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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沙共舞

第一章,外面的世界

與沙共舞 令狐與無忌 5752 2020-09-21 04:20:16

  2005年4月,某一天。

  臨近子夜,跑道燈在舷窗外面快速掠過,從香港飛往迪拜的“阿聯(lián)酋航空”EK385航班昂首沖進夜空。

  機艙里冷氣開得太足,這一年元旦剛過了三十歲生日的錢旦人生第一次乘坐國際航班。他身上只穿著一件薄的短袖襯衣,其它衣服都放在托運行李里。有些感冒的他用飛機上的毛毯緊緊裹住了自己,仍然覺得脊背發(fā)涼。

  飛機爬升到巡航高度,被凍得有氣無力的錢旦愣愣望著前面的空姐。他喜歡她們頭頂紅色小圓帽、臉旁垂著一抹紗的樣子。覺著她們給機艙里平添了神秘味道,給自己第一次遠離故國的漫長旅程平添了儀式感。

  他又覺得,和國內航班上相貌標致、亭亭玉立的空姐們相比,眼前的她們無論長相、身材還是衣著都不夠規(guī)范。離他最近的那一個,胖胖的身材,敞著外套,正斜靠在艙壁。

  他扭頭,隔壁座位上端坐著他的領導老王。

  錢旦說:“王總,我看‘阿聯(lián)酋航空’空姐形象不咋地呀?比國內航班上的空姐差遠了?!?p>  老王只比錢旦年長兩歲,精瘦的個子,發(fā)際線已經后移,戴副黑框眼鏡。

  他放低手里舉著的一疊報紙,瞟了一眼空姐,問錢旦:“差嗎?‘好’和‘差’的標準是什么?我問你一個問題,我們買的機票上承諾的SLA(服務等級協(xié)議)是什么?”

  錢旦從口袋里摸出登機牌看了看:“機票上哪有SLA?”

  老王一向殺伐果斷,語速總是快人一拍:“你這是登機牌,你沒仔細看機票行程單吧?上面寫著幾點幾分飛、幾點幾分到、有沒有飛機餐吃,這就是航空公司向你承諾的SLA??蓻]有向你承諾他們家的空姐要長得漂亮,還要對你笑?!?p>  不等錢旦接話,老王接著說:“現(xiàn)在國內的航班總是晚點,空姐再漂亮再禮貌,你還是會不爽吧?‘阿聯(lián)酋航空’可是全球排名前列的航空公司,我們得多虛心學習!我們公司也一樣,專業(yè)服務值錢的不僅僅是露出幾顆牙齒的笑,而是對合同條款的契約化交付。”

  錢旦佩服身邊這位“老桿子”對客戶服務本質的深刻理解,那些年,偉中公司一說服務好,更多時候還停留在態(tài)度好、不怕苦不怕累、加班加點過年不回家的層次上,老王已經先想一步了。

  錢旦和老王在總部位于深圳的一家通信設備供應商偉中公司工作。老王是公司軟件產品線的技術服務主管,錢旦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將之一。

  與成立于1876年的瑞典“愛立信”、成立于1914年的加拿大“北電”、成立于1928年的美國“摩托羅拉”相比,成立不到二十年的“偉中”是一家太過年輕的中國公司。

  但早在2001年,“偉中”的老板就判定,加入“WTO”之后,中國經濟融入全球化的進程必將加快,中國不僅會進一步開放外資,中國企業(yè)大踏步邁向世界、與列強全面競爭的時間窗亦已打開。從那一年開始,“偉中”開始不斷地號召員工到海外去開拓市場、建功立業(yè)。

  當時的錢旦不為所動,他自忖英語水平差,覺得那些號召距離遙遠。這個世界也并沒有多少人看見一群自稱要“創(chuàng)造歷史、與文明同步”的中國人正在打點行裝,即將走向全世界的角落。

  時光流轉到了2004年,“偉中”的海外訂單猛然井噴,各個國家市場快速發(fā)展的機會與壓力一并來到,海外人手越來越緊張,要人去常駐的需求越來越多,越來越急迫,總部機關人員輸出的壓力越來越大。

  老王開始要求大家每天早上提前十五分鐘到崗,先集體朗讀十五分鐘英語。

  錢旦不以為意,他一邊濫竽充數(shù),一邊想我們的英語教育真失敗,這一大屋子人讀書讀得最少也是本科畢業(yè),前前后后至少學過十年英語,居然會讓“語言能力不行”成為公司每年海外客戶滿意度調查發(fā)現(xiàn)的TOP 1問題!

  漸漸的,餞行酒越喝越多,今天送張三去泰國,明天是李四去安哥拉,后天悶頭悶腦的王五說他要飛赴巴西。錢旦心里生出存在感的呼喚了,仿佛眼看著一場足球賽踢至高潮,渾身是勁的自己哪能只是在場外跑圈?

  海外的市場形勢越是如火如荼,錢旦越強烈地感受著心底里的呼喚。終于,等到趙六去了俄羅斯、孫七去了英國的時候,他按捺不住跑去向老王請戰(zhàn)了。

  老王正在心里盤算如何排兵布陣來應對新的業(yè)務形勢,他迅速決定了讓錢旦去“北非中東地區(qū)部”駐守,擔任地區(qū)部軟件服務主管老謝的副手。

  “北非中東地區(qū)部”是彼時“偉中”在海外最重要、業(yè)務壓力最大的產糧區(qū),地區(qū)部總部設在埃及首都開羅,管理著公司在整個北部非洲和中東地區(qū)設立的十多個子公司的生意。

  阿聯(lián)酋正好在中國飛向埃及的路途上,它是“偉中”在北非和中東地區(qū)最重要的市場之一。老王此行是來出差督戰(zhàn)一個重大項目,錢旦則是在赴地區(qū)部總部報到之前,先和機關領導一起出個差。

  他們的航班準點起飛、按時降落。到達迪拜時是北京時間早上八點半,當?shù)貢r間凌晨四點半。

  老王加入“偉中”之前在一家外企工作,有過出國的經歷。錢旦在國內雖早已是走南闖北的“老江湖”,卻是第一次出國。

  下了飛機,老王胸有成足的順著通道向前沖。錢旦略有些好奇、略有些緊張地跟在后面。他悄悄打量著迪拜機場的摩登,想記住通道上的每一個英文標識。

  雖是拂曉,迪拜機場的入境大廳卻出乎意料的喧囂,里面擠滿了南亞來的勞工,大家在排著隊做入境阿聯(lián)酋所需要的眼睛掃描。

  不知道那臺冰冷機器能從人們眼睛里讀到些什么?

  老王沖到機器前,滿不在乎地對著鏡頭一瞪眼,機器的屏幕上迅速給出了一個綠色的“GO”。錢旦一本正經地盯住鏡頭,它卻無情地亮著紅燈。

  “Passport Control(入境簽證檢查的區(qū)域)”不讓人逗留,老王先去過了關、入了境。

  錢旦索性用兩根手指撐開自己的眼皮,再把眼睛貼近了機器的鏡頭,仍然無濟于事。

  邊檢官員見怪不怪,用手指了指天花板,說:“Look!”

  錢旦疑惑地望了望天花板,又望向邊檢官員,甫一落地、尚未入境就有這樣的插曲,令獨自滯留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邊檢官員靠近了他,手指指定天花板,嘰里哇啦說了幾句。

  錢旦豎起耳朵,聽明白了是要自己去看天花板上的燈,而且要看一分鐘。他乖乖地抬頭,瞪著那盞異鄉(xiāng)的白熾燈,心里默數(shù),數(shù)到六十下,瞪到自己眼花繚亂之后再去試。那機器終于被感動,給出了一個綠色的“GO”。

  他是個悟性不錯的理工男,迅速明白了是燈光讓自己瞳孔放大或者縮小之類的,達到了機器識別所需要的最低要求。

  錢旦和老王在行李提取處再度會合,繼續(xù)前進。

  入境大廳的自動玻璃門在面前一分為二,他倆一踏過門線,熱乎乎的“水蒸汽”撲面而來,迪拜的天是桑拿天。

  一個白凈、斯文的中國人正伏在門外欄桿上,百無聊賴。

  他一見到錢旦就來了精神:“你們終于出來了!旦旦同學,Welcome on board!歡迎你登上北非中東的大賊船!這位是王總吧?我叫曾子健,在這邊做銷售,和錢旦是老兄弟了?!?p>  曾子健比錢旦大一歲,他們是關系很不一般的老兄弟。兩個人大學畢業(yè)后在長沙的同一家銀行、同一個辦公室工作;后來,錢旦先跳槽到了“偉中”,曾子健受其影響、步其后塵;再后來,曾子健先來了“北非中東地區(qū)部”常駐,錢旦這也跟著出來了。

  曾子健并不對口老王和錢旦的業(yè)務,只是恰巧從地區(qū)部到阿聯(lián)酋子公司來出差,他堅持要來機場接他的老朋友。

  阿拉伯聯(lián)合酋長國由七個酋長國聯(lián)合而成,其中最重要一個是以奢華聞名于世的自由港迪拜,另一個則是錢旦和老王此行目的地,首都阿布扎比。

  汽車疾馳在連接迪拜和阿布扎比的沙漠公路上。

  車內,超速告警滴滴響個不停,車外,一輪紅日正在天空與大漠的邊際冉冉升起。

  曾子健一邊開車,一邊給端坐在副駕駛座的老王、歪躺在后座的錢旦介紹阿聯(lián)酋。

  他說阿聯(lián)酋算是此間最有上進心的國家,盡管其油氣資源也豐富,但政府一直注重發(fā)展經濟多樣化,20世紀70年代開運河、80年代做貿易、90年代推廣觀光旅游、21世紀初更是成為了整個中東地區(qū)的人、財、物的轉運中心。

  他說積累了財富之后,阿聯(lián)酋的“Local(本地人)”們享受著很好的社會福利,一出生即有一筆無息貸款幫助你茁壯成長,大疾小病可以獲得免費醫(yī)療,要結婚了還可以得到政府贈予的房產,甚至說這里的跑馬場頭獎常常是百萬現(xiàn)金,下注卻是免費。

  不過,要成為阿聯(lián)酋的“Local”可不容易,得連續(xù)合法居住不少于二十年。阿聯(lián)酋人口超過四百萬,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外籍人士,既有不少來自南亞、中東鄰國的勞工,又到處是金發(fā)碧眼的歐美面孔。這些年生活在此的中國人越來越多,龍蛇混雜,做什么的都有。

  錢旦聽得將信將疑,車進了阿布扎比城,曾子健問:“王總、旦旦,你們知道真正的阿拉伯數(shù)字長什么樣的嗎?”

  老王饒有興致地反問:“什么樣的?不是我們從小學的阿拉伯數(shù)字嗎?”

  “不是,我們從小學的其實是印度人的數(shù)字,你們看前面那輛車的車牌,90721,那才是阿拉伯人的數(shù)字?!?p>  錢旦好奇地把頭往前排座椅中間探,就見前面一輛寶馬320,車牌的左半邊上是他從小就知道的“90721”,右半邊上卻是奇怪的符號“?????”。

  一心快速融入環(huán)境的錢旦找著路上其它車的車牌,在心里默記阿拉伯人的1到9。

  曾子健又說話了:“你們看路邊的樹,這里雖然在海邊,但是干燥,種不活樹。阿聯(lián)酋人有錢啊,都是靠這樣滴灌來搞綠化,一棵樹一年要花費三千美金左右?!?p>  錢旦趕緊往路邊看,果然,街邊每棵樹下都布放著滴灌用的黑色橡膠管。

  車拐進街邊小巷,停在了一棟三層小樓前。

  曾子健說:“到了,就是這棟,一樓是你們技術服務部的辦公室,二、三樓是宿舍,三樓有個房間已經整理好了,是給你倆住的。”

  樓前的鐵門關著,曾子健也不敲門,一跳、一抓、一搭腳,就從門上翻了進去。

  他從里面打開門,說:“進來吧,還早,沒到吃早飯的時間,大家都在自己房間。海外現(xiàn)在很多這種,辦公室和宿舍搞在一起,讓人把工作和生活徹底攪和在一起。”

  錢旦和老王拖著行李箱進了門,錢旦問:“你咋不拿鑰匙呢?”

  曾子健滿不在乎地說:“阿布扎比治安狀況很好,大家又住在一起,平時都懶得關門?!?p>  錢旦常駐海外的第一天,漫長的一天。

  雖說是舟車勞頓,但他倆并沒有能夠先行休息。

  亞太地區(qū)部的同事火急火燎地找老王,說泰國有客戶投訴,他忙著協(xié)調處理;東歐的同事拉他參加電話會議,找他討論地區(qū)部的業(yè)務規(guī)劃,他對著電話唾沫橫飛。

  “偉中”的技術服務體系根本沒有預料到海外市場銷售的突然井噴,沒有提前做好人力資源及業(yè)務策略上的準備,所以這一年來處處被動。老王的時間總是被各種投訴、求助、研討所填充。

  錢旦一確定了要調任“北非中東”,就急著遠程介入了區(qū)域的業(yè)務。一天沒看郵箱,主送抄送他的郵件有近兩百封,他看到了伊拉克、蘇丹、突尼斯在要人;沙特、敘利亞有客戶投訴;也門的設備出了重大事故要善后。

  兩個人對著電話和電腦忙了一天,天黑了之后才被子公司技術服務的主管拉去附近一家本地餐廳簡單吃了頓洗塵的飯。

  回到宿舍已是晚上九點,兩個人剛上了樓,整個白天沒露面的曾子健冒了出來。

  他手上提著一提六支裝的“喜力”啤酒:“王總、旦旦,他們拉你們去本地餐廳啦?本地餐廳沒酒??!我來幫你們倒時差,你們今天最好別太早上床,喝兩瓶酒、扛到11點再去睡,倒時差會快一些?!?p>  樓頂上有個小小的天臺,晾著衣服。他們帶了椅子出去,并排坐著,六條腿整齊架在天臺邊的矮墻上。

  老王說:“早幾天我去參加公司的‘901’戰(zhàn)略規(guī)劃會議了,你們知道什么是‘901’嗎?”

  錢旦和曾子健搖頭。

  老王仿佛在炫耀一般:“‘9’是指2009年,‘1’是指100億美金,‘901’就是說公司規(guī)劃到2009年,年銷售額要達到100億美金,去年我們的銷售額折算成美金不到40億,老板真是敢想!”

  曾子健說:“王總,我覺得這個目標靠譜!現(xiàn)在海外市場整個打開了,尤其我們中東,國際市場上原油價格去年初才三十幾美金一桶,現(xiàn)在過五十美金了,阿拉伯人賣石油賺了大錢,正熱衷往電信行業(yè)投資,馬上會有不少新牌照、大項目出來。另外還有一點,‘9.11事件’之后阿拉伯人和美國人有了隔閡,阿拉伯世界正在向東看、向中國看!我們市場機會很多,今后王總要多支持啊!”

  老王把手中酒瓶里的酒一飲而盡:“廢話!我還不支持你們?把錢旦都調給你們了!”

  曾子健說:“我早就勸旦旦出來了,他猶猶豫豫的,還是逃不掉了吧?來海外常駐是邁出第一步難,一旦邁出了第一步就好了。The world is our oyster!再不出來會后悔的?!?p>  “誰想逃???我以前不是對自己的英語沒信心么!你剛才說啥?The world is our啥?”

  “The world is our oyster!世界是我們的生蠔!莎士比亞的話,滿世界是機遇的意思?!?p>  “牛啊,你現(xiàn)在英語很強??!裝逼都可以裝到莎士比亞了!”

  “兄弟,我來海外兩年了,逼也要被逼出來了!你不用擔心自己講不好英語,只要你敢張嘴,很快就可以過語言關?!?p>  波斯灣邊的寧靜夜晚,只有風越吹越大。三個人越聊越興奮,聊出了躊躇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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