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或我應(yīng)該相信
永樂年間，塞北戰(zhàn)事不斷。八年，朱棣的親征大敗韃靼，瓦剌乘虛而入，攻殺了韃靼可汗本雅失里，繼又南下擾明。十二年，朱棣大軍北伐瓦剌，在忽蘭忽失溫擊潰首領(lǐng)馬哈木，后者向大明降附稱臣。數(shù)年來，明廷軟硬施為，一邊以蒙古汗位為餌誘兩部自相紛爭，一旦哪方稍見強盛，顯露蠢蠢之心，又迅速出手剪滅，致使雙方勢力消長不定，蒙古始終散沙一盤。
其時，兀良哈聯(lián)合遼東女真等部，明附暗叛，時不時有擾邊之舉。但因朝鮮方向穩(wěn)固，蒙古和女真諸部都無從撩撥聯(lián)手，是以小打小鬧雖多，大明東北領(lǐng)境仍算得安平。
是年正月，韃靼首領(lǐng)阿魯臺復(fù)又率軍進犯明山西大同、開平等地，朱棣遂調(diào)集山西、山東、河南、陜西、遼東五都司之兵于京師和宣府待命。四月初，朱棣以安遠侯柳升、遂安伯陳英為中軍；武安侯鄭亨、保定侯盂瑛為左哨，陽武侯薛祿、新寧伯譚忠為右哨；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為左掖，成山侯王通、興安伯徐亨為右掖；寧陽侯陳懋、忠勇王也先土干為前鋒，第五次出兵北征。
阿魯臺乍聽聞消息，早挾從屬北遁。四月二十五日，大軍進至隰寧，朱棣獲悉阿魯臺逃往了答蘭納木兒河，令全軍急速追擊。奔至開平，又深入漠北月余，仍舊不見其蹤。
六月過半，軍隊行至連秀坡。漫天黃沙席卷，一地白骨委棄。朱棣勒馬而停，扈從的楊榮見陛下似有久留之意，立刻下令暫止行軍。
“朕五次親征，連年用兵，意在以戰(zhàn)止戈，雖打得韃子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卻是拿我無數(shù)大明將士血肉換來的勝果，這些……便是代價了?！敝扉Φ吐暢烈?。
“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深閨夢里人……”
隨行的另一閣臣是金幼孜，為人向來乖覺識趣，比起楊榮尤有勝之，立刻接道：“只可嘆沙場迢遠，戰(zhàn)事萬變，都說馬革裹尸還，到得最后，又有幾人能身歸故里，安葬祖塋？若陛下不吝稍歇，微臣這就著人將這些遺骸收斂，埋骨青山，祭文以禱。愿我大明忠臣志士，都能魂有所安，不至迷途六道。至于烈士的遺族孤寡，朝廷撫恤，一向盡心從厚，陛下勿足掛懷?！?p> “魂有所安……”朱棣呢喃著，點了點頭，“就這么做罷?！?p> 集體葬禮過后，負責(zé)巡探前方的斥候飛馬來述報軍情。楊榮聽罷，建議道：“陛下，目下三百里尚不見敵蹤，而軍中糧草已乏，臣請先將御用供余都給予軍士；若再需接繼，便以朝廷之名統(tǒng)一征籌，向軍中自有余裕的軍士借貸，以三分利計，待回到關(guān)內(nèi)，即予償還……”
“此次出塞已久，確實人馬俱勞。北地早寒，一旦有風(fēng)雪之變，歸途尚遠，亦不可不慮?！敝扉Φ溃皸钋湎鹊纫坏?，容朕再想一想?！?p> 翌日，御旨頒出，全軍傳令——棄索胡虜，班師回朝。
“朕大概是老了，連心也軟了，昨夜里，竟然夢到有神人同朕說，‘上帝有好生之德，生死有命，天自有時，莫追莫問’。以前，朕可從來沒信過天，沒信過命?！被鼐┞飞?，朱棣對著身邊的金幼孜幽幽感慨。
金幼孜笑道：“所謂天命歸一，陛下即是天命，又何來信與不信之說？”
“呵?！敝扉Ω尚σ宦?，“你就是會哄朕。差不多也是時候了……”他驅(qū)馬緩行，舉目看著青空中正嗥唳翱翔的一頭雄鷹，在疏淡漂泊的山間云叢穿過?！斑€京后，軍國事悉交予東宮。朕就優(yōu)哉游哉，享一享暮年之福吧！”
如果，還可能的話。
塞北的初秋一到夜間便涼得沁人。榆木川行營大帳，黃儼正待服侍朱棣睡下，可聽他咳得似乎比前幾日更急喘了些，突然一陣莫名心慌，忍不住道：“今次就由老臣陪著陛下吧！陛下要喝水起身，都叫喚老臣便是。”
朱棣又咳了兩聲，才笑：“怎么，你擔(dān)心朕再也起不來了？”
“哎呸呸呸！”黃儼連連拍嘴，“陛下千秋鼎盛，這點小傷寒，將養(yǎng)幾日就好了。老臣是擔(dān)心馬云那群小兒笨手笨腳，晚上值夜不周到，再教陛下受了涼。老臣便是為此才跟著來的呀！”
“能受什么涼，朕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殿下晚上睡覺會踢被子，夏夜露重，沒人看著，要著涼了可怎么辦？我必須陪著呀！”
腦海中毫無征兆地響起了她的聲音，朱棣一時恍怔。
見他這副表情，黃儼幾乎立刻能猜到，他在想的是誰。
“陛下……”
“你歇息去吧，朕不用人陪?！敝扉芸旎剡^了神，對黃儼命令道。見他堅持，后者只得默默退了下。
……
這夜，朱棣迷迷糊糊地入睡。半夢半醒間，一陣凜冽的風(fēng)，突似從十指指尖刺入，抵心刮過。朱棣胸口一陣劇痛，無暇回想黃儼離開時帳簾是否已經(jīng)掩實，復(fù)又重重咳嗽起來。
“關(guān)他什么事哦？自己犯錯不當(dāng)心，卻總愛怪到別人頭上~”
那一瞬，他忘了咳嗽，甚至忘了震驚，無知無覺般，在一片空白的茫然中睜開了眼。
營帳中僅留微燈如豆，惴惴搖曳。而眼前的人卻周身皓曜，和煦潔白，好似一輪小小的太陽。
“天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支撐著坐了起來，“你回來了……你終于肯回來，看看我這老頭子了么？”
她的目光如霡霂洋洋，溫柔灑落在他的臉上。走近坐在他的榻邊，不說話。
“你一點都沒變，老的只有我……呵，你果真是天女下凡……”
她搖搖頭，熟悉的聲音如春風(fēng)拂柳，輕輕語道——
“這么多年，你一定一直在恨我吧……”
他望著她和從前毫無二致的面容，不敢眨眼，唯恐只要一瞬，她又會消失不見。許久許久，才回答——
“同你一樣罷了?！?p> 天晴苦笑著別過臉，又仿佛想起了什么，毫無引由地發(fā)問。
“這么多年，你做皇帝，做得還開心嗎？”
這么天真無聊的問題，也只有她才問得出。朱棣不禁笑了。
“做皇帝，怎會不開心?！?p> “那若有來生，還要再做嗎？”
“……不做了?！?p> “為什么？不是說開心嗎？”她歪了歪頭，“況且，你算是個好皇帝，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p> “做皇帝，太辛苦了……來生，咳，還是做個普通人吧。”
海棠嫣紅的臉龐湊近而來，細密的睫毛中似有流光翻卷。
“什么樣的普通人呢？”
“普通的，好人。像你一樣，只救人，不殺人。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她托著腮想了想，點點頭，伏下來，蜷身側(cè)臥于他的對面，閉上眼，一下一下拍著衾枕，用哄小孩子般的語氣柔聲說——
“好，只要你答應(yīng)以后再不亂殺人了，我就不走。”
他歡欣若狂，卻不敢聲張，小心翼翼依近在她的身邊，輕輕發(fā)問：“是真的？真的再也不走么？”
“真的，再也不走了?！彼兄Z的聲線如陽春暉澤，瞬間化開萬年冰雪——
“我會一直陪著你。”
會一直陪著你。
一直陪著你……
多好，多好……
他當(dāng)初怎會那么傻，執(zhí)意分出勝負，一心癡望，非要得到她的愛情？
若他肯低頭，肯認輸，肯哀求，肯投降，早早接受她永不可能愛他，承認她多年來盡心盡力的陪伴，僅僅是困于無奈的妥協(xié)，又有什么不行？
若當(dāng)時讓她好好離開，沒有后來那么多的肆意驕妄，她不會二十年避而不見。她那么善良那么心軟，必會像現(xiàn)在這樣，常常來看看他。他便能永世擁著這份溫暖，地久天長……
朱棣慢慢伸手，試圖去握住她的指尖。
然而那片散落的光芒中……空無一物。
果然……
“又是夢啊……”
他記得她說過——
“浮生譬如一場大夢……”
大概，從開始到終結(jié)，她都是上天賜予他的一場夢境，甜美而虛幻。所以她才走得如此輕靈，如飛鳥投林，杳無音蹤，連一點紀念都吝于留下，仿佛要讓他相信，她從來不曾存在于這世間……
“總要醒來，總要結(jié)束……”
他為此掙扎了二十年，不愿醒……不想醒……
只是，這一次，縱使百般不甘，卻明明清楚地知道——
他，無法再繼續(xù)了。
那么……最后，就如你所愿吧。
“史書不載吾名，但有人心掛念，那便不枉此生了~”
“活了這一回，總要對世界有些幫助，對世人有些貢獻吧！”
“與君相逢，三生有幸……”
細碎清甜的聲線，掛著叮當(dāng)作響的片語，穿越過無盡時光的滾滾塵囂，紛至沓來，熱熱鬧鬧灑了一路。
仿佛被那繚繞的聲音催眠，他終于困倦……合上眼，不知不覺間，嘴角微揚。
她之于他，是怨憎會，是愛別離，是求不得。
既悲且苦，難解難分。
至今無從斷定，一場相遇，是緣還是劫。
如若從未認識她，算來他應(yīng)也無甚損失，更免了這半生痛苦。
可如若從未認識她……
從未認識她……
毋論痛苦，連歡喜亦不剩了。
又何必活這一生？
不想承認，卻無法否認。
天晴。
與君相逢——
可能真是我這一輩子……
最幸運的事了。
秋七月辛卯，上班師歸際，崩于榆木川，年六十五。謚曰體天弘道高明廣運圣武神功純?nèi)手列⑽幕实?，廟號太宗，葬長陵。
《明史》評曰：“文皇少長習(xí)兵，據(jù)幽燕形勝之地，乘建文孱弱，長驅(qū)內(nèi)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后，躬行節(jié)儉，水旱朝告夕振，無有壅蔽。知人善任，表里洞達，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師屢出，漠北塵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賓服，明命而入貢者殆三十國。幅隕之廣，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然而革除之際，倒行逆施，慚德亦曷可掩哉。”
武當(dāng)山，天柱峰。
“熒惑臨心，天子崩殂，朝將易代之兆啊?！币簧碇琅鄣闹心晡氖苛⒂趲n巔觀星臺，望天贊嘆，“仙師果然神機通天，半年之前便算到了此況！如今朱棣應(yīng)該已經(jīng)駕崩了，可惜師弟……哎，也已無心一爭了?！?p> “有何可惜。若他有心，才又是一場無妄災(zāi)劫。明智，你修道這許多年，仍是身在紅塵不知返，比之他是差得遠了。”
“仙師教訓(xùn)得是?！敝心晡氖棵媛队樕t謙笑道。
張全一看著這個苦修求道卻又始終難絕俠義熱腸的弟子，輕聲一嘆，思緒間不禁又浮現(xiàn)起二十年前的那一日……
“……三百年來，一直有人聲稱見過張真人，是故民間傳說，真人已飛升成仙，所以能長生不老?？扇绻娴娘w升，為何不能改變形貌？甚至無法讓自己回到更年輕的年歲，而一直以老翁的樣子示人？倘若真人對此全不在意，那也罷了；可這么長時間來，一直有帝王為了追求長生之法而尋找真人，令真人不勝其煩，要是可以換個樣子四處行走，豈不方便得多了？”
張全一捋了捋長須，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人：“所以，你的猜測是？”
“張真人知道可以穿越時空的方法——這，就是真人的長生之秘?！碧烨绲溃斑@個方法，應(yīng)該是在元廷北退之后真人才發(fā)現(xiàn)的，而且穿越的時間只能向后，不能再往前，所以真人才無法預(yù)言元朝的潰敗，更無力更改。
“是我之前想錯了，一直以為真人的目的是為汗廷復(fù)辟，其實恰恰相反——真人做的一切，是根據(jù)自己所知的事實，讓歷史循進下去。而之所以沒有任何人能夠找得到真人，是因為只要想，真人就可隨心所欲躲進后來的時空里，那這一世代的人，當(dāng)然是上天入地都找不到的了?！?p> “哈哈哈哈——”張全一拊掌大笑，“有意思！你這推斷，倒確實說得通。可要是如此，老皇帝朱元璋問我時，我何不實話實說？也省得他到處搜找，老道士自己又不得安生?！?p> “真人當(dāng)然不能說了?！碧烨缇従弴@息，“真人以前就告誡過我，‘聽天由命’知易行難，遇到難全之事，誰會不想爭上一爭？如果老皇帝預(yù)知其后朱棣篡位、土木堡之變甚至崇禎帝自縊煤山，會無所謂地聽之任之么？勢必一不做二不休，先除了朱棣再說。”
她又頓了一頓，“真人曾經(jīng)提醒過我，若一意孤行尋找羽印寶藏，結(jié)果一定懊悔無及，卻并未出手阻止過；因為真人了然——人欲即是天理。無論我還是老皇帝，無論元廷還是明廷，假使欲望會使什么毀滅，那它便只能毀滅。真人至多提點，決不干涉。對彭瑩玉、對老皇帝、對額勒伯克，皆是如此。不言之教，無為之益，這便是真人的道了。”
“你既然明白，就不該再問下去了?！睆埲坏男δ樫亢鰯科穑抗庥只謴?fù)了往常的炯炯凝肅，嚴厲得不容分說，“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這絕密我既然不可告訴他們，自然也不能告訴你。你可曾想過這個道理？”
“想過。但——”天晴抬起了眼睛，“我和他們不一樣。這一點，想來很早之前，真人就已知道了?！?p> 那一剎她的眼神，張全一永遠無法忘記。
“……老道士確實曉得一處奇地，有緣者至，可以據(jù)之穿越時空，但去處卻不得自己指定，老道也從未到過比二百年后更遠的地方。便是你真的能走，那也很可能一去不返，甚至要冒生死之險。這樣——你還愿意一試么？”
“我愿意一試。”天晴直視他的雙眼，一瞬不瞬。
“我必須一試！”
如今，你可得償所愿了呢？
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