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看不見朝向你的我
“陛下真的相信,事實如此嗎?”
“不信。但很顯然,你確實知道這件事?!敝扉Φ?,“卻準備將它藏一輩子,和彭瑩玉說要將我千刀萬剮,教我子孫不寧的時候一樣。你是太放心他們了,還是一點不擔心我——或者,兩者皆有?”雖有質問之意,語氣卻平淡。
“彭瑩玉只是在逞口舌之快,以陛下的睿智,哪里用臣多說。至于小融他……”天晴嘆息,“不瞞陛下,近日關于立儲之爭越來越激烈,連臣在宮里都聽到了風聲。小融他已成了二皇子爭取的對象,張安那件事,便是二皇子拿來威脅小融的把柄。瑛兒曾偷聽到他們談話,憂心忡忡來找過臣,希望臣能代大皇子和小融求情,尤其是小融,只盼陛下知道后能不追究。是臣以為,大皇子并沒有辜負陛下,看在妙紜姊姊的份上,陛下應該不會責罰他和瑛兒的夫婿,何況瑛兒現(xiàn)在又懷了身孕……”
“這只是其一。其二,你覺得如你為他們求情,只會讓事情更糟。所以你只能等著我來找你、問你,那時候,你才能順勢把話說出來。誰知道,呵……前天的事,卻超出了你的預料?!?p> 什么天完女皇,他并不認為她真會要當,可她口口聲聲對選了他“后悔”,又有他雷霆處置建文舊臣受她頂撞的事接二連三,為了別人的安危,她的想法是會變的。
畢竟她的“別人”里,從來都不包括他。
他甚至懷疑過,連彭瑩玉行刺的事都是她一手的布置;他的所有猶豫決斷,都沒逃出她的設想。她自己就曾是個大夫,彭瑩玉也精通醫(yī)毒之道,要她傷病到何種地步,又怎會不能控制?
而不管她在圖謀些什么,破壞的方法都很粗暴簡單——只需徹徹底底摧毀她心志,她便再不能狂妄傲慢,繼續(xù)像這般操縱他。
就如他前次做的那樣。
“臣……”
“放心,這樣的事,以后絕不會再有了。”
天晴正發(fā)呆沉吟,朱棣忽而道。
嗯?
既然還能有“以后”,那她的命總是在的,可朱棣該已不想和她再纏。考慮到她畢竟背著徐妙紜的名分,他多數(shù)會尋個遮掩或借個由頭,偷偷地放了她……吧?
他今天來,就是為了說這個吧?
“陛下的意思是說,以后……”
“以后,我會像以前一樣,尊重你,等著你。不會再用強?!?p> 事情的發(fā)展又完全偏離了天晴的預料。
她自認應該是了解他的,可為什么這人越來越不按常理出牌了!
“什么意思?”天晴盯著他的眼睛,“難道說,陛下還想繼續(xù)跟臣耗下去嗎?”
“當然。我說過——會等你到死的,你忘了嗎?”
“嚯!臣還以為陛下和臣一樣,說過的話沒幾句算的呢!”幾乎沒有思考,天晴迸珠般爆出這句大不敬語,心中竟隱隱真想試試,他到底能忍她到哪里。
“呵呵……”朱棣居然一點不以為忤,反而看著她有些吁吁氣喘的模樣笑了出來,“這句話是算的。”
天晴一噎,忽然全明白了。
這場耐性之爭,他志在必得!
可這到底是什么狗屁的勝負心?!
“我還說過,我愛你——這句也是算的。”
并且,這一點,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改變。
包括你在內。
朱棣硬邦邦的告白并沒能讓她羞怯或感動,只油然生出一陣難以直視的尷尬。他豁出老臉一而再再而三說著這種鬼都不信的豬扯,就為了能贏,就為了能讓她屈服!簡直喪心病狂不擇手段混蛋加三級?。?p> “好。臣已聽得很明白了?!碧烨缋渎曋噶酥钙灞P,分開兩個色澤分明的玉盅,直身危坐起來。
“可以開始了?!?p> ……
靈谷寺原名蔣山寺,位處金陵紫金山南麓。這座九百年古剎,是南梁高僧寶志和尚的靈骨所在,加之身于“左群山右峻嶺”的一片谷地之間,山有靈氣,谷有合水,故而得先帝賜更名“靈谷”。道衍自從來京,便在此間禪修禮佛。
是年寒食節(jié),天晴在宮中憋悶已久,向朱棣請意,自己能否到寺中靜修七日,為高皇帝后、并開平中山二王祈福。有道衍看著,朱棣并不擔心天晴會搞出什么名堂,甚至暗暗懷望,或許大師的醫(yī)道能比談禮更高,看出一些端倪,可直接將她“治好”也說不定。
這日,天晴正待在禪房與尤力說話,小葵突然來報,二皇子前來請安,已到外院等候。天晴有些意外,望了眼尤力。兩人同時默契緘口,尤力躬身退下。
等待小葵把朱高煦領入的時隙,天晴略略整了整衣襟,在彌勒榻上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半倚下來,雙手交疊安放。手腕間堅硬微涼,她的目光自然落下。
在她寢殿的鏡臺妝奩之內,裝滿了朱棣賞賜的各種華美珠飾,她一件也沒有戴過。直至那日對弈她大輸,朱棣方才嘴上還說著不勉強,一眼瞥見,卻打開了寶奩,強硬將這只寸余窄的鏤金鳳鐲套進她的手腕,“作為彩頭”,不準她取下。
它就如同一個金編玉砌的牢籠,宣告著她不得不踐行一世的約定——被他束縛、禁錮,直到一方的死亡……
來不及發(fā)怔,朱高煦的腳步聲已依依趨近,天晴隨之抬起頭來。
她已經有一段時日沒見到他了,面前的朱高煦已徹徹底底褪去了從前的稚氣,眉目清朗,身姿頎健。
如今他已十八歲了,馬上就要像他的哥哥一樣娶妻成家。天晴忽而有些奇異的聯(lián)想,不知他的父親在這個年紀,是不是也是這般模樣呢?
窗欞外有細雨瀟瀟,室內樨香縈繞,帶著藥草般的清新甘冽,而她就安坐其中。
果爾娜、徐天晴……或是常天晴,她還是同八年前一樣,除了清瘦了些,雙頰匱乏血色,容貌幾乎紋絲未變,令朱高煦恍惚這漫長時光不過是夢境一場??稍倏纯醋约海褟暮⑼L成了大人,其間甚至歷經刀風劍雨,卻不覺得噩苦難耐,反倒平生意猶未盡之感。
還記得當年他于彌目硝煙之中看見她立在高丘的身影,宛若沙嶺生玉樹,迎風傲立,那么格格不入而又令人心馳。當時他身處腥風血雨,甚至一邊沖陣殺敵一邊胡亂地想,如果天地神祇真的育有一個女兒,應該就是像她這樣吧!
“你怎么來了?”天晴的語氣有些訝異,盡管淺笑溫雅,仍讓朱高煦感覺自己似乎隱隱地不受歡迎。
“聽聞皇后娘娘抱恙,無奈瑣務纏身已久,今日恰在宮外,才得空一探。長時以來久疏望問,請娘娘寬宥!”朱高煦行了一個晚輩禮,言辭恭謹而有分寸。
“真是長大了,竟還拘束起這些來了。”天晴點了下頭,笑盈盈語道,用眼神示意他坐在一旁靠椅上。
小葵將茗茶和素油點心托呈到朱高煦跟前。他取過杯盞,卻不欲飲食,似是有話想說。天晴朝向小葵稍稍點了點頭,她便會意般乖巧地出去了。
“修撰大典,陛下不是還指你和大皇子一起督工嗎?聽說催得正急呢,沒想到你會有空來看我。”
她笑容清淡,更讓朱高煦不是滋味,低頭摩挲著手中茶盞。指腹下的陶瓷觸感光滑,而他心里卻如粗礫磨過一般。對她來說,就算她病重至此,他也沒有來看一看的必要。他們之間的關系,就是這樣了……他怎么還會指望,她能放棄朱高熾,選擇站在他這邊呢!
“再不得空,這一趟總是要來的。聽說父皇已定了儲位,只差頒宣了——是故就想來問問娘娘,看是否如此?!敝旄哽銖氐追艞壛嗽瓉淼拇蛩悖瑔蔚吨比?。說話時,抬起的眼光一瞬不瞬,如長楔般釘向她。
天晴雖有預料,還是有些訕訕然,視線游移了片刻,又向他回轉過來。
她自然清楚文武之間的爭論,知道朱高煦的掙扎與反抗……可她終究無法對他說出真相,只能想方規(guī)勸。
“嗯,好像是這樣子……雖說大皇子成婚才沒多久,不過,陛下總有陛下的考慮吧?!彼⒉辉复碳に仨毎言捳f得明白無誤,否則,他所受的傷害只會越來越大。
“哼,這么說,解縉那只老狐貍果然得逞了!父皇還是倒向了那班文臣,是么?”朱高煦猛地把茶盞敲放在小幾前,一振而起,目光如電劍眉緊擰。
“陛下是怎樣的人?不管文臣武將怎么說,都不可能更改陛下的決斷。大皇子既是嫡子又是長子,仁義智孝,行事從未見差錯。陛下以成法治國,自當循遵祖制,就是私心再怎么偏愛誰,碰上這種大事,也不能自行另選的呀……”天晴的聲音溫存綿軟,半是因為真心勸和,半是因為她剛才與尤力一番商量,真的已精力不濟,氣息若游。
“怎么叫不能!”朱高煦卻不想聽她的,背手快速走到窗前,“那群迂腐酸儒,口口聲聲說什么‘立嫡以長不以賢’,自以為能揣度圣心,不過跟風拍馬罷了!然而——”他轉過頭來,以質問的目光咄咄逼視著她,“當今世上,還有一個人能更改圣裁,正是皇后娘娘你了!所以今天我才來問一問——是不是連你都非選朱高熾不可?”
此時的朱高煦已全然沒有了方才的恭順禮貌,氣勢迫人。
“我不選任何人,也沒辦法選……二皇子,九五之尊,聽起來或許威風顯赫,但當中的孤獨悲辛,如何向外人道?自古皇圖霸業(yè),一將功成萬骨枯。陛下也是人,這么多年,你看在眼里,當真覺得,他算得上志得意滿嗎?欲成不世之功,當承非常之痛,很多時候……”她的一雙翦水中波光微漾,“甚至連普通人最尋常的幸福,都會變成奢求……”
“呵!所以你是為了讓我尋常又幸福,才諸般推搪,倒是對大哥狠得下心,故而要把這千難萬險的帝王霸業(yè)交給他是嗎!”朱高煦語氣冰冷,挾著滿滿的譏諷。
“說來你可能不信,比起你大哥,我更由衷希望,你這輩子能平平安安、無憂無慮。”他激進、強干、沖動、固執(zhí),爭先好勝,不肯服輸。她知道這樣的他不易幸福,卻因此更希望他能夠幸福。
“你以為兩句甜言蜜語,就能打得動我?還當我是當年的十歲小孩呢,是不是!”
“二殿下,你雖為親王,卻是最受寵愛的皇子,戰(zhàn)功累累,深得陛下倚重。將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一生已是享不盡的富貴了。萬般痛苦,皆因執(zhí)著;該舍不舍,最終只會誤人害己!”天晴望著他,聲音微弱而嘶啞,“不是你的,勉強得到,又有什么用呢?終是要還的。你,聽我一句話吧……”
他為什么要聽她?她就是個騙子,從來不說真話的騙子!她曾騙他說她不是父皇的女人,他卻眼睜睜看著她一步步成了王妃,甚至成了皇后,厚顏無恥地取代了他的母親,與他的父皇并立于至尊之位……
“哈!我執(zhí)著,我勉強?皇后娘娘如今母儀天下,萬人之上,倒都是應該的,半點不勉強?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哈哈——哈哈哈哈——”
天晴用雙臂支撐著讓自己坐直起身:“你看看我今日這副鬼樣子,地位名望,有什么用處?若一切能重來,我不會這樣選。二殿下,你和我不同,你還有時間、有機會,還能放手,還能回頭……不要再錯下去了!”
她還是這樣,罔顧事實滿口鬼話地哄他!他根本就不該來自取其辱!
“這么多年,你一次——一次都不曾向著我!‘不要再錯?’憑什么錯的總是我!沒生為長子,這才是我的錯,是我唯一的錯!”抗拒著命運的不公,抗拒著世界給他的一次次希望失望、驟起驟落,反復灰心,卻始終倔強著不肯死心……她是那么心疼他,可卻無力改變他。
“二殿下……煦兒啊……”天晴滿目悲戚地看著他,輕輕叫著他的名字。朱高煦恍然被她喚得回到了小時候,和她一起在王府中嬉鬧,看她變著奇妙的戲法,惹他氣逗他笑……他的眉心如同被鋒利的回憶所刺痛,他不由低下了頭,雙拳緊握。
“不準那樣叫我!你又不是我娘!”
“我不是你娘,可……我同她一樣,是真的、真的不想見你受傷害!”
“不想見他受傷害?”朱高煦全身一震。她有什么資格對他說這句話!他記憶中所有的傷,難道不都是她害得嗎?!低低一聲冷笑:“既不想見,不見便是了!只要是皇后的意思,想來連皇上都勉強不了。娘娘金安,兒臣就告退了!”
禮罷甩手,朱高煦如風一樣離開,毫不在意身后門內的她會作何表情。
這像極了多年前的那一幕,宛如今天一樣的天氣,細雨濛濛濕綠枝。
那時她還是區(qū)區(qū)的苗部獻女果爾娜,他一路小跑奔到父親面前,試圖向他討要她,結果無疾而終。如今他已長大,不會再如此莽撞,不會再天真到以為他的渴冀父親都會一一滿足。
他要的,父親再不會親手給他,他只能靠自己去拿——
正像他父親當年所做的那樣!
代安澄
史料記載永樂末期到宣宗早期朱高煦的一系列作為真的很值得玩味,也有一些史學家認為里面有被宣宗刻意抹黑夸大的成分,本故事里就不展開啦,有興趣的寶寶可以自己查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