兵蟹將，就是一刀一個殺了，他連眉毛都不會抬一下，但現(xiàn)在當務(wù)之急是要救人，最忌刀光劍影打草驚蛇，也只能先拿劉齊望的元寶失魂針將就用了。
朱棣一路走來都在注意周圍。巡視的兵卒經(jīng)過不久，照理他起碼有一盞茶的時間，可兩個守衛(wèi)若被發(fā)現(xiàn)都在打盹兒，瞬間就能暴露了他，實在耽誤不得，閃身便竄進了石堡。
一層的光線微暗，隱隱能聽到有人聲。朱棣順著聲音走上石階，在回旋處隱好身形，拿出一面小小銅鏡照探。只見二層稍遠處的平臺坐著兩名兵士，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打屁。一旁的牢間里，一個身影輕輕飄在半空，如同一片小小的落葉，在昏黃的炬光中微微擺蕩。
“徐天晴！”
朱棣心內(nèi)驚呼一聲，旋即如離弦之箭疾沖了過去。田利和關(guān)老六還來不及辨清眼前的影子究竟是人是鬼，就感到口鼻被什么捂住，緊接著喉間一涼。下一秒，溫暖的液體伴隨著轉(zhuǎn)瞬即逝的疼痛，焐熱了領(lǐng)襟，成為他們在這一世里最后的記憶感受……
若早知酒精的遲滯會讓自己這般輕易送命，怕他倆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喝酒的了。
朱棣有些慌亂地撤下了鎖枷，打開牢門，解開鐐銬，把天晴放了下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她的傷勢還是嚴重得超出了想象。
她的衣襖至少有十幾處被鞭子抽裂開來，卻看不見一寸外露的皮肉，因為大塊的血痂覆住了所有的肌膚……手上腳上，戴過鐐銬的地方已變成深深的紫紅色，讓人無從分辨究竟是血跡還是淤痕，仿佛被鐵爪用力鉗過，直到幾乎捏碎骨頭才松脫開來……他試圖抱起她，才發(fā)現(xiàn)她背上的傷還滲著血水，血肉都和破碎的布片黏連在一起，手臂上似受過熱鐵烙燙，皮膚已經(jīng)剝落……所謂滿目瘡痍，根本無法形容其萬一。若這些都是剛才兩個人所為，他只恨讓他們死得太痛快了些！
他不敢去想象她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更不明白為什么她的傷口看上去都如此怵目，毫無一處有要愈合的趨勢。懷中的她心跳虛弱，奄奄昏迷，顯然這樣比清醒要好受得多。但他必須叫醒她，他要告訴她——你會沒事的，我會救你出去，我知道你很辛苦，可你必須再堅持一下！不能就這么睡過去！你聽到嗎？天晴！
然而她的狀況實在太過慘烈，以至于朱棣開口想叫她的名字，竟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哽住，喊不出來。作為替代，眼眶中卻奇異地有什么東西越來越滿，幾乎沖盈而出，他拼命才把它們鎮(zhèn)壓回去……
當務(wù)之急，一定要讓她先醒過來才可以！
“娘……”她在他的懷里低低呻吟了一句。
朱棣長舒了一口氣。還好，能說夢話，就證明人還有意識，那她總會好轉(zhuǎn)的……
“士聰……”她又喃喃出了一個名字。
這不是她第一次在夢中呼喚那個男人，但這一次，朱棣只有慶幸，全無半分怒意。只要你能活下去，愛喊誰的名字都無所謂了……
“朱棣……”
他呆住。
以前她也曾叫過他的名字，可沒有一次稱得上認真誠懇，當然更不可能懷有感情。最后的結(jié)果，不是招他恨，就是惹他惱。而現(xiàn)在，她卻在夢中把它喊了出來，溫柔而親切。他一度懷疑自己是聽錯了，直到她又叫了一遍……
“朱棣……”
莫非是她知道自己來了，已經(jīng)醒了嗎？
“徐天晴！徐天晴！”他急聲喚她，用最輕的力道拍她的臉，生怕多用了一分勁，就會把她打死了似的。
她還是不醒。
“徐天晴！你醒一醒，徐天晴！”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加了一些力度。
這次她終于睜開了眼，待看清他時，臉上卻仍是一副茫然如在夢中的表情。
朱棣這才想起，自己如今裝扮成被本軍俘虜問話的那個斥候的樣子，不過也只能糊弄到黑夜里不近看看不出的程度罷了，胡亂拿袖子把臉上的妝抹了掉。
“是我，朱棣。”
她的瞳孔幾乎要隨著眼眶一起張大。
“你怎么會在這里？！”天晴極力穩(wěn)固住依然飄散的神智，抓住他的衣襟質(zhì)問。
“現(xiàn)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忍一忍，我馬上帶你出去！”
“三聲炮響！”她沒頭沒腦地丟出一句，“傳令各軍，以三聲炮響為號，發(fā)動總……”
這話似乎將她勉強支撐的氣力統(tǒng)統(tǒng)耗盡，她的眼簾又無力地垂落下來，整個人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朱棣真怕這會變成她的臨終遺言，連忙探了探她的鼻息，好在依然勻穩(wěn)……他不敢再浪費時間，徑直抱起了她，踢開牢門走了出來。
吳三在地下室清點好了軍品，準備臨走再上來打個招呼。怎知剛踏上二樓，就和他們撞了個正著。
他第一反應(yīng)，是其他兩人要把天晴轉(zhuǎn)移到別間，可待看清抱著她那人的臉，就要驚叫起來：“燕、燕……”一個“王”字還沒說出口，朱棣一手把天晴摟住，一手已用腰側(cè)刀鞘將他打翻在地。正想抽出利刃，給他一個了斷，不知為何，耳邊卻飄來她曾說過的話。
“再輕再小，終歸是一條性命，能不取就不取了……”
想到如果她醒來，問起自己是怎么被救出的……再看看吳三仰望著他已然被驚傻了的表情，朱棣只能嘆一口氣，把他敲暈。又扯下他的外袍，輕輕把天晴遍體鱗傷的周身蓋住，頭臉罩住。
“砰！”
“噗——”
“什么聲音？”
“誰在營中放旗花？？”
四周暗夜中突然飛出連珠火箭，流星一樣落在了營門里。伴隨一起的，還有一連串的爆炸聲。
平安的軍令是無論如何據(jù)門死守，不得出擊，可今日星月暗淡，在里面根本看不清外面敵人幾何。門兵正派人去請示上意，軍中忽而鑼聲大作，緊接著“走水了！”、“敵襲??！”、“又來了！他們來了！”的喊叫此起彼伏，人吼馬嘶不絕于耳。大批正休息的將士不知是何情況，紛紛操起兵器從帳中奔了出來，夜巡部隊也向幾處著火的地方分頭支援，有幾隊為求速度還策馬在營間奔馳?；靵y中，誰也沒注意到有一騎黑馬從一處炸塌的寨柵邊躍了出去。
“殿下！”等候多時的朱能低聲呼喚他。
“行了，撤?！?p> 沿著林徑剛走出一里，尤力已帶隊來接應(yīng)。
“殿下時機算得可真準，快趕上道衍大師了！”尤力見朱棣懷里靠著一人，便知必是天晴，心中大定，也有心情說幾句好話調(diào)節(jié)氣氛了?？芍扉s毫無喜色，只吩咐尤力小心把天晴接住，讓他換馬。
要最快回營，當然是一人一馬，但天晴的情況根本不容她只身騎馬。朱棣選了自己步履最穩(wěn)捷的那匹碧玉紫騮，把天晴要過來放在鞍前坐穩(wěn)，用自己的披風將她完全遮好，讓她的頭枕在他的肩胛。一手執(zhí)馬韁，一手輕輕環(huán)扣她的腰身，雙臂如同護欄一般圈固著她，好保證她一路顛簸也不至于摔下，就這樣一直趕到能換乘馬車的開闊平路。
天晴的意識依然沉陷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可能流了太多血，她覺得冷……但很快地，一股熱烈的溫暖從背后覆住了她的全身。她的身體本能地向那里靠了靠，試圖接近那份暖意的源流。感覺到她細微的動勢，朱棣不由將她攏得更緊了一些。
你可千萬別給我死了。
徐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