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I hope（我希望）
天晴并沒有等來更進(jìn)一步的噩訊，也沒有等來任何驚喜。鐵鉉還是被以極刑處置，株連三族，二子充為官奴，妻女被沒入教坊司。好在尤力偷偷跟她報信，朱棣居然未對蘇集商會做任何措置，只讓已被擢為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紀(jì)綱一直著人監(jiān)看著而已。天晴不知是什么原因讓朱棣對此改了主意——或者，他以為讓帝和張之煥他們還會再回到商會去，想守株以待兔？
“坤帖木兒已被殺了，如今鬼力赤自己做大汗了。”朱棣有些輕蔑地笑了一笑，“太師倒是沒換人?！?p> 朱棣已冷落了她好幾天，既不找她詢商什么正事，也不像從前那樣時不時召她聊天解悶似地閑扯。這一日，卻跟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把她叫了去，沒有任何開場白就說起了北元汗廷近來的變故。
“嗯……臣在宮中也聽到過些議論，說之前蒙古軍在遼東一帶大肆劫掠，估計就是阿魯臺的提議?！碧烨绲?。不難猜想，阿魯臺見鬼力赤畏畏縮縮，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廢了傀儡皇帝坤帖木兒，立他為汗。鬼力赤勢成騎虎，自然要趁朱棣新登帝位邊境尚亂，先抖一抖威風(fēng)，才算對力挺他的阿魯臺有個交代。
不過顧忌著仙死丸的威力，到底不敢直接捋北平都司的虎須，便往遼東打個擦邊。
“你的仙死丸，看來也不怎么有效果?！敝扉Φ?。
“仙死丸原本就是不給才有效的。既然這次鬼力赤皮癢，便叫來取藥的孟耿無功而返，讓他苦足三個月，想來能太平不少?！?p> “他這么一鬧，倒也不都是壞事~”朱棣表情輕快地?fù)P了揚眉，“正缺的由頭，他還替朕給了?！?p> 天晴微覺意外，想了想很快明白了過來——“陛下是要？”
先帝在時，朝中就一直有遷都之議，為此先帝在鳳陽頗費力氣地經(jīng)營了一通，發(fā)現(xiàn)難以為繼之后，又派太子朱標(biāo)巡視關(guān)中。朱標(biāo)細(xì)考了長安、洛陽兩地，歸獻(xiàn)陜西地圖，上奏建議選址長安為國都，以繼漢唐之盛世。然而世事無常，在這次漫長的旅途中，朱標(biāo)染病愈重，回京第二年便薨逝了。先帝痛失愛子，再也沒有心情考慮遷都一事，留下“精力已倦，不欲勞民”的灰心之語，便將此事擱置下來。
“嗯，你覺得如何？”朱棣直接問道。
“陛下所計，必是大善?！碧烨鐚w都之事早就有預(yù)料，不介意做這順?biāo)饲椋瑫r隔日久拍拍馬屁令朱棣開心。
細(xì)想一下，朱棣會做此決定也不奇怪。他曾親眼見到隆福宮下金石疊累，難免心慨——任憑南宋皇室之前如何富庶，偏安一隅的下場便是如此，除被蠶食吞并掠奪所有，再無第二條出路；與其這樣，不如索性大刀闊斧一改疆圖，定都北地以筑國門永固之勢。張真人說大都王氣遠(yuǎn)非百年可擬，不就是為此緣故么？
可哀可嘆鐵木真，對他來說，最想讓兒孫代代相傳的財富，當(dāng)然不是什么金銀珠寶，而是他的不世霸業(yè)，然而……他再怎么英雄蓋世，管得了身前，卻管不了身后。
“鐵木真再怎么英雄蓋世，管得了身前，可管不了身后。所以，朕只能比他看得更遠(yuǎn)些，雖然不知能管到幾時，總得盡力而為?！敝扉Φ?。
天晴順從地點了點頭。如今朱棣踐行前言，已將廣寧一帶都放給了以兀良哈部為首的三衛(wèi)；既然施恩，更需示威，否則半境國土必又難保安泰。有他坐鎮(zhèn)北平，震懾之意自不待言。朱棣這個人，確實有很多不是，但……也確實是個雄才大略的好皇帝。
“如何，對你的選擇，還后悔嗎？”朱棣冷不丁來了一句。
“呵……呵呵……不敢……”天晴暗暗叫苦，唯有訕訕賠笑。
好在這時，福星小天使馬云又來解了她的圍。
“陛下！安平侯爺從山東回來了！”
“李遠(yuǎn)？傳！”
抓獲鐵鉉時，袁融就與李遠(yuǎn)商議了一番，始終覺得那個脫逃的假讓帝不能就此放任，免得被有心人利用。鐵鉉被擒，濟(jì)南再無龍首，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指揮使司等上下文武盡數(shù)投降朱棣，山東境內(nèi)再組織不起像樣的反抗之力，李遠(yuǎn)遂決定留在當(dāng)?shù)?，在全行省以“捉拿妖人”之名發(fā)出懸賞通緝令，將讓帝畫像遍散各州縣。果然沒多久，就有人為那豐厚賞格動了心，出面舉發(fā)，讓李遠(yuǎn)輕松便拿住了那個容貌酷似讓帝的騙子。
李遠(yuǎn)知道自己這次定能讓朱棣滿意，喜滋滋步入堂內(nèi)，蒙免禮起身，將經(jīng)過奏稟了一遍，又道：“怪不得在使司衙門時，那妖人從頭到尾不說話，原來竟是個啞巴！怕是逃難時候經(jīng)過了濟(jì)南，因為容貌與讓帝相似，就被鐵鉉看中，拉了他來演戲。這小子身上也有些武藝，拿他可好費了一番勁呢！為防他途中又作怪，臣等已將他就地正法了，首級用冰格封起，快馬帶回京師。”
不管這個讓帝是真貨假貨，要活著運回來，天知道路上會不會又出幺蛾子？當(dāng)成妖人直接砍了，最合皇上心意。反正皇上不會想要一個活的朱允炆，更別說活的什么張三李四了。
朱棣果然欣容點了點頭，稱贊李遠(yuǎn)行事謹(jǐn)慎做得好，又命將妖人的首級呈上。
很快，一名身材魁梧的侍衛(wèi)進(jìn)內(nèi)上前，雙手捧著一木托，其上一團(tuán)布皮包裹的物事。
“打開來，讓朕看看?！?p> 侍衛(wèi)領(lǐng)了吩咐，單膝跪地將木托放置于地，隨后將包布掀開。只見當(dāng)中果真是一顆人頭，然而散發(fā)凌亂，臉有血污，根本看不清面目。
“將他的頭發(fā)掀開，把臉擦凈?！敝扉γ畹馈?p> 侍衛(wèi)似有些緊張，諾諾間立刻將人頭覆于額頰的長發(fā)拉起，然而一個失手，那頭顱竟骨碌碌地滾下了托盤，一路轉(zhuǎn)到朱棣的面前。這次，他看清楚了。
不是朱允炆，但那輪廓卻莫名熟悉，他應(yīng)在哪里見過。朱棣猛然想起，那是——
沈昂？！
“狗賊！納命來！”
侍衛(wèi)一聲大喝，眾人只見銀光乍現(xiàn)，如鬼如魅森森一閃，一只槍頭不知何時已殺到朱棣跟前。朱棣大副心思都在那顆頭上，哪里料到一個侍衛(wèi)會暴起發(fā)難？迅速把身前高案一推而倒，槍頭便如同扎進(jìn)了厚厚的盾牌?？赡筒蛔砣肆δ芘e鼎，槍尖一挑，竟將一張實打?qū)嵉狞S花梨木案掀飛開來，左手幽紫寒光瞬時又遞到眼前。
李遠(yuǎn)落在十余步開外，此時回身已不及阻擋，驚惶之下只得大喊其他侍衛(wèi)“護(hù)駕！快護(hù)駕——”話未脫口，卻聽得刺客“呃？！”的一聲驚呼，定睛一看，竟是天晴撲到了兩人之間，雙手緊攥住刺客手腕。
似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氣力拖他不住，她以身為盾擋在了朱棣身前。金鋼匕首首尖已刺入她的胸口，衣襟憮然一片洇洇深紅，色澤凄厲，愈漫愈開。
“娘娘！”李遠(yuǎn)失聲叫喊。
刺客恍恍惚惚松開了兵器，護(hù)衛(wèi)們長劍叢叢已將他指在正中。天晴陡然目眩難持，一下坐跌，正落在身后朱棣的懷中，面孔卻仍向著那刺客。輕輕搖頭后，她哼了一聲，口中道：“有膽量只身行刺，想來……必是江湖上頂天立地的豪俠。一諾許人，五岳為輕?！?p> 刺客怔在當(dāng)?shù)亍?p> “一諾許人，五岳為輕。你且記在心里！”他曾答應(yīng)過她，她救了衛(wèi)志一命，只要她開口相求，無論天下間的誰，他都會力保此人平安周全，粉身不辭。而現(xiàn)在……
她開口了。
彭瑩玉呆呆望著她，眼前人鬢發(fā)散亂，臉色蒼白，嘴唇一絲血氣全無，一條命似已去了半條，哪有半分初識時的神采模樣？一時間，忘了大敵當(dāng)前，忘了所圖所念，只囁嚅著：“冤孽……冤孽……”
朱棣的腦中空白一片。隔著寬大的袍服，他都能感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顫抖，隨著倉促的呼吸起伏不定。她又用他最不期望的方式，幫了他一次。這一刺并未刺中她的心臟，卻直刺進(jìn)他的心底，讓他劇痛、狂怒、懊悔、憎惡，如受萬蟻侵噬咀咬。無從補救，更無從發(fā)泄。
此時天晴已鎮(zhèn)定下來，卻驚奇地感到自己周身仍在不住打顫，抬起眼見朱棣目光如刀，牙關(guān)緊咬，才知道，原來發(fā)抖的人是他。
“將這逆犯拖出去，五馬分尸！！”
“等等！”天晴奮力一喊，盡管虛弱至此，這一聲竟是氣力雄渾，“逆犯受何人指使尚未查明！先押進(jìn)詔獄，擇日審問?！闭f罷，怕會遭他否決一般，天晴手掌朝肩上一扣，已緊緊按住了朱棣五指骨節(jié)。冰涼的觸感，帶著血腥的刺鼻氣味，激得朱棣如電一凜。
上次他抱著她從靈壁趕回大營，她也是這么的冷，身受重傷，昏迷不醒。明知她借口推托，無非是想留下這賊人一條命……可他，又如何能再逆她的意？
“都聾了么？照娘娘的話做！”
話音剛落，朱棣忽地感到手上一沉，已顧不得再去管那個刺客，連聲呼叫——
“天晴？天晴！天晴！”
她的意識昏暝，浮浮沉沉間，似聽到有人隔著高山闊海，轟隆隆含糊糊地沖她說著話——
“……巧在刺得不深，傷處又早有舊患，毒素一直未得盡清，如此兩相消抵，否則入血即攻心……體質(zhì)異于常人，然而畢竟……加上操勞過甚，憂思深重……若再不靜養(yǎng)調(diào)理，不止無法恢復(fù)如初，身體狀況……會惡化得越來越快……”
身體……惡化……
誰？是她認(rèn)識的人嗎？
否則，為什么要告訴她？
天晴迷迷糊糊睜開了眼，身邊不遠(yuǎn)處彌勒榻上坐著的依稀是朱棣。待認(rèn)清后，她才注意到他臉上如喪考妣的表情。
可為什么呢？他的考妣都已經(jīng)喪了呀……
在他面前躬著身說話的，是已被升任為太醫(yī)院院使的談禮。劉齊望的志向不改，希望做個江湖游醫(yī)，和妻子閑云野鶴周游天下，靖難一畢便向朱棣請辭告別。天晴非要答應(yīng)，朱棣也不好勉強，只能任他們離去，從此天晴主治御醫(yī)的重任就落在了談禮身上。
談禮深知朱棣對天晴的看重，與劉齊望交接得無微不至，幾乎連天晴從小到大生過幾次病、每次病因、癥狀、治療手段、療效成果都如數(shù)家珍（畢竟內(nèi)容也并不怎么多），對天晴的病況傷情當(dāng)然最有發(fā)言權(quán)。
“娘娘？娘娘該是醒了！”談禮似是發(fā)現(xiàn)了她這邊的動靜，立刻喊道。
眾人一擁而上。天晴無力地?fù)]了揮手，眉頭局促地皺起，好像在嫌棄他們搶光了她的空氣。
朱棣一聲令下，眾人乖覺退了個干凈，只剩下了他自己。
天晴支撐著坐起來，等著他多少講兩句寬慰病人的好話。誰料似胸中有惡氣難紓，朱棣狠狠來回踱了幾步，猛將墩子踢到了一邊?！熬退隳悴怀鍪郑参幢卣?zhèn)昧穗?。你使這種苦肉計，無非是想要朕承你的情！你根本不是要救朕——是要救他！你以為這點伎倆，能騙得過誰？”
天晴捂著剛剛被包扎好依舊作痛的肩胛，聲音低低：“……臣從來沒以為能騙得過，也從來沒想騙。”
“呵……”朱棣不言，只是冷笑。
“臣想的是……就算陛下知道臣的目的，也會答應(yīng)臣的請求?！?p> “哼！你憑什么？”
“憑陛下和先帝不一樣。便是再恨臣任意妄為，也不會否定臣的功績。該臣所得，陛下都會給得——這就是臣的憑依?！?p> 他的賞罰之道，從來如此。所以他才放過了商會的人，放過了常家，放過了爹，放過了朱允熥、朱文圭……
“彭瑩玉他經(jīng)營白蓮教多年，地位尊崇更勝于空懸的教主。如果他就這么死在陛下手里，妖教三壇十一堂數(shù)十萬教眾……必然不能善罷甘休。他們眼下是無力反撲了，可徒子徒孫們總會長大，以牙還牙，冤冤相報，何時是頭？”見朱棣神色寡淡，不為所動，眼中甚至還帶一絲嘲諷，天晴知嚇是嚇不住他的，嘆口氣，又道，“彭瑩玉已經(jīng)七老八十了，還能掀起什么風(fēng)浪呢？當(dāng)年先帝正因為放逐了年老體衰的沈萬三，至今還有非議紛紛；倘若傳出去，陛下連個半截入土的老頭子都要以酷刑處死，豈不又無端端惹人詬?。俊?p> “這話可自相矛盾得很。你剛說彭瑩玉德高望重，死了也能號集幾十萬教眾，怎么話鋒一轉(zhuǎn)，他又年老體衰不中用，死跟活都沒兩樣了？”朱棣冷哼一聲，“情你也算求得不少了，居然一點都沒長進(jìn)！”
“陛下，臣是不長進(jìn)，可這是臣最后一次相求！”天晴突然在榻上跪了下來，望著他眼中的光卻不折不屈，“求陛下，放過彭瑩玉這一次，給他一條生路！這次以后，如若他再逆行不軌，任他五馬分尸、千刀萬剮，臣絕不會再說一句話！從今往后，臣也再不會為其他任何人關(guān)說，徒惹陛下厭煩！”
“你可真看得起自己！難道你的最后一次，朕就必得答應(yīng)么？！”
永遠(yuǎn)是這樣，她要所有人活著，要所有人好過——卻不管他如何，不管他們會不會來要他的命！
此刻他恨她，比恨彭瑩玉更甚！他憑什么還要順著她！
“唔……”
正要解釋，天晴突然臉色一白，一個激靈佝僂了起來，勉力呼吸，才撐住了身體，不至坐倒。朱棣心頭倏忽一震，下意識已沖到她跟前，伸手想去扶住了她。
“謝陛下……臣、臣沒事?！碧烨缑蚓o了嘴唇，目光復(fù)又炯炯，毫不退讓地望向他。
朱棣終于敗下陣來，深深嘆了一息。
“這一次，朕就放過彭瑩玉?！彼?，“但絕無下例！以后你再哭再求，尋死覓活，朕都不會理睬。不管他活到七老八十還是一百，既為逆賊，都得斬首伏誅！”
“謝陛下隆恩！”天晴沒想到這一下賣慘真能換來他的妥協(xié)，驚喜間正要下地叩首，行個大禮，卻被朱棣一把拉住。
她自然地朝他抬起了臉，一張笑顏就這樣輕輕落在朱棣眼中。虛弱、蒼白，卻散發(fā)著一種由心而生的綺麗光彩……讓他不禁想起了他的母親。
他不忍再看她，扭頭道：“這是最后一次，以后只有你欠朕，沒有朕欠你的！你答應(yīng)朕的事，須得做到?！?p> “是，至死方休……”天晴輕聲道，“但凡陛下發(fā)覺臣有一點異心，要叛要逃，臣聽?wèi){發(fā)落。”
翌夜二更時分，金陵城北郊。
“師父，已經(jīng)可以走了。”
天晴將鐐銬丟下，雙膝跪地，朝著彭瑩玉重重三叩首，起而道：“從今往后，徒兒再也不能與師父見面，這次真是永訣了。還望您老人家多保重身體，平安健泰。”
彭瑩玉狐疑地看看她身后那一隊遙遙候著的錦衣衛(wèi)車馬，哼道：“如今我已是孤零一身，你們便是跟著我，也抓不住安如丫頭他們！”
天晴微笑：“以錦衣衛(wèi)那點本事，還跟不上師父。況且?guī)煾敢膊⑽礈?zhǔn)備去找趙姊姊唐大哥他們。師父打算好了此行有去必?zé)o回，如果趙姊姊知道，是絕不可能同意的?！?p> 被她點破，彭瑩玉也不尷尬，嗤了一聲：“你就這么放過我——沒有一點條件么？”
“有……大理寺核驗過，師父帶回的那個頭顱確是沈昂的。師父一向慎重，在毒啞他之前，該有逼問過他喂蠱之法吧？我想請師父告訴我?！?p> “呵！看來你還想救那個沈家小姑娘，可以——但一命換一命，你也得幫我做一件事。若你不想答應(yīng)的，現(xiàn)在就可再拖我去五馬分尸。”彭瑩玉傲然道。
天晴不言，只抬頭仰望夜空。彼時清蟾高掛，亮得晶華萬狀，好似廣寒宮門口那盞熾熾的白燈籠，永恒得天荒地老，不會熄滅。
“好白的月亮啊……記得那一年師父在連家捉住我，也是十五那一天，對吧？”
彭瑩玉仿佛忽然被刺得痛了眼，別過了臉，冷淡道：“別給我套近乎，我可不會承你的情！”
“我沒想過要師父承我的情。”天晴道。
“那你如何說服的朱棣讓我走？”彭瑩玉道。
天晴笑了笑，所答非所問：“師父曾放過我兩次，我也要放師父兩次，如此，才能兩不相欠?！?p> 她是受傷剛愈，腦子糊涂了嗎？“從知道你不是徐天青開始，滿打滿算，我只放過你一回。”不過是在皮縣沒急著殺她罷了?！澳菚r在濟(jì)南，我原沒想過放你！”
“我說的不是那次?！碧烨鐡u搖頭，“如果當(dāng)初袁融答應(yīng)師父，與白蓮教合作重興天完王朝，師父就是護(hù)國國師，而我就變成反賊了。那時候，師父一定也會放過我，不會要我的命的，對不對？”
彭瑩玉有些茫然地看著她。她的眼睛還是如他第一次見她時那樣，清澈深然，如粼粼浩渺的映天池水，讓你無法質(zhì)疑，無法反駁……他恍神片刻，高聲喝起：“不對！我一定會殺了你這妖女，以絕后患！至于朱棣那個狗賊，更該千刀萬剮！今次除不掉他，還有下次，下下次，終有一天，他要死在我的手上！”
天晴退后一步，微低下頭：“師父這樣說，是希望我能改主意殺了你。師父重諾勝于性命，從今以后，絕不可能再行刺朱棣；師父也知道，我既然能救你，就一定會力勸朱棣，放過其他白蓮教眾。所以，反正孤零一人，既無可作為，又再無牽掛，不如慷慨一死，好全了天完圣朝國師、白蓮護(hù)法天尊忠烈之名。師父，是不是這么想的呢？”
她說得對，她幾乎從不會錯……而她越是正確，彭瑩玉越是惱怒?！盀槭裁?？到底為什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說過的，師父。我想要的，只是天下太平?！?p> 天晴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道：“如今北元依舊耽耽虎視，四周宵小也不過懾于新皇威勢，才能一時安順。時局百廢待興，遠(yuǎn)未到盛世光景。要是再自亂自誤，恐怕將來……更不堪設(shè)想了。師父半生顛簸，戰(zhàn)禍之于百姓何苦，前事不乏，殷鑒未遠(yuǎn)?！?p> “哼哼，朱棣想當(dāng)皇帝，就興他大動干戈；到了他當(dāng)皇帝，卻要我等忍氣吞聲！憑的什么理？！”
“憑他贏了，這就是理。天意也好，人為也罷，如果執(zhí)意不認(rèn)命，平白再挑起戰(zhàn)亂紛紛，受苦的終究只有黎民?！?p> 道理彭瑩玉當(dāng)然都懂，但朱棣那賊廝兇狠毒辣，和他老子有什么不同？但凡她肯聽他的，自己當(dāng)女皇，不比他強上百十倍嗎？！“難道朱棣他，真能成你口中的明君圣主么！”
“現(xiàn)下當(dāng)然遠(yuǎn)談不上了……”天晴微垂眼睫，“便是明君圣主，也需時日證明。但，如果所有人想他垮，想他死，叫他疲于內(nèi)耗，屢屢受掣處處提防，他就是滿腔抱負(fù)，一身才干，想重振江山社稷，又如何能施展？”
女人心，海底針。彭瑩玉弄不明白，末了只能嘆口氣，自己開釋?！八悄愕恼煞?，你終歸是要為他說話?！?p> “師父心里明白，這話，我不是為他說的?！?p> “他不是什么好人！”彭瑩玉低吼道，“你幫他護(hù)他，就是助紂為虐！天道好輪回，終會報應(yīng)在你自己身上！”
“我，已經(jīng)遭報應(yīng)了……”天晴輕輕按住了心口，似嘲似嘆。
“你？”彭瑩玉瞪著她，聲音中掩著不敢置信的痛苦，“難道——是我？”
“不關(guān)師父的事，我本就受過重傷，一直未能根愈。如今種種，都是我的造化吧。”天晴輕聲念起佛偈，“一切歸于盡，果熟亦當(dāng)墮；合會必當(dāng)散，有生必有死。師父以前就拿包大哥的事勸過我，生死皆命，與人無尤。”
一瞬，彭瑩玉一心只剩了錯愕。她這什么意思？她是說，她會死嗎？怎么會！她不是刀槍不傷、百變不侵的妖女么？區(qū)區(qū)那點毒，怎會就傷到了她？該死的不死，她憑什么要死？！
“我自知時日無多，所以師父才更不能有事。朱棣此人心硬志堅，一旦決定的事，再難更改，稱帝后更是如此。如今我賴活著，尚不能勸止他大開殺戒，方孝孺、鐵鉉的下場，師父也都看到了……等我死后，還不知是什么光景。師父必須要活下去，才能像以前一樣，保護(hù)趙姊姊他們……他們能依靠的，只有師父了。讓大家都好好活下去吧！不要再想什么造反、復(fù)仇，從頭開始，重新活一遍——這不是我的條件，卻是我的希望?！彼穆曇粽J(rèn)真而平靜，如同在交代后事，讓彭瑩玉陡然無措。
“那、那你也不能死！只要你活著一日，我便答應(yīng)你，與朱家朝廷兩相不犯?？赡闳羰歉宜?，你若是敢死！我白蓮百萬教眾，卷土重來豈曰無日！就是不取了朱棣的狗命，也要掀了他的江山！教他子子孫孫，全都不得安寧！”
彭瑩玉說得咬牙恨齒，轟鏗如裂石流云，驚動得遠(yuǎn)處人馬都連連回頭。原以為她定會像以前那樣，勸他些以和為貴的虛話大道理，天晴卻笑得一片慘然，微涼恰似此刻的月光。
“……到時候，該如何，自如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